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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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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亦攸有些脑仁儿疼地杵在那里。
不光是人多,而且一个个都非富即贵。
画扇堂门扉半阖,日光从参差排列的楞瓦间横斜而出。
宛若长龙的队伍里,男男女女个个身披绮绣,发丝随风飘动,罗缦轻纱层层叠叠溢开,如蝶舞四散翩跹,暗香浮动,迤逦成篇。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声情并茂地谈论着什么,引得簇簇拥拥的女孩子们一阵娇娇痴笑,珠围翠绕,环佩叮当;更有甚者含羞带窃地把秋水般的眼波往画扇堂里屋送上一送,听了朋友的打趣,双颊蓦地染上薄薄红晕,蔓延到耳根。
他们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约莫着是在等什么人。
阮亦攸看看他们身上绣着闲云野鹤的衣襟,又看看自己身上打满补丁,洗的发白的破布,五味杂陈,茫然与无措齐齐涌上心头。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啊。
他惆怅地摇了摇头,何况自己还不是人。
阮亦攸深知他比不上那些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们,也与他们的晏晏笑语毫无交集,犹如天堑的距离是无法用岌岌可危积攒起的勇气来弥补的。
再者说,他们自小在深宫别院里长大,必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儿像阮亦攸,连五音都还认不全,要钱没钱,要颜没颜,要才也没有才。
总之,四大皆空。
阮亦攸掩饰尴尬般干咳一声,重新收拾好心情,感慨了一下自己天真的想法,颇有自知之明地背起包袱向回走去。
事实上,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云淡风轻,妖族的一半血统始终就像刺一样狠狠地扎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稍一触即,便会被伤得鲜血淋漓。虽说这么多年的掩饰已经使伤口结痂,但那种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憎恨的孤独仍包裹着他,这种孤独是彻骨的,犹如跌入冰冷的泥潭,越陷越深。
阮亦攸低着头走着,神思却飘到九霄云外,寻思着要不要找个人问问哪儿还有打工的地方。
于是上天十分应景地让他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人。
“哎呦!”阮亦攸只觉眼前一片乱晃打转儿的金星,无语地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额角,霍然瞥到了对方软云织锦的一片青色衣角。
这不撞还好,一撞竟撞到了个有钱人!阮亦攸心道不妙,想着自己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和这些将来要继承万贯家产的公子小姐们产生纠纷为好,他无声叹了一口气,一边抬起眼帘一边低声下气赔不是:“是小民对您不住,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民一般见识,还望……
直到阮亦攸看清楚对方的脸,他愣了一愣,欲脱口而出的话硬是哽在了嗓子眼。
阮亦攸撞到的是个男人。男人有着一张九天神砥般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中尽是冷漠,冷得如同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玄冰,眼尾微微挑起,像丹青起笔时欲说还休的顿挫,洇染开星点墨色,似多情又似无情。他对上阮亦攸近乎呆滞的目光,也没有躲避,只是眉间微蹙,估计是没有预料到阮亦攸这副狗腿模样的缘故。
诡异的静默刹那被一道怒斥打破:“大胆贱民,竟敢冲撞我们家公子!你是不是活腻了!”
阮亦攸被惊得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惹上了麻烦,万分恳切地面向男人身后怒气冲冲的侍卫,脸上差点笑出了褶子:“是小民有眼无珠,不,是根本没有眼睛,才冲撞了这位公子,还望这位大哥高抬贵手,饶了小民这次,小民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阮亦攸小心地觑了一眼那个“不容冲撞”的公子,等着他看在自己这么实诚的份儿上发话放自己离开,然后眼睁睁看到他颇不耐烦向身后的侍卫递了一个眼色,眼睁睁看着侍卫大哥恶狠狠地走上前粗暴地用麻绳绑住了他的手腕。
冷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青衣公子扬长而去,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把他绑回府,本公子要亲自审审他,看究竟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阮亦攸:“……”
半晌,他尝试着动了动被麻绳勒得生疼的手腕,没有成功,于是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在侍卫的催促和四周群众的围观中缓缓向前踱去。
阮亦攸有些欲哭无泪:谁说京都的人都很热情的?明明还有这么锱铢必较的!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反悔肯定是来不及了,一行人在马车的轱辘声中渐渐远离了阮亦攸心向往之的画扇堂。
