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魔》一件禾衣

90、流泪的国王

　　日头西斜，窗外的天空被日光染成了刺目的金橘色。
　　橘色的天空中闪过一道浅色的流火，但所罗门星的人们各有心思，无人仰望，无人像古人一样浪漫地闭眼，许下真挚的心愿。
　　公主只顾着暗自气恼。
　　父亲已经在沙发里等了很久了。
　　克洛塞尔他们催父亲回来催得倒是紧，真等父亲到了，反倒磨磨蹭蹭，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她看见他们回来时满身水渍，似乎掉进了蓝湖，一个两个的赶着洗漱更衣。
　　可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掉进蓝湖里呢？

　　她的父亲倒没有焦急，隔着长长的桌子，坐在屋子那头的布艺沙发里，摩挲着手下变形的蓝色布面：“公主，我算了日子，发现您最近要醒了，就赶回来了。”
　　“你算得很准。”公主点头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您三年才醒一次，每次醒了，活动十几天就重新睡去，我真替你担心……”
　　“不必担心，父亲。”公主摇头。
　　“你的腿呢？怎么样了？”墨涅问，“天天盘着腿对身体真的不好。我已经找到了医疗机器人，就在……”
　　“父亲。”公主第二次摇头，这回张开手，挡住了对方的脸，“真的不用担心。”
　　房间里陷入沉默。
　　“那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她的父亲叮嘱道。
　　公主微微点头，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她的父亲失望地摇头。
　　“啊，那就只好继续找了。”公主和父亲一起失望地摇头。
　　走廊里传来了动静。
　　“他们来了，父亲。”公主对着门口抬了抬下巴，“来了。”

　　听说公主的父亲不一定会开着飞船回来，克洛塞尔就失去了兴趣。
　　他和格拉西亚在码头打打闹闹、胡吹胡侃了一下午，然后教码头渔夫生火、烤鱼。但他们手上没有蘸料，纯粹的鱼肉又算不上美味，最后只好饥肠辘辘地回到公主的宅邸，先洗漱，再吃饭，兜了一大圈，才想起正事。
　　公主的父亲已经到了，坐在沙发里等他们。他面容光洁，短发呈现晶莹的纯白色，身穿普通的布制衣物，乍一看和街上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一路风尘，显得有些肮脏落魄。
　　克洛塞尔友好地向他点头：“克洛塞尔。”
　　“格拉西亚。”格拉西亚在后面出声道。
　　“墨涅。”白发人友善地应声。
　　但他眉头紧皱，双目微垂，不知有什么烦心事。
　　公主从长桌后起身：“父亲，这就是我的丈夫克洛塞尔。”
　　墨涅上下看看克洛塞尔，话却是对公主说的：“你满意，我就满意。”
　　“我们和公主约定，我和她结婚，您给我们飞船。”克洛塞尔试探道，“所以，我们能不能先看看飞船？”
　　“飞船？当然可以。”墨涅点点头，“当然可以。飞船就停在城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克洛塞尔惊喜起来：“就停在城外？”
　　“在希望城北偏东16到18度的贝壳状沙丘后面。”墨涅告诉他。
　　奇怪的方位表述。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格拉西亚先抛了个陈述句，又放缓语调，“您一路奔波，还撑得住吗？”
　　“当然可以。”墨涅从沙发里站起来，“当然可以。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麻烦您给我们带路了。”格拉西亚背手朝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在路上打探消息。
　　“跟我来。”墨涅率先走出房间。
　　他的动作、谈吐、穿着、气质都不像一个城市的管理者，更像是个不修边幅的技术人员。看来确实如公主所说，他常年在外奔波，忙着修复机器人。
　　格拉西亚立刻跟上，后面跟着克洛塞尔和公主。

