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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折戟 ...

  •   破晓时分,日金透,振风千万铎。
      日头自东山弹出,由底部冲上云空,薄云被光扯成大小的点点鎏钿,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素练。曙日长了许多棱角,近看上去,其所过之处,似作剧烈地撞击穹顶状,碎云便飞花碎玉般烧着了,云身晶莹而多芒。隔空远观,那些云絮,如一签浆色暗纹的金泥笺上,绘了枝枝含葩吐卉的小小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在苍穹四处。
      今晨早膳乃每桌四菜一汤,荤素结合,滋味可是丰富得狠。
      据说是为了款待一位不幸落难的贵客。
      黑瓦监舍全体五十多双眼睛,瞅着烧得那油光的炙金肠,沙鱼两熟,蕈炒腰花,磴砂团子,一个个初具男子性征喉结上下降了降,哈喇子吸溜得那称得上一个津津有声、妙不可言。在场的少年大半是北方人,惯于面食,而南方人惯于饭食,有所谓一句“北面南饭,寝食难谙”的俚语,也不知典出何处,这里也不做追究了。南北人口味悬殊差异大,众口难调,厨子曾是开封府敦义街老虎巷刘家缕肉店的掌厨出身,一身熟骨头,对这些事理娴熟在心,在一番“咨诹善道,察纳雅言”之后,送菜时左手杈三碗,右臂自首直肩驮叠约二十碗,不消用一个半个杂役传菜,厨子肩一抖,碗一滑,就轻车熟路地落在众人面前。
      “小的本布衣出身,躬耕于缕肉店,现苟全性命于暗鸦,不求闻达于鸦主。而大人不以小的卑鄙,猥自枉屈,首顾寒舍······”
      一位名曰匪风的少年当堂嘘了一声:“你啧嘴名图利的胖老头,我们在啧儿,你可有把我们死人看待过?我们此得都死何物?祖饲料!唉,今四之辈不稂不莠,丝风日下。”
      旁有一人见大众懵逼脸,帮忙转译:“你这追名图利的胖老头,我们在这儿,你可有把我们视人看待过?我们吃的都是些何物?猪饲料!唉,今世之辈,不稂不莠,世风日下。”
      结果,此位无辜旁人惨遭厨子的暴力——俺不给你饭吃。
      匪风是之前讲“我看你是鬼扯,咱们还是快练功去!养精蓄锐,今晚还要夜巡”的那位滑头,这厮小拾柒整整两岁,一口奇腔,说话从不带卷舌音,其人身小鬼大,自诩成熟,面上常常挂着一副“我已是个大人了,请别拿我当孺子看待”的傲气,同时身兼一点儿不识人脸色的直男,心里藏不住话,憋着隔夜会馊故此必须一吐为快。拾柒她与这厮认识没多长时间,但就可得出如此准确的结论,源于今早——
      阿拾不欲帮她解绳结,毕竟她的衣服没干,监舍里没多余的衣服,唯一一件新的就穿在夜猫身上,他总不可能把那尊大佛的袈裟给当场剥下来,穿在她身上。即使能剥,阿拾也绝不允许给她穿上。
      阿拾离去,拾柒捉急之时,斜刺里来了个准备打更的少年,此位少年生着一副圆脸盘儿,铜钱般金亮的圆目,招风耳,那耳根的耳垂较常人鼓大,一副弥勒佛的和蔼长相,只是这和蔼之中带了点催熟的味道。他一面走一面打更一面自言自语:“恭州的天气这么怪,凌晨比夜晚还寒凉,穿多了会热,穿少了会觉得冷,唉,所以要多喝凉茶啊多喝凉茶。”
      少年的卷舌音发的不大标准,“州”字一音发成了“奏”,“这”字一音发成了“啧”,“晨”字一音发成了“参”,“穿”字一音发成了“餐”,“少”字一音发成了“馊”,“茶”字一音发成了“擦”。
      换言之,拾柒一人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恭奏的天气啧么怪,凌参的天气比夜晚还寒凉,餐多了会热,餐馊了会觉得冷,唉,所以要多喝凉擦啊多喝凉擦。”
      拾柒:“······”
      这厮在讲些什么神神道道的话。
      少年看见这毛毛虫之前与一个男子顽斗,方才又与一位哑巴在廊下拉拉扯扯,遂觉此虫有伤风化之嫌,大为不满:“即死此地男风僧行,也该在总目睽睽子下祖意影响啊!多大年纪了的人,不嫌丢人!”