不知是到了哪儿,侍卫停了马,不由分说地将阮亦攸拽下了车。阮亦攸乍一见日光,难受地眯了一下眼,脚下没注意踩了空,摔了个踉跄。他一仰头,只见面前一道朱门,大可与画扇堂的恢弘门面相媲美,而让他真正震惊却的是蓝底匾额上的字——淮阳王府。
这寥寥四字势不可当彻底压折了阮亦攸心底那根名为“侥幸”的救命稻草,他原本作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对方没把他的腿打断,他就还能继续活蹦乱跳,但是如今看来,这个最坏的打算实是有点过于美满了,对方不仅有权有势,还有爵位傍身,捏死他这只小蝼蚁更是轻而易举。
也罢,也罢,凡事皆有意外 ,说不定对方一时恻隐,他就能保住危在旦夕的小命呢。
府里训练有素的黑衣侍卫们鱼贯而出,二话不说把阮亦攸押到了待客的内厅。
阮亦攸猛地让人掼到光可鉴物的云砖地板上,膝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蹭破了皮,疼得他打了个激灵。那位他不小心撞到的青衣公子翩翩迟来,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上座。
青衣公子挥手示意让其他侍卫们先出去,只留了一人在离阮亦攸不到两尺的地方目露凶光地监视着他。霎时间,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内厅即刻变得诺大空阔,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末了,上座的青衣公子在袅袅香烟中开了口:“阿秉,给他松绑,待会儿送他走吧。”
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这一出的阮亦攸大喜,怀揣着生而复得的喜悦赶忙磕头谢恩:“王爷肯既往不咎,大恩大德,小民牢记于心,公子如此宽宏大度,一表人才,将来必有后福!”
依命来给阮亦攸松绑的侍卫阿秉听了,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匆匆严肃了脸色,三下五除二解开了阮亦攸手腕上纠缠的麻绳。
“后福不后福倒不敢说,”青衣公子手中玉瓷茶盖沿杯沿缓缓掠了半圈,“此番只是个警告,京城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收拾收拾行囊早些离开吧。”
阮亦攸听了这句不大顺耳的话,许久没有动静,一颗好不容易高高扬起的心猝不及防摔到了谷底,摔得支离破碎。
这是……在赶他走吗?
“我不走。”
青衣公子闻此言出,透着诧异的眼神扫过来,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堪堪一顿。
“我说,我不走。”阮亦攸半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坚定却不容置喙地重复。
他虽身份卑微,生活拮据,却也有着与达官显贵们别无二致的尊严傲立。
阮亦攸坚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亦没有任何事能驳回他的初衷,命他打道回府,他命运的航向须得由他自己来执掌,并不会因旁人的两三淡语而轻易偏航。
香炉中还在吞吐着香烟,屋子里一时静默无声。
那位青衣公子的面容隐在熏烟缭绕之间,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阮亦攸似乎听见他一声低叹,忽而消失在空气里。
“ 既然如此,你就先在我府上暂且呆着,等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离开京都也不迟。”青衣公子并没有追问他原因,垂帘兀自道,“反正不过是府上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我还是供得起的。”
原本打算拍拍屁股起身告辞的阮亦攸愣住了,心头难以言喻的疑惑一闪,逃遁得无影无形。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听到方才自己一直在发愁的落脚处在对方的一念之间便有了着落,虽言有一天还是要离开,但至少可以一解如今燃眉之急,欣喜过望:“谢谢王爷,谢谢王爷,如有需要,小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上座的青衣公子神色难辨,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你也不用一口一个王爷了,不过是个可大可小的虚名,徒有其表。我本名苏汲,你同他们一样唤我表字子陌便可。”
“是。”阮亦攸挠挠头,嘿嘿乐了两声,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青衣公子长袖一挥,侍卫阿秉顿时领会,抬臂行了一礼,转头笑盈盈对阮亦攸说:“那,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安排好住处。”
“ 啊?啊,好。”阮亦攸如梦方醒,背起被丢到地上可怜兮兮的小包袱,蹭了蹭鼻尖,紧随侍卫大哥出了屋子。
苏子陌目送二人身影渐行渐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物什,看着琉璃罩中的针尖慢慢趋于平静。
这是一个小司南,还没有巴掌大小,内里镶着根泛着幽幽白光的针,传言是由上古妖骨炼就七七四十九天所制成。然,此司南并非彼司南为指南北所用,而是用来寻找妖族的。一旦有妖族近身,骨针便会因血统相似而开始剧烈转动,据说从未失灵过。
当今圣上乃荒淫无度之徒,双耳不问国事,只知寻欢作乐,成天追求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又迷上了找长生不老的法子,从左相那儿偶然得知妖的妖丹富有天地之精华,集日月之灵气,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