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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杀:天裂 ...

  •   子夜,暗鸦血猎场。
      只闻一声“嗷呜”,一位小童把一剑扎入一头黑狼的咽喉,视域瞬时血光漫天,腥血喷溅上她的面部,像绣上朵朵妖娆的血色莲花。
      “但凡你喂饱了小可爱······”高台上怡情的女子,正是蛇姬,她先是把玩火剪,继而移步俯栏赏戏,似有不忍道,“就不必受这皮肉之苦了。”
      拾柒抹干面上的血迹,皆血剑支地,堪堪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白衣随着胸脯的呼气而剧烈起伏。她左脚拴着千斤重的铁链,唯有右脚可以动弹,但行动范围依然十分有限。有限的空间,容积着无限嗜血的狼群。有限的空间,她必须一一斩杀它们,方才得以生存。其他的血猎场之中,亦有数十位少年,面临着与拾柒同等同样的遭遇。每一个血猎场中安置有近百匹黑狼,它们唯一的食物来源仅有一个人类少年;而每一个进入血猎场的少年,被迫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学习一切杀伐之术。
      除却斩杀、毒杀、诱杀、暗杀等格斗手段,人须少言,多思,能静,善于利用周遭随之可行的利器,为己所用。同时,注意力、速度、判断、体力、常识、自信、勇气、知识、见识、胆识均需提升。一切杀伐行动前,首先探查周遭处境,设想一切可能存在的危机隐患,以及解决方案、逃跑路线。注意观察敌手眼神、行动神态,迅速寻出其破绽与缺漏,且充分利用时机将其一举消灭。
      与白日的放养相较,子夜的这场搏斗,才是真真正正的鬼门关。
      狼群前仆后继,被她一剑接着一剑以刃封喉。在罹遭无数记咬伤抓伤刮伤之后,她下巴颏与身板依旧高高昂着,那一袭白衣倏地四绽五裂,血污与伤疮若蛛网般横肆交纵。即便狼狈至此,即便鳞伤遍体,即便透支了体力,身体随时将要坠地,即便下一刻指不定会死去,她颊上毫无屈从之色。望着遍地尸骸血渍,拾柒不知为何忽然想笑,面上也就做出了笑的样子,如吐葩的小桃花,又宛若一匕晃眼的刺刀,顺着寒光扎入蛇姬瞳孔之中。
      这位数字为拾柒的小童,压根儿谈不上少女的姿龄,却能以夜继日地斩杀狼群,弑而待旦,今夜正是第二夜。据影卫乂信、韩奕等人来报,其余绝大多数血猎场中,少年们至多连第一夜也撑不了,不是荏弱得被狼群分了尸,就是搏斗前生生吓死了,更多的是在奋力搏斗中当场毒发身亡。
      目下时刻,照明各个血猎场的烛火,仅有不足三四盏在孱弱亮着,像三四条小生命在孱弱地一呼一吸。
      在斩杀了最后一匹黑狼之时,拾柒胸廓骤而一涨,一股恶心直掀上喉间,唇齿间涌满了血腥的铁味,咽喉处似燃有重重辣火,有块状鲠在喉里,遂往地上啐了几口,却是一片红中带黑的血痰。连夜滴水不沾,又饥又疲又渴,拾柒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旋即倒地不起。怪异的是,这具身体已抵达体力的极限,拾柒的意识此时却保留着四五分清醒,混沌之中她看到蛇姬款步踱至自己身前。
      在烛火残喘地扭来扭去,残膏迫近寿终之时,子夜里掀起的一场混战已经过去了。当黎日照进猎场之际,惨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着,拾柒被蟹黄日光刺痛,眼睛先是紧拢住,继而缓缓睁开,适应被光明渲染的世界。
      三夜的苦苦拼斗,血猎场遗下一百具狼尸,其中一匹黑狼直直倒在她面前,两只血色眼珠似金鱼似的凸在外头,琮亮的黑毛被污血染成猪肝紫。其上下颚利齿之间,多了一团被利齿咬穿的舌头——最后一匹狼,是被她趁机骑在身上活活扼死的。也有些黑狼,被剑刃顶掉半边颅骨,血如滂沱之雨般激射在地上,跟着漫她一身;也有的,被剑顶开肚腹,拖着一地的肚肠,碎肉飞在几丈开外。
      此番场景,即使饥肠辘辘,也教人看饱了。拾柒抚着胸口,浑浑噩噩地想着,应该结束了吧,那么,阿拾、还有拾玖,他们,他们拼杀得怎么样了······
      烈光照着一滩全无梦意的真实,拾柒舔着干燥的嘴唇,伸出一手遮在双眼上方。
      “小妹妹,”蛇姬婀娜移步,蹲身,用指尖挑开她胸前勉强遮身的衣料,耳语道,“为何不行一些属于符合年龄的事情呢?当初中毒死去多好,何必让自己被求生欲望给奴役,苦苦为生而耗竭全力?”