　　恒星的光芒越发暗淡，取而代之的是军舰蓝的深沉夜幕。夜晚的沙丘降温很快，出了希望城立刻能感觉到呼啸的冷风。
　　作为一个父亲，听闻女儿结婚的消息，却丝毫对女儿的未婚夫不感兴趣。
　　格拉西亚和墨涅并肩走了一路，也没等到对方的问题，只好自己开了口：“墨涅先生，我是克洛塞尔的哥哥，已经听闻了公主和我弟弟的约定。”
　　“没错，我也听说了，”墨涅点头，“公主告诉我了。”
　　他并非不愿意开口，只是不会主动说话。
　　埋头做技术的通病吗？
　　“怎么没给公主起个名字？”格拉西亚问，“只有一个称呼，显得多生疏啊。”
　　“她不喜欢名字，我也就尊重她的意愿。”墨涅笑笑，“毕竟在这里，有没有名字都是一样的。”
　　格拉西亚抽了抽嘴角：“那么，墨涅先生，你们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来所罗门呢？”
　　“我来自机械星球麦卡尼斯。”墨涅的语气带着某种自然而然的沧桑感，“我是和别人一起来的……但不记得是谁了，所以一直留在这里，寻找答案。”
　　他的记忆似乎有点问题。
　　“那你还记得来了多久了吗？”
　　“快一百三十年了吧。”墨涅没怎么回忆，便报出了时间。
　　很好，有时间概念，和希望城里时间库损坏的蠢笨机器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一百三十多年居然没有丝毫老态。
　　格拉西亚打量着他的容貌，没看见一丝皱纹：“怎么只见到你，公主的母亲呢？”
　　墨涅一时间沉默，沙丘上一时间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墨涅先生？”格拉西亚问。
　　他看见了两行泪水。
　　魔鬼愣住了。

　　“我不记得。”墨涅默默流泪，但语气还是很平稳，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流眼泪，“我不记得她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公主是你女儿？”
　　“因为她喊我父亲。”墨涅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多，泪珠顺着下巴砸进沙地里，砸出一个个湿润的圆点，“所以我留在这里，为她建了这座希望城。”
　　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宁静、平和。
　　一个人流泪的时候，眼睛会红、声音会哽咽、肩膀会抽动，整个身躯都会传达“我在哭”的信息，可墨涅……他是怎么把眼泪和身体其他部分独立开的？
　　格拉西亚看着他真诚的眼泪、听着他冷静的声音，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默默整理时间线：“所以，墨涅先生，你和妻子到了这里，诞下公主，最后来到这座希望城，一边抚养女儿，一边去找失散的妻子？”
　　“妻子？诞下？”墨涅一愣，含着泪笑了，“你搞错了，先生，虽然我不记得，但我肯定不是和妻子一起来的。公主也不是我的孩子……我发现了她，收养了她。”
　　“收养？”格拉西亚诧异了，“在所罗门上收养的？”
　　“没错。”
　　这是一颗封闭了几百年的星球啊！
　　“那时她遇到了意外，”墨涅的声音低沉，似乎回忆起了惨痛的过去，“我从火中将她救下，不然她一定会葬身火海。”
　　“然后她认你做了父亲。”格拉西亚喃喃道，“真是惊险。”
　　墨涅也叹息：“确实惊险。”
　　“痛苦都过去了，我们朝前看吧。”格拉西亚回过神来，“公主打算近期就和我弟弟结婚，你怎么看？”
　　墨涅的表情十分淡然：“这孩子平时不爱出门，一睡就是好几年，要麻烦你们多多包容，照顾她的喜好。”
　　“什么？”格拉西亚又一次诧异——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一睡‘好几年’？”
　　“没错，”墨涅继续淡然地点头，“她无人陪伴，又不愿离开这里，只能用睡眠消磨漫漫长夜。”
　　——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到的事吗？
　　一睡好几年？她的身体是怎么撑下来的？
　　这是什么生理特性吗？
　　格拉西亚狐疑地看向身后。
　　公主和克洛塞尔并肩走，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应该没听见墨涅的话。
　　他决定直切重点：“公主以前结过婚，你知道吗？”
　　“结婚？”墨涅迷惑地看着他，“什么时候？”
　　他的表情很真诚。
　　“你不知道吗？”格拉西亚尖锐地问，“城里的机器人受到指令监控，禁止透露有关公主结婚的信息。”
　　“闻所未闻。”墨涅直摇头，“我常年在外面寻人，算准了她醒的日子才会回来，但从没听说过什么结婚。”
　　“她醒的时候你会回来，但你从来没遇上她的婚礼？”格拉西亚越问越错愕。
　　是墨涅对公主的了解有误，还是公主背着墨涅和别人闪婚？
　　这是为什么？
　　“这孩子也许有她自己的考量。”墨涅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聊明天的天气。
　　格拉西亚微微咋舌。
　　有个屁的考量。
　　他越问，越觉得整件事离奇诡异。

