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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镇青柠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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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听,我当然是乐意讲的,”茜茜把垂在额头前的一绺头发夹到耳后,“关于荀雨,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腻烦于在心里想过太多次,过了这么多年,要提起兴致重新讲与你听,总怕你觉得没意思。”
像是很喜欢一首歌,就不敢反复听太多遍,因为怕有一天突然腻了,感觉不到喜欢的那段旋律所带来的内心悸动。
因而,爱是克制的,爱总该是若有若无的。
茜茜小口啜着一杯加冰的青柠茶,讲起她的故事——
有些话,早晚该写下来,不该总是挂在嘴边,因为打了太多年的腹稿,连想起来都只剩下叹气。故事本就是平平无奇的,不知道是什么让讲故事的人耿耿于怀多年,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茜茜觉得封尘的记忆不提也罢,可是当每一个新年的钟声响起时,每当看向窗外的玻璃时,倒映在脑海里的还是那张面孔,早就模糊的面容,依稀记得她很高,过去总是仰着头看她,她鼻梁高高的,肤色有点黑,还有她爱听的欧美流行音乐,还有那件墨绿色风衣,南方的冬天没有那么冷,但还是有点凉的,于是她便把那件袖口短到小臂的风衣披上了,她会在上晚自习的楼梯口叫住茜茜,茜茜回过头和她说笑。那是她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至于后来茜茜怎么突然不理她了,都是往后的事了。故事的一开始,是在初二刚开学的某一天,不记得是中午还是下午,当时茜茜坐在上铺的床上,也许她支起了简易书桌在写作业,也许她只是在发呆,她已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扎着长马尾的高个女孩在同室友说话,室友抱怨着什么,她小声嘀咕着什么,茜茜看向对面的空床位,心里知道,她又有一位新室友了。
天花板的风扇无忧无虑地转,日光灯照着屋内亮堂堂,室内是闷热的,在初遇的时候。
茜茜是插班生,虽然从开学初就来了,但由于错过了军训,还是比同班同学慢半拍,学号也排在末尾,于是她被凑进综合宿舍(什么班都有的宿舍),认识了一些外班的女生,这对茜茜而言是好事,因为她性格相当内向,不会主动交朋友,而她又是和善单纯的,因而与谁都容易相处。
她总是不主动交朋友的,荀雨是个例外。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知道初遇的时候,看见她时,感到似曾相识。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几年后,茜茜考上大学,看了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听到这句话,便忽然想到荀雨,只能感叹万千。
可初二时期的茜茜说话又傻又直白,她跟荀雨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长得好像匈奴呀。”
算是打过招呼了。
也许是荀雨的高鼻梁太突出了,也许是她被晒黑的皮肤,茜茜回忆起来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联想到匈奴,就记得荀雨听后一愣,像是没听明白。
她俩就这样算是认识了。
当然也不能算是彻底认识,后来有一次聊天,聊到茜茜大名里有个生僻字时,荀雨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公告栏里获奖的人啊!”
茜茜学习挺努力,参加杂七杂八的各种竞赛,获过一些奖,因而学校公告栏里经常看到她的名字,但她自己又不怎么把获奖的事当回事,从不提起,一块住了一段时间了,竟然还不知道茜茜的真名,回想起这件事时茜茜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她从一开始就不在乎我啊。”
可当年的茜茜可没想这些,她挺开心,乐呵呵的,因为荀雨终于知道她了,还顺带地知道她成绩不错。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就记得第二天是社会实践,荀雨第一次在晚上住校,茜茜心里莫名得兴奋,在舍管检查完之后,便和荀雨搭话,聊了什么呢?大概聊到了荀雨以前在北方上学,后来跟随做生意的母亲的来到南方;在以前的学校有过一个德国男朋友,可那男孩不知好歹,和自己的朋友劈腿;又轻描淡写地提起她四岁时父母就离异……反正那时的茜茜觉得荀雨应该觉得她挺可爱的吧,茜茜的枕套上有史努比的图案,小桌板上画着大眼睛的动漫人物,瘦瘦小小的个头,声音是清亮的,人是善解人意的,怎么看都是个好女孩。
想来荀雨也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愿意和她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一起睡觉,也不会愿意和茜茜一起吃饭,不会在长跑的时候和她打招呼。