      拾柒知她识破自己性别,当下并无挣扎之意,这场试炼已结束,料想蛇姬不会对己下什么狠手,遂鼓起肥胆,以其人之语还治其人之身:“那你呢,为何不行一些符合年龄的事情,却跑来暗鸦当一位女刺客?”
      此话一出,蛇姬眉梢一抬,眸光缓缓下移,微微歪着脑袋,细细打量拾柒一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檀唇轻启,语调不紧不慢:“小妹妹,你可知道,你话中的‘女刺客’,对我而言,是一种辱骂呢?”掌间力道伴着话音的上扬而增深。
      拾柒觉得自己的下巴横竖要被捏碎了。
      “罢了,不与你这无知女童计较。”蛇姬撤回掌,袅娜的直起身,行了几步,忽而转身向她道,“你是为了那个情郎?”
      “什么?”对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拾柒困惑地感到头昏,还有,情郎是什么东东?
      “小妹妹,你是为了那个阿拾,才坚持了这么久吧?”蛇姬唇角一勾,巧笑道。
      阿拾?没错啊,我就是因为他,还有拾玖,才必须坚持那么久的······
      拾柒想起进入血猎场的那一夜,她与阿拾拾玖做了一个约定——“我与他们约定好,阿拾,拾玖,我们仨要绝对、绝对要一起活着。”虽然,他们仨相识不足一日,但却共同经历彼此一生当中最为险峻的时刻,此份情谊已构塑成生命不可或缺的组件。
      一边想着,拾柒身体重新立起,拖着蹒跚步履,前外行开。她要去找他们。现在就要。
      解开足上铁链以后,她趁着黎明一色辰光,好不容易走出了血猎场。只见偌大空地上,无数身着锻打劲装的缁衣人来来回回,他们推着无数车阵,车阵上尽是血色迷离的人尸与狼骸,他们被混砌于一处,被推着运送至乱坟岗。
      如此荒戚,如此颓乏,如此沉疴。
      拾柒见状,四周惶急得往其他血猎场方向扫视数遍,并无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心下一刹地忐忑不安,阿拾、拾玖你们该不是······
      她遂冲入车队之中拼命翻找起来。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阿拾,拾玖,你们在哪?到底在哪?我、我怎么找不到你们!我是不是找不到你们了······
      一位缁衣人见之,立即不耐烦地道:“都是死尸,没有活的!找了也没用!”语罢,遂欲把推车挪开,拾柒死死困住那辆车不让:“我还没找过这辆,阿拾拾玖说不定在里面!”
      辰光突地黯淡下来,煞是一派灰青的冷峻光景,缁衣人白苍苍的目光盯着她,啐道:“滚开!”
      “我不!我偏不!”拾柒奋力用剑撬开一头血糊糊的狼尸,车底下除了另一头狼尸,还依稀蜷缩着两个辨不清面目的少年身影。
      是他们俩吗······
      拾柒正要拂开他们面上海藻一般交缠的乱发,背上猛然一阵烧辣辣的疼,缁衣人甩了一记鞭子给她,斥道:“滚!”
      “不!我要找阿拾拾玖······”声音渐渐失去了中气,拾柒半跪在推车边沿,左腿半屈着,身体时不时一摇一晃。
      我们仨约定好的,拉过钩钩的,我们要一起活着的。
      望见那死不要命的瘦小身影又一回要掀开尸体,缁衣人心间郁郁淤着火气,举鞭作势再甩——
      鞭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拾柒却并未感受到半分痛感。她眼前几厘米处,浮现出一张微微笑着的面容。那人伸出一只手,把她额前凌乱的头发理好。
      拾柒愣怔了一瞬,尔后极快反应过来,阿拾方才替她当了一记鞭子!还有,阿拾还活着!
      她悲喜交加,竟不知一时该作何反应。阿拾以袖牵住她手腕,对缁衣人屈了屈身,退到一旁。
      “阿拾,太好了!”见到他,拾柒心中一半的大石头坠了地,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喜气的话,只好一并重复着那句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最终她自个儿也犹显自己的话寒碜又敷衍,而后知后觉地去查看阿拾的鞭伤,阿拾力阻,倒是他要检查她的伤势。拾柒亦力阻,她看着阿拾的面容,笑了一下,双手一扬,足尖一点,仰身勾住他的脖子,抱住他道:“你没事,我又怎么可有事。我们都没事!”