　　公主和克洛塞尔全程落在后面。
　　不知是裙子束缚了动作，还是步子本来就不大，公主的行走速度很慢，与前面两人慢慢拉开距离。
　　上沙丘时，沙面有一处凹陷，克洛塞尔刚想扶稳公主，却被她身旁的侍女拦下了动作。
　　“您小心。”另一个侍女及时牵住公主的手。
　　克洛塞尔的手原本已经伸出去，最后笑笑，独自收回手：“您小心。”
　　“我会的。”公主点头。
　　克洛塞尔背过手，随意地打量空旷的沙海。
　　希望城已经被他们落在了后面，众人走过时留下一条杂乱的脚印路。
　　只有公主是最讲究的人。
　　她的大裙子并不方便，但像个强力的推土机，将她走的每一步都推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在脚印路里推出一道平坦的路，非常有趣。
　　克洛塞尔有意落后几步，看着她的大裙子拂动沙土。
　　如果不是出生在所罗门，她应该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展示模特。
　　他们走了这么久，他就没看见公主的蓬蓬裙下有任何动静——褶皱、勾痕，什么也没有，仿佛整个人飘在沙地上。
　　她是怎么做到的？

　　翻过了沙丘，下方的飞船便展露在眼前。
　　这是一架风格古朴、模样笨重的飞船，通体沙黄，造型像个巨大的哑铃——左右是两个三层楼高的巨大圆环，中间是狭长的复合型柱状主舱，右侧漆着鲜红的环状商标，中间印着一行字：光环-运动器械。
　　光环的“运动器械”系列，两百多年前的老款式，但因为设计感十足，所以还有不少人知晓。
　　格拉西亚不动声色地问：“你就是驾着这艘飞船来的吧？”
　　“是的。”墨涅来到飞船的巨轮下，爱怜地抚摸着手边的金属感，“运动器械系列，她最喜欢了。”
　　“她？公主吗？”
　　“不，不是公主，是……”墨涅扶着金属轮，表情又迷惑起来，“我忘记了，所以还在找。”
　　说话间，他们来已经到了飞船下。
　　格拉西亚绕着飞船走了一圈，看见了主舱的门：“墨涅先生，我想进去看看。”
　　公主刚从沙丘上滑下来就听见这句话，立刻提高了声音：“明天再来看。”
　　格拉西亚瞧了她一眼。
　　公主似乎没打算退让：“你们的要求已经满足了，现在到我了。”
　　“我明天来学习飞船操控。”格拉西亚瞧了一眼墨涅，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望向公主，“你说说，希望怎么安排？”
　　“明天晚上十九点正常进行婚礼，之后你才能驾着飞船走。”公主想也没想，直接开口。
　　“可以。”格拉西亚点点头，“弟弟，你呢？”
　　“随便吧。”克洛塞尔摸了摸鼻子。
　　他倒是想反对。
　　格拉西亚向墨涅伸出手掌：“那么，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墨涅握住他的手，微微一摇：“一切顺利。”
　　他的皮肤冰凉如铁。
　　格拉西亚微微蹙眉：“您的手很凉。”
　　“是吗？”墨涅笑了笑，收回手。
　　格拉西亚回想着他光洁的皮肤、孤立的眼泪、凌乱的记忆，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众人返回希望城，一路无话。
　　只是在中庭分别时，格拉西亚深深吸了一口气，挥开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飞虫，转向墨涅：“墨涅，你是机器人？”
　　他对面的白发人微微点头，一点也不意外：“没错，先生。我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