说道一起吃饭,其实也就只吃过一次,很奇怪不是么,明明是一个宿舍的,生活上却总是若即若离,这是因为她俩不是一个班的,也有各自的朋友圈子,其实茜茜不大有所谓的朋友圈,她总是和所有姑娘们都保持友好,然后和每个人都君子之交,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她太在意荀雨了,一见到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笑逐颜开,变得活蹦乱跳,变成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小傻瓜。
一次下午体锻课结束后,她们碰上了面,于是一块吃了饭,荀雨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吃饭倒是很斯文,茜茜记得自己当时喝了加了冰块的青桔茶,甜得很,连吃饭都变甜了。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是初二下学期的事,说起来是荀雨不厚道,也可能是茜茜自作多情,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芝麻大点的事。
某天晚上,荀雨给手机充电,结果被舍管抓了个正着,于是就得记过啊(当时虽然有插座,但是不允许充电,被发现了就要记过处分),可是荀雨以前已经因为充电的事记了一个过了,于是她极力推卸,大概是她人际关系太好,她同班的姐妹们都争着帮她抵过,最后还是同寝室的一个姑娘替她把错误拦在了自己肩上,虽然说过还是记在当事人头上了,但自那以后荀雨对那个女孩便照顾有加,像是欠了她一笔人情那样。
鸡毛蒜皮的事在循规蹈矩的初中生眼里成了天大的事,琐碎的麻烦像夏天的雷阵雨,潮湿又黏腻,三两声轰隆隆过后,万籁俱静。
茜茜便是在那时候决定和她绝交,当然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诱因还有许多,比如某晚聊天时,荀雨埋怨茜茜不懂她:“你家庭那么美满怎么能理解我。”
茜茜哑口无言,她大概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但是也回想不起自己当时到底想说什么了,就记得黑黑的房间里,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的声音,声音在字字扎在心里,愈合在回忆里,留了一道疤。
终于有一天,中午去上学的途中,荀雨从茜茜身后向她打招呼,茜茜装作没听见,继续和身旁的的人说话,荀雨便像往常那样用手拍拍她的肩,茜茜用手背拍掉她的手,她大概是愕然的,于是又拍拍肩,又被拍掉。
后来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荀雨一如既往地和茜茜打招呼,茜茜依然不理不睬,自此,二人的关系彻底跌落谷底,再没说过话。
“你怎么就突然不理人家了呢?”茜茜的同桌这样说,只有茜茜自己心里知道原因。
其实无关手机充电的事,她只是觉得荀雨离她很远,荀雨并不真的在乎她,于是她也没必要真的在乎荀雨,可不知道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尴尬又决然的方式断绝两人的关系,像是失恋了一样。
大概就是失恋了才这么不理智吧,茜茜后来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回忆起荀雨时,都在想自己有没有后悔,有一天她在日记里承认,她后悔了,很后悔,但又能怎样呢,去向老同学问到她的社交账号?向她道歉?都太迟了,也没必要了,大概也是放下了,也不在意了。
绝交后,两人还是住在同一个寝室,直到初三第一学期快结束时荀雨去美国留学,两人一直这么僵持着住在同一屋檐下,谁也不同对方说话,就这么憋着,不吭一声,周围人倒也从没察觉出异样,只是不互相说话的两个人罢了。
初二下学期,校园艺术节,荀雨编排了话剧,一开始写稿时,她俩还是朋友,等荀雨上台演出时,两人已形同陌路。茜茜不喜欢荀雨编写的情节,但没有机会说了,她只是在荀雨表演节目时伸长脖子,看舞台上的她跳舞,舞台上那么多人,她只看着她,因为平时总是刻意避开她,所以只能作为观众悄悄地看,看她穿了格子衬衫,紧身牛仔裤,高高竖起的马尾辫,唱着茜茜没听过的英文歌。
可惜那次表演荀雨没获奖,荀雨回寝室后哭得泣不成声,茜茜却觉得有点儿假,像是还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头顶有聚光灯,脸上涂着粉底。
怎么样都不是茜茜能理解的样子。
初三的时候,荀雨参加了校园十大歌手,在舞台上嚎了一嗓子Rolling in the deep,茜茜在台下也兴奋地跟着唱,声音淹没此起彼伏的尖叫里,音乐很吵,舞台很亮,远远地看见唱歌的人,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荀雨没什么唱功,但身材高挑,剪了短发之后更是英气逼人,最后得了第三名,鲜花献了一舞台,搬回寝室的时候,满当当堆在地上。荀雨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这次十大歌手之后成了校园风云人物也是意料之内的事,走在路上总有姑娘争先恐后地和她打招呼,追她的男生也不计其数。那年荀雨过生日,收到的礼物装了一大箱。
