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魔》一件禾衣

85、苦力

　　公主似乎铁了心要为难他们，竟然派了机器人侍女来监工。
　　“我们不是囚犯，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克洛塞尔义正言辞地告诉侍女——反正公主不在场。
　　“你们不是囚犯。”侍女机械地重复，以示认可，“公主有令，请两位协助搬运沙漠谷物。”
　　“你们——”
　　“哎哟，弟弟，你怎么像克洛斯一样傻里傻气的。”格拉西亚捏住同伴的后颈，真怀疑他嗑药磕坏了脑子，“我们手上还没有谈判的筹码，当务之急是遵照她的请求。”
　　“可他们非要我——去搬！”克洛塞尔背过手，有些恼火，“我今天再去跑几趟，胳膊就真的废了！你不担心后面会遇上什么意外吗？”
　　“我帮你。”格拉西亚安慰他。
　　一旁的机械侍女适时地开了口：“请克洛塞尔配合。”
　　“她这是为难我——呢。”克洛塞尔在“我”字上咬着牙加了重音，“格拉西亚，听好了，今晚你要喂我吃饭、扶我洗澡，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必然的，弟弟，”格拉西亚给他按摩手臂，“我们会铭记你为飞船牺牲的两条胳膊。它们将要名载史册、永垂不朽！”
　　克洛塞尔转向侍女，怒气冲冲道：“带路！”

　　希望城的城门其实压根算不上城门，就是两栋建筑之间留了一片空地供人穿行。沙石随风扬进空地，铺出一片细滑的地毯，清洁机器人便提着大扫帚一遍又一遍地清扫除尘，不知恼火、不知疲倦。
　　沙丘上远远来了一队人。
　　克洛塞尔站在左侧的瞭望台阴凉地里做心理建设。
　　这座瞭望台有三层楼高，不过因为所罗门星人迹罕见，顶上压根没有人，只有格拉西亚兴致勃勃地在顶端远眺，给他汇报。
　　“有五六个人，东西好多——十几麻袋！都装在车里。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车开到储存仓那边？”
　　对啊，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车开到储存仓那边？
　　克洛塞尔也想问。
　　格拉西亚帮他按摩了一下午，现在胳膊没那么酸痛了，扛个三五袋还行，不知道十几麻袋能不能撑得住。
　　他很久没干过这样的体力活了。
　　他不是靠卖体力为生的。
　　他的脑子比身体值钱。
　　“到了。”格拉西亚喊道。
　　“到了。”机械侍女也唤道。
　　你们真把我当苦力啊？
　　克洛塞尔很是郁闷地从阴凉处出来。
　　侍女迎了前去，和领队机器人说了几句话。
　　领队微微点头，向后一挥手，从后面的十几麻袋谷物里卸下鼓鼓囊囊的五袋摆在地上。
　　格拉西亚也赶上前，与领队交谈——可这个领队比先前采花的侍女还要愚笨，他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一概是“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格拉西亚都要气笑了。
　　是公主设置了命令，还是这些机器人本就蠢钝至此？

　　领队和后面的人马不停蹄地进了城。
　　克洛塞尔看见他们远去的身影，又看着地上塞得圆滚滚的五袋货物，心头冒火：“这是特意留给我的？”
　　“正是。”侍女点头，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弹，似乎是等对方上来取货。
　　克洛塞尔舒展肩头，在麻袋边屈膝跪下，单手掂了掂。
　　——好沉。
　　他本来想着一次抗两袋，可现在看来，一袋都费劲。
　　“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送进去？”格拉西亚回身，见状也有些恼火。
　　何必这样欺负他们？
　　“这是公主的命令，请您遵守。”侍女面无表情道。
　　“好，就当我们在这里的住宿费用了。”克洛塞尔点点头，挥手示意格拉西亚过来。
　　两人沉住气，分两边捧起麻袋，用力举进半空，鼓鼓囊囊的袋身便压在克洛塞尔的肩上。
　　“还行吗？”格拉西亚问。
　　“没事。”
　　肩上的重量比他预想的要轻一点。
　　接着是格拉西亚。
　　他没撑船，所以体力比同伴稍好一点，但一个人把沉重的谷物袋送上肩膀也有些吃力。
　　这个机器人也不知道来帮个忙！
　　要么就是公主不许她来帮忙。
　　“这边走。”侍女在前面脚步匆匆，后面跟着两个人力苦工。

　　储物仓的位置倒不是很远，但两人来回走了两趟，难免有些气喘吁吁。
　　还剩最后一袋。
　　“那就麻烦克洛塞尔先生了。”侍女道。
　　她的意思很明确了——应该正是公主的意思。
　　克洛塞尔稳了稳心神，再一次借格拉西亚的力，将圆滚滚的麻袋扛到肩头。
　　他似乎听见了骨头的抗议声。
　　为了生存。
　　克洛塞尔没有叹气。那口恶气堵在胸口，撑着他一路赶往储物仓，路上步伐匆匆，好几次差点绊到自己。
　　终于，储物仓的大门近在眼前。他轻车熟路地穿过走廊，将最后一麻袋的东西丢进脚下的仓库地面。
　　这是为了他自己扛的。
　　他重重地喘息着，在心里安慰自己。
　　这是为了他自己。
　　“干得漂亮，先生。”侍女道，“我会如实向公主汇报。”
　　克洛塞尔想让她滚，可想想又何必和机器人计较，喘着粗气坐倒在脚下的麻袋里，肩上从骨头到肌腱似乎都还压着谷物的重量。
　　阴暗的仓库里，黑暗变成了有型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侍女没再管他们，匆匆离开了，似乎是返回公主宅邸汇报情况去了。
　　克洛塞尔闭上眼睛。