      拾柒听不懂前半句,但不得不听懂了后半句,听罢心头火起。廊下开始了一场混战:毛毛虫与少年匪风的争斗。
      守夜的十人,准备起床的人,欲轮班的另十人,被尿憋醒要嘘嘘的人,甚至在偏院浣衣局里更好衣的夜猫,他于廊下行过之时,正好撞见这般一幕——
      拾柒使用山寨版铁头功顶撞少年腹部。
      少年侧身一斜,闪入拐角处。
      拐角的厨子颤巍巍端着一碗汤刚巧行至少年背后。
      拾柒杀到拐角,就着少年的面部飞起一腿。
      少年矮身一避。
      拾柒下半身被窝上的活绳结飞了出去。
      这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早膳之时,夜猫被这监舍一众小孩们强行留下,他们对他的身份、过往、追杀原因一概不过问,昨夜的风风雨雨,于他们而言是场一梦,做完了也就等同遗忘了,连在梦中死去了的人也一块儿忘记。在罔视人命的尘途,许多画面许多存在是经不起记忆的。那些死去的人,总可以教会活着的人一个道理:生而为人,犹檐下冰花,冰身总会融;犹窗纸间一口热气,雾影会散;犹砧板上一条咸鱼,假令再咸也好,终无法规避被人类果腹的命运,难逃一死。
      他本就为罔视人命之人,也是被罔视性命之人。他不在乎他人死生。他人亦不在乎他的死生。各得其所,各得所安,各守己位,如是而已。
      目下,他,融与到一些人群的生命当中,不知为何,心中感异然,不惯,力阻。
      拾柒见夜猫并不动箸,认为他这是嫌弃了厨子菜色寒碜,于是乎,起身夹了一个磴砂团子,犹豫地观察着他的面色,发现他面上根本没有情绪可言,不见喜不见忧不见怒,一时之间难以揣定。拾柒一咬牙,将团子速速放进他的碗里,催促道:“这里虽不是你们这些大人常吃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燕窝鲍翅,但好歹是厨子一番心意,你尝尝看,定能尝出厨子的、暖和暖和的——爱、之、味。”
      暖和暖和爱、之、味。
      “哦。”夜猫摩挲着筷箸,他不想说话,随口应付道。
      拾柒继续道:“之前,猫大人你说过‘暗鸦好男风’,我一直没懂,直至我请教过厨子,脑中茅塞顿开,‘好男风’原来是男人喜欢男人的意思。”
      夜猫听她继续扯。
      “既然暗鸦里的男人都喜欢男人,猫大人你想必也是喜欢男人的吧?正好,方才厨房中厨子跟我讲了,他很喜欢阿拾,但更喜欢你,他说了什么形容词,哦对,说你成熟啊,还说你伟岸——”
      “停停停停!”满面油汗的厨子慌忙捉了个团子塞住了拾柒的嘴巴。
      “大人,”厨子赔着笑,战战兢兢的道,“拾柒还是个小兔崽子,哪管什么真话假话,跑到嘴边都当令箭使,也不懂掂量个是非轻重。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这是,您、您大人有大量!小崽子的话都别往心去就是。”
      拾柒嚼着团子,对着厨子的这张狐狸嘴巴,刚想指掇什么,此际,好几个人跑到他们这桌,问道:“你们这盘炙金肠还要不要?”
      一看就是觊觎的眼神,觊觎的语气。
      “当然要啦!”拾柒大嚼着团子,口齿不清道。她抄起筷子把盘中的炙金肠给此桌每人分发了一条,生怕金肠给人抢了去。
      厨子疑道:“你们那几桌的炙金肠呢?”
