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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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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斯是饿醒的。
埃文带着他去见线人的时候,他刚刚吃完午饭,到现在水米未进。
因为发生的意外太多,他的脑袋还没留意到这个问题,但身体显然已经熬不住了。
睡的时候和醒的时候,外面都是漆黑一片。
漫长的一夜还没过去。
克洛斯几乎从沙发上摔滚下来,一步一顿地来到厨房,翻开餐谱,一口气点了八道,看着订单确认的页面傻了良久,慢慢蹲倒在地,再也不想动了。
他将脑袋深深埋在怀里,还在整理思绪,可大脑的运转速度明显地迟滞下来。
心力交瘁。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克洛斯已经回了沙发,胃中饥火莫名灭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吃过什么。
格拉西亚端着茶杯,坐在餐桌边翻动全息报纸,身着旧时的黑色套装,衣角熨得一丝不苟,模样温文尔雅,和先前那暴虐、诡秘的状态完全不同。
真够分裂的。
克洛斯洗漱后坐到餐桌前,看见了自己昨晚迷迷糊糊点的餐点。
七道,少了一份果酒冻。
克洛斯拿起刀叉:“我吃了?”
“我喂你吃的,”格拉西亚随口应道,眼神还落在报纸上,“味道没有甘酒冻好。”
克洛斯不想再追究——算了,吃都吃了。
“赦免会过几天就要开始了,你想不想去看看?”格拉西亚问他。
“你在度假吗?”克洛斯问他,“我看你挺悠闲的。”
“双线并行,两不耽误。”格拉西亚翻过一页报纸。
叉子捅进肉块时,克洛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格拉西亚,光脑还给我。”
格拉西亚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语气里有种诡异的理直气壮:“这里的信号这么差,你根本就用不到光脑。”
“无论用不用得到,那都是我的东西——”克洛斯说着,疑惑起来,“信号差?那你怎么联系摩洛的?”
“环网信号时断时续,能不能联系上……全凭运气。”格拉西亚笑了笑,“这种东西环网皆知。”
“嗯,环网皆知,”克洛斯也笑了,“谁闲着没事干,了解维尔林西亚的信号基站和中继星?”
“没关系。”格拉西亚嘟起嘴,“你现在不就在了解吗?”
克洛斯的叉子这回换了个对象,刺穿了盘里的宽叶绿萝,小小地溅起一片绿色汁液:“你是不是害怕我和摩洛联系,发现你在暗地里的小动作?”
“你和摩洛有什么交情啊,”格拉西亚眨眨眼睛,“怎么这么信任他?”
“和你有什么关系。”克洛斯斥他,“别仗着在维尔林西亚人脉广,妄图离间我和摩洛!”
格拉西亚诡秘一笑:“看来你想亲自见证?”
克洛斯皱起眉:“见证什么?”
“见证你想看见的东西啊。”格拉西亚耸肩道。
格拉西亚的光脑就是他那只宝蓝色的手套,外部是一层丝绒装饰,内里紧贴皮肤——怪不得他只戴单手。
他放下手里的报纸,张开掌心,虚点几下,打开了外放模式。
这是一段视频通话的影像。
“摩洛,你是不是委托了汉莫,协助克洛斯?”这是格拉西亚的声音。
摩洛的身形跃入半空,闪了两闪,稳定下来。
他似乎不在办公室里,身着花衬衫,头上顶着亮闪闪的反光墨镜:“你怎么知道?”
克洛斯刚见他的装扮时还有些怀疑,但再听对面的声音,心底顿时一凉。
那种温柔平稳的音调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我碰上他了。”格拉西亚告诉他,“他的事由我全权处理,你就不用费心了。”
“嚯,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摩洛笑问,似乎和格拉西亚很熟。
“互帮互助嘛。”格拉西亚大言不惭道。
“也行,那我和克洛斯说一声。”摩洛点头。
“不用了,我直接和他说吧。”格拉西亚告诉他,“维尔林西亚信号这么差,你们联系上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现在在哪里度假呢?”
“乔卡星。这里的海水真是一绝!”
