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2、第一百五十二杀:破晓(下) ...

  •   白髯客因愤怒而由青白转为涨红的面孔,让船尾的拾柒不敢言语吱声,他那样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是要弃命的。

      拾柒明白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

      此时此刻,她感受到小昆仑的身体在发着抖。

      “你用力过度,真元已竭,”夜猫将血刀掷掉,凛然背过身,心绪如无风,道,“加之要害处出血过多,虽不会立即休克,但这种残疾苦痛,足够你享受到黑白无常来为你收尸的时刻。”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白髯客的问题,却把答案以另一种微妙的方式传达了出去。

      海流奔涌,涛声冲淡了刀腥与喋血的气息,拾柒听过涛声百次之多掀击船身的迟钝感,轰然冲进耳膜。

      不错,让她听到了船内血流的声音。

      染血的视域之中,她一再地看到行将断气的白髯客那一对双目泛着凛冽、鲜稠的恨意,急急激射在夜猫的面容上。

      白髯客至死才懂得两件事。

      其一,仇恨这样东西,恍若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润物细无声般的残蚀了他的一生,将他残蚀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其二,他今天才真正领教了夜猫这个存在。猫对待猎物的招式,尤是对感兴趣的猎物,它往往不会轻易杀死,而是选择慢慢玩弄、折磨,它懂得如何将猎物的痛苦承受限度控制至极限。

      这就是恨嗔了。

      “种拾柒。”

      “啊?”她听到了夜猫在唤她的名,她一霎地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眼前的男子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眼前的夜猫,他深深的眼睛使拾柒扑通扑通的心悸着。

      世间,仿佛就剩下了她和他,其余的人都不复存在了。

      她突然觉得他明敞邃深的双目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双目不可能如此,如此纯粹,感到其一生之中,除了杀戮,就无其余丝毫的杂念。

      “夜猫大人,有何吩咐?”她抬首仰望着他,以影卫身份的官方语气。

      夜猫笑,朝着她伸出手去:“扶我一下。”他的嗓音穿透了黑暗与轰轰江水,如一壶烧热了的酒,灌得眼前人的双耳染了些醉意。

      “什么意思?大人——大人!”拾柒没来及问完,就见夜猫掌中的刀“哐当”一声堕地,紧接着他似是困了的慵猫似的,朝着一边倒了下去。

      不得不谈,夜猫倒地的姿势煞是优雅。

      “小昆仑,你快帮我解开内功!”拾柒几乎是用吼得语气。

      小昆仑尚未从失去主人的悲伤阴影里走出来,但他如言照做,横竖白髯客也再没机会呵斥他了——这让他半是喜,半是悲。

      身体在获得了真正解放之后,拾柒的心绪反倒冷静了许多,心河没有如预料的那般汹涌、泛滥。

      “大人,你要紧嘛?”拾柒匆遽的踱步至夜猫的身旁,一时之间有些无措,她不会把脉,又不敢贸然把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紧接着,她思及了炸岛的事端,现在还剩多少时间了呢?一刻钟?还是半刻钟?

      “大人,时间不多了,现在我们须赶紧离开!”拾柒的思绪在脑海之中迅疾翻飞着,“否则咱们的小命就要……”

      “这座岛不会爆炸。”夜猫截断了拾柒的话头,声音带了深深的倦意。

      “不会、爆炸?”拾柒大惊,下一刻,她心中的久悬的巨石倒是不知不觉的亸了地。

      “嗯,不会。”

      “为、为什么突然不会爆炸?”拾柒尚久方才醒悟过来,“大人,难不成这是你与暗井的前辈们串通好的戏码?”