      几人齐声道:“菜都吃完了,量不够。”
      行行行,这个年纪的小崽子除了满嘴跑马之外,还基本附带了“恐龙牙、鲨鱼嘴”属性。
      夜猫停止摩挲筷箸,起身,也没与他们打声招呼,径自从膳堂之中离却了。男子的离开无波无澜,一丝动静也无,来无影,去无踪。众人竟没有发现,他们还在争抢食物。此番此景,恍如那人从未来过一样。他不曾被任何人记得过。一旁的阿拾慢条斯理吃着菜,眼睛看了看拾柒的侧脸,顺便给她夹了一点。
      拾柒见他碗中一点东西都没动,直接凉在那里,心里莫名也跟着凉凉的。
      这人怎么这么不合群。

      子斐院。
      此则鸦主对夜猫居所的赐名。大宋的猫,民俗称其为“天子妃”,祈父也随其俗,去“天”一字,取“妃”谐音“斐”,拟名“子斐院”。
      此院的名咋听上去,潦草敷衍,半阴不阳,半阴不阳的,实属扎耳得很。
      夜猫无甚所谓,身外事悉任祈父操弄。除执行刺杀任务,他罔视巢内一切法纪。其他人是暗中罔视法纪,夜猫是明着。
      甫一回至自己庭院里,夜猫察觉到了不对劲。屋外的机关被人动过。园中物品摆放的位置有细微差异。一盆亟待枯死的花草,此时却生机盎然。此人来过他的庭院,故意留下这番明显的痕迹,还能是谁。
      “小於菟,暌别三日,小弟即更刮目相待呀。”
      有一身着青色华服的男子,正半倚在檐上,一面品酒,一面朝他笑道。
      “鸦主听说你执行任务失败,似乎还临阵倒戈,与贼寇私通书信,气得不行咯。小於菟,你江湖地位眼看不保啊。”
      夜猫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语,只身回屋。
      那人自檐下落下来,醉步摇了上去,一手扳住夜猫的肩背,一手的酒壶陡然一转:“别急别急,生闷气可是伤身体的,看,这是我从泉生妹妹那里得到的好酒,据说此酒乃西贡所出,价值斐然,酒可令人忘忧、催人情思,你要不要来一口?解解愁苦?”说罢,男子就将酒壶往夜猫面上灌去。
      夜猫一手摁住酒壶,语气平澹:“绥狐。”
      此位男子乃十三冥肖之一,他与夜猫处事风格迥异,其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游历。他与夜猫唯一相称之处,就是不好男风。
      “小於菟,你别老一副人家欠你五百万两银子的臭脸,人家会——”
      绥狐话至中途,突然嗅到了什么味道,他在夜猫衣上嗅了嗅,尔后讶然:“你喝酒了?好小子,长大了长大了。”
      夜猫神色微澜,他不自觉地抬袖闻了闻,闻不出什么,仅道:“无聊。”
      不等绥狐的追问,他自衣服的暗格处掏出一封短柬,此正是暗鸦细作与鸟笼互通的文书。细作的部下虽搜净了他身,但终有疏漏之处。
      夜行衣的暗格极其隐秘,藏一纸小柬,不在话下。
      夜猫备好一切解密的器具。
      奈何,当他将文书拆开一看时——
      绥狐觑见夜猫神情微异,摇着酒壶窜上来,只见文书内容如下:
      磬兄台鉴:
      抄奉敝宫传令:某另有任命毋庸兼恭州勘察香船密事。遗缺着剑客赤兔接替钦此,等因到局。请兄阅后明晨眛爽到局为要。阅毕务必将书付之一炬。夜白。”

      绥狐道:“这是你写的?读起来,酸得倒牙啊。”
      夜猫微微抿起唇。
      文书是伪造的。应该就在“那时”,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偷换了他衣中的文书。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一波未平,一波另起。这伙人现在这是要灭掉他呢。
      这时,院外忽然燥起来一群兵马,来者是鸦主的右护法李开,擅操暗鸦兵权,兼管刑狱司。而左护法杨祁,掌管暗鸦财政大权,一切经济命脉的主权大部分掌控在其手中。李开带着一堆训练有素的刺客杀了进来。
      他们的消息真是灵通。
      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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