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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杀:折腰 ...

  •   一更夜,乱坟岗。
      那扁扁的上弦月,低一点儿,低一点儿,曲一点,像一檗儿敝旧的桨子,在银贡般的长空之中划拨一下,裸寒的星河便哗啦一声全碎了,跌入高冈之下的坟岗里。只见堆堆障障的尸林中,阴鸦溲风,与那未寒尸骨的黑,高下相间,凝血幽泣,疮魂鬼哭,白骨冤啕。啸涡之中,更有那一株半株的兜兰夹在其中,仿佛江南中主北苑使董源的一幅《落照图》,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每一色每一勾勒均是奇峭之笔,远观则景物幽绝,近观则有反照之色。
      阴风正凄厉时,忽听远处一响马蹄声,只见数位黑衣客挟着一只木质大箱笼,箱笼中盛有一个草料袋,鼓鼓涨涨的,似塞满了东西。
      众人打马行至乱坟岗的北面一隅,那隅有一株兜兰,紫枝绿萼,状如斗大,白中隐青的数瓣卷叶,似一口开合的绛唇,嘴中衔着磐口般的花蕊。兜兰丛旁有一井,井口儿三米宽,冷冷然似一颗死人目,空洞洞地透不入一丝半缕的光,扔一块石子儿进去,确乎隔了老久方才勉勉强强听见声。
      为首一位黑衣客对四人示意,两人抬着箱笼,两人负责看守马匹、放风。一行一止,一举一动,五人均行进得悄然无缝,甚至连兜兰边上的冷露都未被惊下。三人挪至井口边上,先是扒开一块封住井口的盘形麻石,为首那人挑起马灯放在井边,低声道:“这口井的水富含瘴气,通往地下河道,暗河处多吸虹尖口,容易藏尸毁迹,饶是祈父再手眼通天,也是徒劳。”
      “主子脚边的那帮人每次屙完屎,就令我们来擦屁股。什么时候我们也能——”一个满身只剩肥膘的黑衣客道。
      “他身上搜干净了?可别漏下什么东西。”
      “搜干净了,就差那把弓。听说这弓凶气重得很,不碰为妙。”另一个偏矮的黑衣客说着说着,眼睛忽而闪着贼亮贼亮的光,“不过,这人长相真不赖,手感更不赖。”
      “对对对,多俊儿的一个男人,听说是十三个大人之一。”肥膘搓着掌道。
      “嘘,小点声。事不宜迟,快点把东西扔下去,免得夜长梦多。晚点给主子回话。”
      “哎,我说,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如果不偷点油猩子,那可就太亏了,横竖干咱们这行的,每回领到的赏钱就几个子儿,还不够塞牙缝的,这回可不同——”
      “肥膘的话在理,嘿嘿嘿,老大,时辰还早,咱们混一下水摸一下鱼的时间多着呐。”
      被称作老大的人挑马灯的手一滞,心下一动,但并不浮现在面上,只道:“你们这勾当,谨慎点,别被后边那两人发现,免得出什么不必要的岔子。”话至此,他的下巴对两人努了努。肥膘与矮墩子如获了敕令般,面目上尽是垂涎的贼色,就差给老大行一个万福了。
      弦月氤氲起一团金白金白的雾晕,沉沉如霜,星子隐秘得窥探黑夜之下的人迹。古井处不知何时裹着一丝淡霭,映在三人身上。
      两人的解麻袋动作像是提着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闹个没完。好不容易终于解开,露出一张带血的青年面孔,一头墨发缠绕在颈间,如喋血的黑色海。
      他正是夜猫。
      两人见后,目光双双虎踞在其面上,又顺着下移,欲暌违更多风光。倏地想起什么,纷纷献媚般让开身,同声道:“老大,您先开荤。”
      老大从鼻子口孔里哧出一气:“算你们有点出息。”语毕,阔步行至男子身边,对着他伏下身去。
      神觉之中,虽大半是骨软筋麻的状态,蒙汗药的药颈儿未褪尽,但归根留有一丝清明。混沌视线之中,隐隐透出一片朦胧余光,似是月色。夜猫的指腹微动,背部磕着一柄冰冷的东西,是他的长弓。耳边陆陆续续有些细微声响,都是猥琐卑劣的话辞。体力渐渐恢复,一些记忆与残识光屑般卷入脑中。刺客的惊觉一霎地袭遍全身。他身边共有三人,地点乱坟岗,远处数人把风。此三人均是虾兵蟹将,身手极其一般,横目之中歹念明显。除了此剑,别无其他御身之物。他五官在极其敏捷地感知四遭,心瞬时冷静下来,伺机而动。
      于浩风狂肆之际掣剑,于雪般星宿之中鸟瞰渊穹,于冷月遁隐之时剖敌血颅。
      迟不多时,乘那人不备之际,夜猫抬起一腿往其跨间一送,那人却有个防备,机警的翻身掠至一旁,他捉了空当起身,但腿脚忽的乏力。麻药还在起作用——他半跪在地上,堪堪稳住身体。一胖一矮两人见状不妙,十万火急地卸出亮森森的兵器,舞了几下刀光,照定她要害就撕砍上来。
      装腔作势之辈。
      移时,夜猫夺过一人长刀,反削了两人的脑袋。
      那个作老大的人知自己的一时疏忽,误了大事,虽没乱了阵脚,但可是慌得如火烧眉般,见夜猫的刀罡逼了过来,手脚一颤,一面将怀中的信号弹打上空去,一面威胁道:“密林里潜伏的兵马还快来支援我们,而且即使你再厉害,也插翅难飞!而且,”他阴阴扫了一眼她的面色,“你身上的麻药应该还没散吧,内力被封住,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夜猫抬眼望乱坟岗南面一望,那处有两人守着,有四匹马及一辆马车。
      足矣。
      他不欲恋战,敷衍几个回合,虚晃剑势,那人一下中计,拿刀劈砍而来,他凹腰避开,剑气疾速移过,对准那人腰间拧力一个斜切,戛然间,如被锯齿撕咬开来,那人上身下身分了家。
      另放风的两人发现信号弹后迅速赶来,却只撞见一片血流成河的场面,而那个作伪装的草料袋,早已瘪了!身后突然蹿起马蹄声,他们急得回身一瞟,一个夜衣身影御马远去。
      “快追!”