      “嗯。”他的回答依旧简淡。

      “大人,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拾柒有一种想要抡拳捶扁某只猫的冲动,“害得我,害得我——担心死了!”话至尾稍,她的声音捎了几许哭腔。

      “哭了?”他抬起眼,眉心之处含着性感的笑意,“真是稀事。”

      “大人,你还笑!我是很认真的说话!”拾柒狠狠揩了揩眼睛,接着,她开始细细凝视着夜猫的身体,他悉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创,数不清的刀伤与血渍遍布在弥漫着血腥气息的衣物上。

      这是世间之上甘愿为她流血的男子啊。

      拾柒的指尖抚摩在夜猫的琵琶骨与肩胛骨处,那个位置是曾经遭受过金不换的一刀,因她中了毒,他去为她觅的解药时所遭罹的伤创。

      “大人,这些伤口一定都很疼,对不对?非常对不起,”拾柒屈身半伏,情不自禁地把面颊贴在夜猫的胸口前,重复着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其他的话她再是无法道诉出口了。

      “听说过一句话吗?”拾柒耳畔边传了夜猫的一声低语,与他的低语伴随而来的是他伸进她发鬓间的手,他的手有些冷,缓缓抚摩着她的发,把她额庭两端的凌乱发丝给理整齐。

      “什么话?”感知到夜猫的微微抚触,拾柒的身体有些颤,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

      “飞蛾以为,光就是空气、出口,是以不顾一切朝火飞扑过去,因为火会生光。它没看见它身后的黑暗才是出口。”

      他沙沙的嗓音在拾柒的心上打磨,几乎臻近无声,她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嗓音摩擦的力度,自己心中有什么地方无声的塌陷了,虽然塌陷的地方仅有那么一丁点儿,但它还是塌了。

      “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决意不要“不懂装懂”,拾柒选择谦虚的请教。

      “你的选择是扑火,还是逃往黑暗?”他反问她。

      拾柒先是愣了愣,继而一刹地了悟,夜猫敢情将她譬喻为了一只飞蛾,飞蛾本性都是扑火,扑火乃是通往自取灭亡的必经之路。

      夜猫的本意,是把她对他的情感当作为扑火般的不归之路吗?所以想让她知难而退?

      “大人,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拾柒直话直说,“你是不是想让我选择逃往黑暗的道路?”

      夜猫耙疏着她发鬓的动作稍稍顿止,尔后敛回了那只手,淡声道:“明白就好。”

      这算是间接拒绝了她的意思吗?

      没想到这么快他便给她答复了。

      那么之前他为她所践行的种种都算什么呢?

      见她中了蝮蛇之毒,他直接搂着她重返敌营,还为她挨了金不换一刀以取解药。

      在她服用下解药之后,他就负着她一路奔逃,途经数回波折,绝不让她磕着碰着。

      在金不换等人杀过来时,他为了让她先逃,兀自斩断了木桥,近乎是断了他自己的生路。

      不,她不应该去一味深究他对她所践行的一切事,夜猫大人救她,大部分的原因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影卫,她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这样为自己的境遇找出一些合适的理由,多少会有一些蕴藉吧。

      “大人,我知错了,我不该对大人存有非分之想,”拾柒退开至四尺之外的距离,敛住了情绪,佯作镇定地道,“这一回任务完成之后,我会面壁思过的。”

      夜猫没再说话。

      在半刻钟之后,那三位暗井之人乍现在了楼船之上,他们把这一回的香船失踪一案划上了一个不算完美的休止符。

      与他们前来的还有鹤归楼楼主白鹤,她没再提复仇之事,自己孑然冷着眼眸地凝着夜猫与拾柒一眼,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便将消失在了通往楼船顶楼的阶梯尽头。

      ——

      黎明时,东方的穹空之中贯满酒渣色的云层,不知它是天亮后的白云还是乌云。远空的山脊十分像一条底朝天的沉舟。

      时候到了,夜猫吩咐暗井之人开船。

      隔了一夜,拾柒的心情疏通了不少,遂是唱了几句不着调的歌。

      身侧运功调息的夜猫微微抬眼,拾柒顿时住了口,尴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她又找出话来讲。

      和夜猫这厢待在这稍显密闭的空间之中,若不讲些话烘烘气氛,拾柒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打从她告白遭拒之后,犹显如此。