“好好玩去吧。”
“走啦!”
视频结束。
“你骗了他。”克洛斯道,“他并不知道我来找你寻仇。”
“你怎么没告诉他?”格拉西亚问。
克洛斯蹙眉不语。
这件事本来就和摩洛没关系,他当然希望其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一个普通人,借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进入无序的星球,”格拉西亚说着,啧啧摇头,“我不明白你哪里来的勇气。”
他的嘲讽太过明显,气得克洛斯眼底发红:“有错的是你,不是我!”
“你拦了我的路。”格拉西亚放缓了声音,“这也是事实。”
回应他的是一个拳头。
格拉西亚抬手接住,反手折过对方的胳膊:“你到底怎么和摩洛搭上线的?”
“关你什么事?”克洛斯被他限制动作,厉喝出声。
“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你付出了什么?”
“与你无关!”
格拉西亚发现对方满心怒火,顿觉无趣,松开了手上的钳制。
克洛斯向前冲了两步才站稳身形,甩甩胳膊,突然嗤笑道:“摩洛和你可不一样。”
“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格拉西亚眨眨眼睛,消化着克洛斯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人?你说摩洛?”
“比你好太多了。”克洛斯睨了他一眼。
格拉西亚的笑声没停,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眼睛里居然滚动着愉快的泪水。
这神经病,克洛斯心里暗骂。
“各取所需,这可是人类本质啊,”格拉西亚上下打量着克洛斯,“你到底给了他什么?”
“他值得信任。”克洛斯端起桌上的茶杯,只是重复这一句话,“他值得信任。”
“小可怜,”格拉西亚重新拿起桌上的报纸,轻轻一抖,“你还没有资格进入他的朋友圈。”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资格?”
克洛斯的模样很沉静、很笃定。
格拉西亚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到克洛斯脸上,又移回报纸上,心底涌起难言的复杂情绪,嘲笑、迷惑、怜悯、质疑,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不可能。
他心想。
克洛斯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确实是一个普通人。
格拉西亚很快确认了这个事实。
距离克洛斯上一次使用苯乙-胺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
格拉西亚的货物当然都是顶级品质,药效绝佳,但相应地,后期需求度也高,何况是克洛斯这种代谢速度快的人。
格拉西亚翘腿坐在阳台的躺椅里,手肘搭在扶手上,药袋在手里捏得沙沙作响。
克洛斯在他身后,也许扶着餐桌、也许跪倒在地,总之得有一只手身体支撑,另一只手攥握成拳,这样才能显出不甘。
他的眼睛应当死死盯着药袋,迸射出令人心碎又令人惊艳的抗拒,但双唇依旧紧闭,不愿发出任何声音——任何哀求。
格拉西亚感动于自己活灵活现的想象。
愉悦是一座山。
他曾亲自护送克洛斯登上山巅,推着他在绝顶处凌空而起,抵达理智难及的云端。
但这可怜人从云端跌落得太久,终于开始怀念那片遥不可及的幻境。
抵达幻境的唯一途径就是自己手中的粉末。
格拉西亚看腻了远处灰扑扑的死板建筑,侧头去瞧克洛斯的模样。
和他预想的没什么出入。
克洛斯的眼睛——那对明亮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药袋,手指紧抓餐桌边缘,崩起道道骇人的青筋,连带着手臂都在颤抖。
他的理智还在阻拦,但不会坚持太久。
这种时候,可就不是我思故我在了。
我在,故我思——故我欲。
他们沉默地对峙,一时间,只有药袋的响动声。
终于,克洛斯的眼神软化下来——那对碧蓝的眸子再也装不出抗拒的模样,莹莹瞳孔泛着泪光,渴求之意几乎漫出眼眶。
“来。”格拉西亚抬手召唤。
克洛斯的神色柔和、卑微,双手垂在身侧,向他走来。他的步伐像沙袋一样沉重,过载的重力撑不住无力的身体,竟然在半途栽翻在地。
但他没感觉到半点疼痛,只有空落落的虚浮感。
克洛斯吸了吸鼻子。
远处有人低声喊他:“来。”
他仰头向远处眺望。
“来。”
他抓着柔软的地毯,跪着向前赶路。
前方有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克洛斯一点点磨蹭到阳台,出现在格拉西亚身前。
主人愉快地抚弄仆人的发顶,像安抚一只猫:“怎么了?”