      “放心,他跑不远,过了这小山,背面就是兽林,那儿有我们的照应!”
      冷夜里随着两人阔阔的笑声,凸显愈发凄恻。天空中教热楞楞的石火一擦,薄了一层,更薄,磨出荏弱得一块幽紫色。少顷,天色由墨蓝转成墨紫,岗坟上掠过一阵黑色海,无数蠕动的血色瞳仁,锁住残温的三个躯体,蚕食,饱腹。当人声消散之际,原地余下了一片白骨。

      一更夜半,黑瓦监舍,舍外。
      拾柒耷拉着黑眼圈,百无聊赖地耍剑、练剑、劈剑,一边练,一边重重打了一个哈欠。长墙出现一个脑袋,是阿拾。阿拾对着墙敲了三下,拾柒应声,他扔出一个大白馒头,她烫手烫脚地接了好几下才接中馒头,对阿拾兴奋道:“夜宵?你从厨房那儿窃来的?”
      阿拾点点头,眼睛里闪著暖光,笑意像鱼摆尾一样荡漾着,游入她的眼里。
      半个时辰前,拾柒因成功激起众怒,被全体成员扔出了大门外面壁思过。那个贰拾捌呢,不知动了什么嘴皮子,竟把床铺搬到了隔壁的九号屋,现下,守一更夜的只有身为罪魁祸首的她,与一起被拖下水的可怜阿拾了。
      阿拾确乎贴心小棉袄是也,悯她生死,知她饿殍,遂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一回梁上小贼。拾柒感其诚,对着馒头狠狠吹口气,确定不烫舌后,才亮起獠牙猛啄了一大口,差点呛着,待好不容易吞下去之后,她道:“阿拾,我吃了馒头,那你怎么办?我留一半给你。”
      阿拾摇头,旋即捧出一碟蒸得金嫩嫩的炙鸡,捻下一只鸡髀便慢条斯理品了起来。
      拾柒:“······”
      手中的馒头笨笨的坠了地。
      臭阿拾,你欺人太甚!
      皋野俱静,阒邃的夜林微颤微灭,监舍大门的风灯成了唯一光之所在。不时有几条兽嚎刺入耳际,或划进黑暗中,带着时高时低的音序,轻飘的或硬挺的。天上星芒热腾腾的呼着光,光拖着长尾沉入远冈,给黑暗以一些动荡,一些爆裂。
      两人正说话间,远处的一块灌木丛中倏地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声。动声掺杂在丛林无数微响里,但拾柒耳尖,细细把它分别了出来。
      她与阿拾互望了一眼,阿拾将碟子上撕下一根鸡腿,一个甩袖,鸡腿往动声所在的灌木丛一翱一翔。
      “喵呜——”只闻一记脆耳猫鸣,一只黑猫自林丛中雅步而出,把鸡腿牢牢衔住。
      黑猫碧绿的眸光弥漫在空气里,黑融融的小身体此时静立,晃一晃头,长须飘起来。
      是黑丫!
      拾柒惊喜地行过去,黑丫俯下脑袋,把鸡腿推至她脚边,再用油腻腻的嘴蹭了蹭她的手。
      “黑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的主人呢?”说着,拾柒往四下看看。
      黑丫喵呜了一声,竖着尾巴,贴着拾柒裤腿转了一周,继而往深林处走,行至前头时,回首对又她唤了一声。嘿,这是让她跟它来呢!