      拾柒觉得需要自己一人静一静,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了船舱之内,走到了船板上。

      正巧白鹤也在那儿,拾柒感觉这位鹤归楼楼主就是有意在等着她的。

      在白鹤开口之前,拾柒决定先发制人。

      “楼主,我觉得您再也没有将我列为什么情敌的必要了,”拾柒直截了当地道,“我昨夜把我的心意跟夜猫大人坦明了,然后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被他丑拒了。我这样说,您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其实我也蛮开心的,内心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早拒早超生。”

      白鹤被拾柒这种赤裸裸的话给摄了一刹,她凝察她的眼睛,想要找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情绪,结果一无所获。

      拾柒没有说谎。

      奈何,不经意之间,拾柒本人在余光之中瞅见了夜猫,他的人就伫立在舱门之处。

      他的邃目极其舒坦的注视着她,如沙碛纵入了水中一般,前者的那道目光竟扑通一声往后者的眼睛深处中一跳——

      拾柒恍惚觉得自己的目光瞬即被他眼中的深邃淇奥给湮没了,他眼中深邃的暗芒包裹着她,煨暖了她。

      拾柒瞅见,他那层深邃之上如碎银一般的暗芒,不知不觉之中铺满了她的瞳孔,这种感觉,似一枕黄粱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眼睛是一个门户,这个门户素来是童叟无欺,诚信迎客。正因这道门户如此无欺无邪,致使一些尝经负伤,负持难言之虞的人,他们硬是执着地掩藏住眼睛背后的东西。

      彼此相视之际,拾柒因而听见了海浪之声,初时误作为风吟,闻到海腥味,以为远处情绪涌动的酸涩气息。然而,海,这庞巨的东西一直尚在涨落着,而且永远凭光亮、声响在无声祈盼,无声召唤。

      他望着大海的侧脸,脸微微垂下,原本焦距在额庭处的黑影,此际此刻,下挪,薄薄的覆住了上半张脸,但可衬出如描画在它上面墨黑的眉毛,抿紧了的嘴唇,以及,眉睫层的眼睛,渺目寒视,仿佛在望着未央之夜,感触着月色的余温,犹似天陲蔚霞一点一点黯澹下去。

      这幅面容,当时使拾柒稍稍慌张的避开,专心极了的望着大海。

      一次对视,就俨若倾覆了一世。

      须臾,夜猫的身影消失在了舱门处。

      拾柒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她这些话会不会有些大逆不道?搞得她的情感很廉价似的。

      “种拾柒,有时本楼主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行事鲁莽又果敢。”

      “……”

      这可以称之为可羡慕的东西吗?

      拾柒原本想要离开,结果发觉自己在白鹤那一对如无声静水一样的眼睛当中,攫取了破碎的惊雷之声。

      事后,拾柒咀嚼着此一件重重心扉事,这几个时辰之中回味过来,不觉干涩如榄。

      也许,她现在该去好好想一想,在告白破灭之后,她与夜猫彼此都应明划一下彼此之间最佳的相处方式是什么。

      她半坐于船板之上,面色享受的接纳海风恣睢的抚触,享受着包裹住她身体的庞大湛蓝,神也无法抵达的湛蓝——那种自己似乎独身一人,但丝毫无孤苦落寞的安宁时刻。

      情感这种东西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它的最佳之法,即是让拾柒自己去寻觅到与它和谐相处的方式。

      生活亦可与此等闲视之,人之欲念如斯,畴昔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定住,甚至是掩耳盗铃地遮蔽住,是最妙之法。

      她内心期许自己能活得愈加洗炼、娴敛,要更接受喜欢自己的身上的每一个部分,方才能于此间尘世更好的共处,更好的接纳。

      拾柒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三五成群的欲求,各种人性的陋显,与美好外现,寻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佳方式。

      她也恳切希望自己能把这舟车劳顿之中所见、所观、所感,悉数用客观而简练的心神感悟出来。

      她定会寻觅到和乱序般情感相处的距离,找到容纳他们的最好方式。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评论,求收藏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