茜茜一直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
后来荀雨申请了美国的学校,去了宾夕法尼亚念书,离别时,好多人去送行,据说很多女生都哭了,但茜茜没去,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教室里写作业,直到晚自习结束时回寝室,看到空荡荡的床板,她知道,荀雨走了。
她来过,又走了,就像春去秋来一样,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茜茜总会偷偷地疑惑,荀雨会不会记起自己呢,就像茜茜时常回忆起她那样,会不会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回忆起她,回忆里,茜茜是什么样子呢?是一开始那个呵呵傻笑的小姑娘,还是后来那个莫名其妙就把手拍掉的漠然的人,还是从来没有回忆起过,还是早就忘了。
“应该早就忘了吧,她朋友那么多。”茜茜总在回忆起荀雨时这样想,她总是无关紧要的,她们本就是性格迥异的人,茜茜理科好,荀雨文科好;茜茜没什么脾气,荀雨总是忽而冷若冰霜,忽而又异常积极;茜茜没有形影不离的朋友,荀雨的朋友遍天下,学校里没几个不认识她的。
其实后来初三快毕业的时候荀雨回来过一趟,但她俩依然无话可说,其实茜茜心里是激动万分的,但又能怎样呢?这段友谊草草收场的结局已无法改写,便任其在回忆里褪色,想要挽留,也是力不从心的。
自此,二人未在相见。
茜茜在上高中时,偶尔会幻想荀雨会不会来看望老同学,顺便遇到她,她幻想自己该如何解释年少无知的冲动,该如何表达自己对她的念念不忘,但都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窗外人来人往,天上云卷云舒,不再有荀雨的声音。
后来茜茜写过很多日记,三句不离荀雨,只可惜这些日记弄丢了,携带着那些年的记忆,不知道扔在那个废纸篓里,找不回来了。
茜茜在心里想象过很多次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有一次忽然鼓起勇气说给了一位高中同学听,但说道一半时,同学便说她困了,于是作罢,茜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珍藏在心底不敢说的秘密,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寡淡无味的汤汤水水,什么相遇、初恋、绝交,不过是初中一段不懂事的插曲,如今的懵懂年华早就画上了休止符,那些埋在记忆里的陈词滥调早就被翻来覆去咀嚼了多次,好多事都蒙上了灰尘,变得朦胧又恍惚,这件事有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是何时发生的,都记不清了,可耿耿于怀的是那份感情,是那份天真无邪的决绝,那句不可言说的告白。
“荀雨是我的初恋,虽然那时的我很单纯,什么都不懂,就是个书呆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是我的初恋。”
茜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初中部曾经有荀雨这样一个风云人物,茜茜便给新同学讲荀雨的事,“她鼻梁特别高,个子也特别高,唱歌特别好听,穿格子衬衫特别好看。”
“你一提到荀雨的时候,声音都变嗲了。”旁边的同学说。
那一刻,茜茜才知道,原来她是喜欢她的。
喜欢了挺久的,最终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怪遗憾的。
荀雨在茜茜的脑海中总是魂牵梦萦,茜茜总会无端地想起她,感情上也说不上是思念,回忆也不见得愉快,但依然会时不时地想到她。
“荀雨是我的初恋,”茜茜说,“初恋么,总是不懂事的,难免有遗憾,对于她,错在我身上,当然她应该是不在乎我的,也别回忆起我,免得她也遗憾。”
心心念念的初恋在茜茜心中一直是个心结,多年后某一天,茜茜走在路上,阴雨朦胧,当她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水泥地是同一个颜色的时候,她突然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早就不爱荀雨了,她感到莫名的如释重负,就像初遇时莫名地一见钟情。
“上辈子欠她的情债这辈子终于还完喽,此生无枷锁矣。”
能放下那当然再好不过。
“我大概没有你们写作的人想要听到的爱情故事,其实很多人的初恋可能就像我这样,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桥段,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就埋藏在回忆里了,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才发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其实也没几年。”末了,她又说。
窗外云淡风轻,冰块融化,青柠茶见了底。
故事讲完了。
(完)
2016年写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