“难受。”克洛斯嘟哝道。
格拉西亚俯身听清了他的声音,微微点头:“我可以帮你……但你骂过我。我不高兴。”
克洛斯伏在椅前,摸索到对方的膝骨,才有力气挺直身子,努力稳住眼中旋转起伏的世界:“对不起。”
“你代表谁说对不起?”
净他妈说废话。
克洛斯喉间哽了一下,这回,两只手都撑在了对方的腿上:“克洛斯。”
“什么?我听不清。”
你是聋子吗?
“我……代表克洛斯。”
“你是谁?”
“我是克洛斯。”
“做什么工作?”
“传送……调度。”克洛斯的声音微弱起来,脖子撑不住脑袋的重量,虚弱地伏在格拉西亚的腿间,额头的热量透过衣料传到对方身上,
传送火焰、调度鲜血。
“你的家乡在哪里?”
“陀斐特。”克洛斯的卑微已经到达了顶峰。
他的人格匍匐在深渊下,仰视人生起点陀斐特,眼睛忽地被泪水浸没。
可耻、可鄙、可怜、可笑。
格拉西亚了然地点点头——陀斐特是摩洛的常驻地,办公楼也在那里,怪不得他们认识。
“再告诉我,你向谁道歉?”
“你。”
“我是谁?”
“我——”克洛斯在他腿上喘了口粗气,声音终于粗哑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格拉西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托起克洛斯的脸颊,让他向上看:“看清楚,我是谁?”
“狗杂种。”
“嗯?”
“格拉西亚!”克洛斯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急速膨胀、收缩,“格拉西亚!东西给我!”
他伸手去抓,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压了回来。
“给我!”克洛斯跪在地上崩溃地怒喝。
虚弱期很快就会过去,彻底失去理智的人会为了一袋小小的卡西-酮和他拼命,格拉西亚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但克洛斯那副卑微又高傲的模样着实让格拉西亚心生好感。
得给他配一个标志物——一个比残缺的耳朵更好看的装饰。
“来,”他从背后摸出当初送货员赠送的电磁项圈,随手将药粉袋放在腿上,打开项圈的磁锁。
克洛斯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药袋,被格拉西亚一肘挡了回去,气得眼眶通红。
项圈稳稳地卡在克洛斯的脖颈上,纯黑的皮质很有种旧时代奴隶的模样。
格拉西亚这才摸回药袋。
一切都像慢动作。
克洛斯睁大了蓝汪汪的眼睛,仰头看着封口打开。
白色的天堂从密封袋里飘出,飘落在格拉西亚的掌心里。
克洛斯停顿了半秒。
也许没有半秒,只有四分之一秒——不过谁在乎呢?
他拽过格拉西亚的手腕,猫似的伸出舌头舔舐。
格拉西亚满足于手心里温暖湿润的触感,有点后悔半年前对克洛斯那么粗暴。
驯服一个人的手段有很多,纯粹的暴力实在没意思。
当时克洛斯不就没认错吗?
此刻他跪在面前,像只猫似的乞求他的怜悯,不就证明了其他手段卓有成效吗?
他张开五指,将干涸结块的粉末擦在克洛斯的脸颊上,急得对方在他膝上直蹭。
小花猫。
最后一点粉末也吞食殆尽,克洛斯两眼空空地仰视头顶的人。
他的手里捧着天堂。
天堂刮着白色的风。
塑料袋克洛斯被风吹得四处飘舞。
风停了,他也停了,落进炙热的火海里。
他在火中挣扎,可火焰将他团团围住。
天堂冷酷地俯视他的狼狈。
天堂不可信,火海也不可信。
他只能任由两者猛烈拉扯,在极致的痛苦和愉悦之间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