      拾柒挑起风灯,对墙上的阿拾使了个颜色,阿拾面色微暗,对她摇了摇头。
      “哦,我明白了,阿拾你是怕猫的,对不对?放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会强求你跟来的,你在原地等我哈!”
      傻瓜,根本不是怕猫的事。
      阿拾眸光凛凛,他抬起眼,正想翻身跃下墙,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好啊我总算找到你这蟊贼了!偷鸡偷馒头!看我不擒住你!”
      那人正是监舍厨子。
      阿拾揉揉眉心,等他再往灌木丛的方向看去时,拾柒已经不见了。

      更漏长,夜未央,振振魂,风咽咽,寒虫鸣,燎火泣。
      兽林之内,绿火影影憧憧,似郁郁葱葱山水浓墨写意。连片凤凰木投下一袭寥落孤影,林间核心深处,冥纸般的晔影中一阵蹄音时续时短,与天地间的混沌与空曚打了个照应。只见一滴冷露自半空之中落下,水中倒映着一位打马而驰的男子,当男子的血色背影自一端戛然而逝时,另一端,一众急躁的追兵迫马尾追而上。追兵阵中的先锋,边打着火折子,边紧追了几下,望见上空阴云漠漠,许是骤雨将至之兆,他旋即勒马返回后队,对黑衣客的首领道:“前途未明,加之暴雨将至,恐有不测”首领仅道:“全员备蓑衣!”俄而朝右翼一对骑兵挥手:“抄捷径包抄他。”吩咐完,接着对余下的众人道:“剩下的人,随我上。”先锋闻之,欲言又止,最终恭敬领命。
      风渐狂,云下雨色颇浓,男子无心顾暇天时,疾行在林道上。路上众多避雨的夜行生物撞之,见男子是熟客,不欲为难,遂识趣地退身让出一条康壮大道。不知为何,马忽然扬嘶一声,四蹄同时落地,马身跪倒在地。他自马背滑下去,虽是气喘未已,却是神志清醒。他警示知道自己现在亟应立身,如不即刻站起,可能永不会站起。坐骑亦须亟待站立得起来,马匹四足落地可不是好现象。
      他现在已绕过乱坟岗所在的小山,穿越了大片林子,继续行走,应离人烟处不远。记忆中——前面,似乎有一处监舍。
      心中暗暗掐算了路程,他已离此舍不远。
      那头,树林前头里的潜兵,远远听见了几尖哨声,渐闻渐进,知道是夜猫逃至此地来了,当下一声暗号,五十名长枪手便预备起来。
      一滴雨点打在鼻翼上,夜猫适才注意天色。夜雨常降于人寂之时,二十多年来,他便是孤身从夜中雨中走过来的。只是,此际他体力有些透支了。被戯桑救回时,他已处于虚脱状态,现下应付歹人,更是损耗元气。至于歹人主子何许人,他心里已有定数。暗鸦权斗之争,粗看之下,并无宋廷官党之争那样明目激烈。真正权斗是发生在水面之下,水中的涟漪时而起褶,时而暂且消散,往往不教人察觉。这种时刻人更应该保持警惕。
      雨势转猛,他支撑住身体,缓缓站起,弃下马匹,续续往前走,每往前一步,视线却被雨模糊了一层,一切的形色都在抽离,一切的通感都在遁去,一切神识的齿轮停止运转——
      他手指紧紧捏成拳,力度过紧,顷刻就溢出了血。
      正在这时,前方竟有了些许人声。
      莫非是他们的人马······
      可他好像听到了黑丫的声音······
      “还是阿拾神机妙算,我备好了两把伞!”
      这是······她的声音······她怎会在这儿······
      他抬起眼,一片灰暗中浮现出一个瘦小的白色衣影,正匆匆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奈何,视野似堕入墨池中的白色纸鸢,一下的杳然寂灭了。
      拾柒撑起伞正要往夜猫上面挡时,这厮没个招呼似的倒了下来,她慌忙支住他的两肋:“夜猫大人?”百呼不应。
      在旁侧默观的阿拾听见不远处的雨林之中,阵阵追兵的身影翻涌而来,空中炸起一声暴雷,划亮了这片林子,对头那每一人的面孔,显示出与往常迥异的狞恶。阿拾低首看了看这个“夜猫大人”,瞥了瞥远处的兵马,心中计较了个大概。
      拾柒也敏感察觉到异常,对阿拾道:“我们先把夜猫大人抬到监舍再说。”
      阿拾嫌弃脸:要我抬?
      拾柒肯定脸:不然呢?夜猫大人这么重,我哪抬得动他?
      阿拾迷茫脸:此人身份未明,我们身为小孩子,不可以随便带陌生人回家。
      拾柒憋屈脸:以前瞒着你是我不对,今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阿拾懵懂脸:七级浮屠是个什么东西?
      黑丫看两人不语,面上却均呈现异彩纷呈的表情,一时无语之至。
      嗷呜,主人,黑丫是不是打开方式错了,竟找了两个压根儿不靠谱的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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