　　格拉西亚坐到他对面。
　　“我看这不是为难。”他说。
　　他没有同伴那么惨，已经从刚才的体力活里恢复过来了。
　　“嗯？”克洛塞尔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以示回应。
　　“你看像不像考验？”格拉西亚问，“故意给你布置这种任务，似乎在考验你的体力和耐力。”
　　“那又是为了什么？能让她高兴？”克洛塞尔问了一句，又摆了摆手，“我不在乎。她真能给我们搞一艘飞船倒也罢了。”
　　“我们还是得先看看她的飞船。”格拉西亚道，“不然被她骗了就糟了。”
　　克洛塞尔想到这个可能性，顿时有点呼吸不畅：“不行。她要是敢骗我，我、我……”
　　他喘了几口，说不出话来了。
　　“镇静，宝贝儿，我就是猜猜。”格拉西亚被他这幅激动的模样逗笑了，轻拍他的膝盖，“她父亲能修复好各地的机器人，说明技术过关。”
　　“希望如此。”克洛塞尔哀哀地叹了口气，“快回去，我要洗个澡。”
　　他累出了一身汗。
　　“你要不要去蓝湖洗个露天的澡？”格拉西亚问，“那边的环境多自然啊……”
　　“然后满身大青虫地站起来？”克洛塞尔勾起嘴角，想到格拉西亚昨晚吃的虫中虫。
　　格拉西亚顿时变了脸色：“太过分了，弟弟！”
　　“蓝湖可是这一片的生命之源，”克洛塞尔调侃他，“小心洗到一半被机器人抓起来。”
　　“浴室的水也是从蓝湖来的呀！”格拉西亚理直气壮道，“能有什么两样？”
　　“我现在都不想回去了。”克洛塞尔委屈地向同伴伸出手，“真让人生气。”
　　格拉西亚来到他身旁，两人挤在同一袋麻袋上，像两个无依无靠的流浪汉，握住了彼此的手。
　　两个星际流浪汉。
　　“至少那边还有机器侍者。不然咱们晚饭也要自己做，床铺也要自己铺。”格拉西亚安慰恼火的同伴，“价钱已经出了，就好好享受吧。”
　　克洛塞尔疲倦地出了口气：“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这么累是什么时候。”
　　“体验人生嘛，对不对。”格拉西亚撞了撞同伴的肩膀，“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克洛塞尔摇摇手。
　　他已经歇过了劲。
　　“没问题？”
　　“没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站起来，放慢了步速，慢悠悠地返回宅邸。

　　夕阳落了一半，遥远的沙丘变成了三角形的阴影，沉默内敛地回归寂寥。
　　而在近处，街上的灯盏已然次第亮起，近处的色彩灿烂活泼，无数种蓝色颜料交织在一起，堆出一片鲜活的蓝色海洋。
　　他们行走在街道上，仿佛行走在一幅明暗交错的风景画里。
　　“要是趁这样的景色离开所罗门，倒也值了。”克洛塞尔感叹道。
　　“只要拿到飞船，哪怕刮起尘暴我都觉得值。”格拉西亚说。
　　他这话一出，想起先前那架爆炸解体的飞船，顿时有点头痛。
　　出了所罗门，又要买新飞船。
　　克洛塞尔知道同伴在想什么。
　　但知道问题可没用——
　　自己在金桃酒吧刷光了余额，彻底变成了穷光蛋，买飞船这种事才轮不到自己担心。
　　“这里封闭了快几百年了，谁想得到还有这样一座城市。”格拉西亚叹道，“真是绝处逢生。”
　　“几百年前的废墟还在养育几百年后的人类。”克洛塞尔环顾四周，“格拉西亚，你有没有发现，以前在远地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可在红海，几十年都特别漫长。”
　　格拉西亚乐了：“在远地我们是什么人？是魔神，是别人敬仰的对象。谁敢让你搬大包、当苦力？”
　　“要是让我天天扛麻袋……那时间确实很漫长。”克洛塞尔揉揉肩膀，“太漫长了。”
　　“还有我呢。”格拉西亚自告奋勇道，“我可以给你捏捏胳膊、捶捶腿。”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宅邸，似乎很是活泼愉快，并没有受到下午繁重体力活的影响。

　　主楼三楼，公主已经站了良久，看见熟悉的人影，轻轻出了口气。
　　“真好，”她凝视着窗外中庭里的两个人影，喃喃自语道，“真好。”
　　那两人进了餐厅，身形彻底消失，她这才收回目光，手指从窗台上落下，回到细腻的缎面裙上。
　　“公主，您的新舞鞋拿来了。”侍女在门口道，“您要看看吗？”
　　“舞鞋？”公主恍惚片刻，“是我上次睡觉前要你们做的？”
　　“正是，公主。我们仔细保存着，光洁如新。”侍女告诉她。
　　“让我看看。”
　　于是侍女捧着托盘进了屋。
　　托盘里放着三双一模一样的瘦长软靴，莹莹地泛着幽蓝的微光。
　　“唉，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喜欢这种样式了……”公主抬手摩挲着冰凉的面料，“算了，凑合穿吧。最近我要举办一场舞会，你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和以前一样吗？”侍女和她确认。
　　“热闹点，这次不是我的自娱自乐。”公主摇头，“又有客人了，按客人的规格办。”
　　“好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