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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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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暑夏炎意未曾下去,白桦苍郁,烈日半分不减,和着人声鼎沸。
“下一站,e市一中,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她将额头轻轻贴在半冰不凉的车窗上,出神望着窗外。
公交车上人不算少,末夏暑气蒸得人昏昏欲睡,男女都穿着短袖,老大爷光膀子的也有,大街上也是。
“本站,e市一中——”她从后方挤了出来,车并不是完全停稳,震得她有些踉跄。她冷眼一扫,方才出的神尽数归敛,抬步下了车。
车门差点夹住她长裙裙摆,白底,勾勒着海蓝色纹样,像是青花瓷,遗世独立。
骄阳晃眼,林思晏斜倚着校门白桦树,校门未开,门外早挤了乌泱泱一片人,有她同龄人,亦有家长,夸张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家子就差刨出祖宗化石捧上跟着来,倒显得她格格不入。
也真是格格不入,确实,上了高中,自己报名的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个。虽然没发校服,也只有她一个穿了外套,里面是长裙。
手还笼在袖子里,活像和别人季节反着来。
人群里看到了不少熟人,他们也看见倚在白桦树旁紫衣蓝裙,肤色白皙的林思晏。
人群中藏不住她,光是冷白皮就能发光了,再来上黑发及腰,眉目精致,桃花眼不媚不俗,愣是把几个素未谋面的大小伙子看得直了眼睛。
“wc!冰美人儿!爱了爱了!”
“就是……这他妈有点太冷了吧……”
“滚!老子就好这口!开学老子就追!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种傻逼对话一字不落,林思晏早已习惯了置若罔闻。
放在初中班里,她也勉强算花儿之一,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过了三年,她到底没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往她跟前蹦跶。
跳梁小丑。
她把左手伸出袖口,按了按两侧太阳穴,眉骨隐隐发痛,也许日光刺眼,也许她自己也虚,目眩发昏。
今天……可是高一开学啊,她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升学率,清北率年年第一。
有什么好虚的,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林思晏骂醒自己。
“林哥!嗨!”
“晏晏!”
“思晏!”
“晏晏姐!”
“小晏子!”
“组长!”
他妈的,太丢人了。
一群人,都是初中同学,跟她挥手,她顿了顿,也象征性回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没几秒,白桦树阴下围了一圈人。
“我林哥还是那么帅!哈哈哈哈哈……”
“行了,初中都毕业了晏晏,咱们谁跟谁啊!”
“晚娘脸高中还顶着啊,小心桃花吓没喽!”
滚你妈的桃花,谁稀罕谁要,老子还嫌麻烦,她面无表情想。
她亲爱的林哥眼神里都是“尔等凡人”,绕他们逡巡一周,降尊纡贵开了口:“考上一中的就你们几个?”
“是啊是啊我们厉不厉害……”
“十班死的没人了?”
初中时班里个个名列前茅的同学:“……”
叫她林哥那个男生想也不想随口就说:“ 倒也不是,除了咱们几个,还有薛———”
“嗷嗷嗷嗷!你踩我干什么!!!”他一头差点撞树干上,泪眼汪汪看着狠狠跺他一jio那个女生。
刹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周围空气温度以指数式下降,这一圈人慢慢没了声儿,胆战心惊盯着当中某人应当是瞬息万变的脸色——
毫无波澜。
她垂目,自嘲一般笑了:“没事。”
“我们……用不用滚?”
“我自己滚。”林思晏言简意赅落下一句,头都不回分开这群人就往外走。
“林哥她怎么……”“嘘!给我闭嘴!”
“薛晔雨怎么了……跟她关系不好?”“滚滚滚,你配知道吗,滚一边去。”
“哦……”
“晏晏姐以前性格根本不是这样的呀……倒是薛晔雨一直挺开朗的,这俩人也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呀?”
“关系好?关系第一个不答应。我问你们,谁见过她和薛晔雨说过话?”
“这倒是……好像没见过。”
“我见过呀,初一那时候她们不是挺好的吗?”
“哎哎,我听说啊,小晏子其实是同!别看平时孤寡得要死也不见有跟前一个男的,说不定和小雨因爱生恨……”“你也滚!”
“哎呀算了跟你们说不清楚!许镕!你不是晏晏副组长吗,你替她解释解释?”
少年已经神游很久,被点名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抬起头,笑得温润:“我不知道。”
众人:…………
半晌,“晏晏姐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不认识她觉得她好冷,可是认识她才知道冰雕下是个沙雕。”
“别人不开心时会逗人家,也会特别温柔特别耐心的安慰。冷不丁蹦一句话能让全班人笑得死去活来……”苏小怡看着林思晏远去的背影,有些情不自禁。
“是啊……”
林思晏一概听不见。她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分明早下了公交车,却止不住踉跄。
真他妈出息,真他妈能耐,不就是个名字,还没说完的那种。
体内温度极高,从里面烧了起来。活活将她焚化成灰。心脏是以前那样,像被人一把攥住,扭曲蹂躏。
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想到的。她自己都能考上一中,那她凭什么不能。
甚至比她做的更好,考的更高。
她早该明白的,上了一中,就注定继续要和她纠葛——
哪怕她不见她,不论她愿意与否,她和她,再没有半分干系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无人之处,她扶着路边白桦树干缓缓蹲了下去,抚摸白桦皮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将头埋进臂弯里。她觉得这个她很愿意去哭上一会儿。
天不遂人愿,心脏牵动的疼痛丝毫不减,眼泪却烧干了,一滴不剩。
早已没有的东西,想要也是徒劳。
烈日依旧。对面马路远处女孩子的说笑声越来越近,她从疼痛中缓过些来,不耐烦地向上瞥了一眼。
这几个女孩子长得都还行,和中间那个比一个一个无不黯然失色。
中间那个女孩短发并颈,圆圆杏眼中不灭星河闪烁,梨涡浅浅,是诗书中工笔里描绘出的模样,是她不会忘,不敢忘,不想忘的模样。
她死死扣着树皮,用尽全力站起,目光紧紧锁着中间的女孩。
我曾无数次想过再见你会是什么样的情景,面对你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停下来尴尬的寒暄还是像过往无数次的那样埋头逃离。
以陌生人的姿态,任谁都不知道我看你时,眼里到底该盛着怎样的情绪。
她们目光交缠那一刹那,二人不约而同将眼睛移了别处。那几个女孩说笑着,浑然不觉对面马路有个人。
这样也好,林思晏想,她见过我的狼狈样不知多少,不差这一次。很久没有说过话了,管她想什么去。
越拖越久,越难开口,一往情深,过期不候。
几个女孩近了又远了,她最想看一眼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她笑了,额头抵着白桦粗糙树皮,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轻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叹息。
“薛……”
别来无恙。
校门大开,众人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