      阿拾愣。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一片,粗相毕现,自然毫无美感可言。他眨眨眼,目光看到她的颈勃后,贴近脊椎处,落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心间微动,伸手想摸摸这颗痣,身体突然后倾,拾柒猝然放开他,左顾右盼道:“拾玖那厮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人?”
      阿拾垂下眼睫,思忖什么,少顷,背身就走。
      虽是白昼,天色显得越发冷暗,云气如一网一网缀在梁间桁上的蛛网,兜满了曛白的浮尘,之前的蟹黄日线被侯云罩住,半空偶有狂风躁动,簸动远空山丘上的高木,如赋奏一曲银屏乍破的琵琶曲,时有如裂帛般的鸦啼自高冈泊来,铺天盖地的黑鸦阵落在大片尸体上,咬啮,蚕食,腐蚀,舔血。
      弹指间,黑色海将所有亡灵吞咽下肚。
      “阿拾,你去哪?”那片场景看得拾柒心悸,似乎自己被真正蚕食了一般。她随即跟上阿拾的脚步。
      血猎场。
      甫一入内,拾柒便见场中有数位缁衣人推着空车穿梭其间,娴熟地清理遍地狼藉。只见北面一处暗隅,半躺着一袭慵懒地血色身影,那厮正往额上吹着刘海,正一侧首,恰好撞上场外两人的目光。拾玖吃力地坐起身,对那两人挥了挥手:“小爷我在这儿,在这儿!你俩咋那么磨叽!”
      待两人上前,拾柒就察觉到拾玖的下半身,缺了一条腿,裤腿干瘪着,他下身还不断渗出汩汩的血,整个人几乎浸泡在血泊之中。许是失血过多之故,他面上苍白得可怕。
      拾柒无言,她缓缓地跪下身,喉里那句“你还好吗”此际根本讲不出口,感觉讲了也是废话,无济于事。
      两人静默,到让拾玖有些不习惯,他感觉自己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中的不适感越发强烈。他勉力压下不适,对那两人嬉笑道:“阿拾是个哑巴,拾柒你怎么也跟着变哑巴了?他待你柔情蜜意,应不舍得点你哑穴才是呀······”
      话未完,拾玖胸骨一缩,直直喷了一口血。
      “拾玖你不要说了,留点力气。”拾柒扶住他,继而扭头对阿拾急道,“阿拾,快!去找蛇姬,让她寻人给拾玖疗伤!”
      阿拾眸色一暗,轻轻摇了摇头。
      拾柒微恚:“什么意思?拾玖通过试炼,身受重创,蛇姬没理由不救人!”
      “唉好了好了,拾柒小娘子,你一女孩子家家的,吼什么吼?”拾玖一边摁住她的肩膀,一边道,“吼得你阿拾多委屈,还不快安抚安抚人家去!”
      “可是你——”
      “我昨夜给自己算了一卦,”拾玖感到一丝困意,眼皮沉重地压了来,索性阖上眼,笑道,“卦上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
      “你这厮都明知我听不懂,还掉书袋!”拾柒啼笑皆非,嗫嚅道,“快翻译成大白话。”
      “我想起我小半生的遭际,觉得人在江湖漂荡,多半是身不由己,随波沉浮,心中徒有美梦,而全不知肯綮何在。直至今曦,我恍然明白,自己一生,如漂木般辗转飘零,俟觉人生荒凉之时,自己沦为囚奴而无福退隐。世事,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来的苍生涂炭、苛政苦役、战火不辍,说来亦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的恶,日渐累积着而形成的循回悲剧罢了。”
      “哎,我说拾玖,”拾柒揉揉眼睛,揶揄道,“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也许相衬些,怎么你今儿也正经起来了?”
      “人到正经地方,不正经行吗?”
      拾玖身体滑下去了一截,拾柒速速扶稳他。
      拾玖嘴唇翕动着,似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两位缁衣人推着空车前来,其中一位粗鲁地挤开阿拾、拾柒,一把捞起拾玖,把他往推车一丢。
      “你做什么?”拾柒面露愠色,立即拔起剑死死戳在缁衣人脖子上,“拾玖是个大活人,你干嘛把他往死尸堆里放!”
      “他气血皆枯,命不久矣。”缁衣人没之前抽她鞭子的那位粗暴,冷冰冰地简略地留下四字言,就推着车与另一同伙离开。
      拾柒正想追上前去,被阿拾止住。他双臂箍住她,她眼睁睁看着拾玖一只带血的手从车中伸出来,宛似抬起来,朝他们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如一个无声的告别。接着,手若失了重心般,在拾柒的视线中沉了下去。
      拾柒,你要与阿拾,代替我好好活下去哈!
      小爷我,是失了约,但不打紧,我会天天为你们算吉凶祸福、挡灾辟邪,你们俩,绝对不要想我想断了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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