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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剑穿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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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地事件以后,秦明和言冰云的塑料兄弟情也走到了尽头。
虽然后者始终坚称自己生气是因为不欺凌弱小是监察院立院之本,但同为监察院成员的范闲很确定,这条不包括在姑娘搭不起帐篷的时候冷眼旁观,等人走了再偷偷摸摸去帮忙,更不包括把姑娘烤坏了的鱼吃掉,面不改色地说:“尚可。”
至于鱼是不是尚可,秦明不好说,反正是连鳞带胆烤的,而且糊得极具艺术感。
“沈姑娘的用水——”话还没说完,高达已经心领神会地比了个手势,王启年跟着在旁边嘿嘿直笑:“放心吧,大人,我们都懂!”
果然,秦明去河边洗手的时候就撞上了拎着两桶水的言冰云,对方瞪了他一眼。
范闲摸了摸鼻子:“我怎么觉着咱俩这么像恶婆婆啊?”
“是你。”秦明可对下属的感情生活一点都不感兴趣。
范闲眨眨眼,手抵在唇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没闭麦三秒又开始絮絮叨叨:“不行,好冷,我在火柴燃烧的微弱光晕里看见了圣诞夜的火鸡,看见了我死去多年的外婆,啊,假使她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在这样的风雪里出来卖火柴——”
秦明等他声情并茂地说了五六分钟,才在最后一句里找到重点:“哥,咱回去团建吗?”
山野中夜间的温度是很低的,所以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或者是表面上看对方不顺眼的人,到了这个点还是要坐在一起烤火。范闲一直管这叫使团团建活动:“作为使团正使,我一直积极开展、参与团建活动,为团结各成员做出突出贡献。”
虽然场面通常是秦明看书,沈婉儿想家,言冰云抱着剑走神,王启年和高达在边上对他们仨指指点点,还时不时发出两声坏笑。
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是谢必安,二皇子手下名为京都第一快剑的谢必安。他当然不是千里迢迢带着一众私兵来迎接殿下的好友回京的,于是沈重那句话再没有争论的余地。
范闲也不是第一次惨遭打脸了,只是这次稍微有些不同罢了。
他借着秦明的视角扫了一眼,人数多,兵甲也齐全,约莫是把手上那点儿人全派出来了,甚至笑了一下:“还挺看得起我的。”
如此费心,也算是全了他们一场朋友情面。
可谢必安带来的却不止这些,他把两封信分别给了秦明和言冰云,又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方木匣,将三样信物一一取出,便抱着剑站在一边等待,等待理应出现的一切反应。
然而对面的人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怒发冲冠,那双眼睛很平、很静,像初春尚且结着薄冰的湖泊,带一点儿似有似无的凉。
他原本信心满满,现下反而忐忑:“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早在他打开那匣子的第一层时,范闲就无话可说了。
而对于秦明来说,这些信物背后没有人也没有故事,那就不过是一根馊了的糖葫芦、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据以及一副保存完好的手套。
他微微仰起头,姿态轻慢地朝他摆了摆手:“退开些,我要拆信了。”
“你!”谢必安本要发怒,又生生忍了下来,眉宇间飞快地掠过一丝似是同情又似是幸灾乐祸的神色,“那就请范大人好好看吧。”
火堆燃烧得太旺,旁边错乱的树影也跟着忽闪忽闪的,惹得人心烦。
匕首沿着封口轻轻划过,指尖一挑,折得极漂亮的一方信笺便落在了手上。
寻常的纸,寻常的字,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可信里的内容却并不寻常。
“范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上京城所做的事了。”
“怎么说呢?这世上,做儿子最难就是在皇家,别家儿子也争,但输了最多就是丢前程、丢家产、丢脸面,我输了,丢的是命。”
“这些年,我所做之事,皆为求生。”
“我承认,你所遇到的事都是我做的,看在我也不容易的份上,请你原谅。”
范闲始终一言不发,秦明慢慢地把信笺折好收回信封:“那牛栏街刺杀一事——”
谢必安见他总算有了反应,略一昂头,颇为骄傲道:“是你想的那样。”
那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什么一见如故,什么惺惺相惜,到头来也是一出折子戏。
秦明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沈重向言冰云问谍报网的时候,言冰云说齐国六部的尚书侍郎,都是庆国的暗探,你猜,沈重信了没有?”
谢必安皱眉,不知道怎么又绕到这儿来了:“自然没有。”
秦明将信封沾了火,隔着蔌蔌落下的灰烬看他那张傲气的脸,拍拍手起身,眼神里透着比他更傲慢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对,沈重不信。”现下这信里的许诺在他看来,也同齐国六部的尚书侍郎都是庆国的暗探这句话一样好笑。
这时候,范闲仿佛如梦初醒,忽然低声重复了一遍:“天下第一权臣?”
原来连他也觉得,自己合该走这么一条旁人想走都走不了的路。
下一刻,长剑破空,削去一缕额发,秦明平静地朝谢必安指了指自己的颈侧:“京都第一快剑,手生了?”
“你还是不要急着做决定,等到明天再给我答复。”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屈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敲,极嫌弃地拨开了那把剑,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很难找到比这更能激怒他的方式了。
但谢必安却没有那么生气,因为本该摆在地上的木匣已经不在了,而它只可能有一个去处。这一局,他已经赢了。
次日天还没亮,二皇子的私兵已经包围了营地,短兵相接声不绝于耳。
这场戏的主角却好像才刚刚醒过来,一边散漫地系着腰带,一边撩开帐篷走了出来,朝高达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打。
谢必安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仍然是势在必得的意味。
范闲就两手空空地朝他走过去,扎得潦草的卷发有些凌乱,遮住了眉目,只能看到宽大的袖袍在风里翻飞,猎猎作响。
但这个人在笑,在视线落在他脸上之前,就会有这样一种模糊的感觉。
“范思辙,司南伯嫡子,他的背后是范府,你敢动吗?”
“费介,三处主办,他的背后是监察院,你敢动吗?”
“至于他的孩子,谢必安——”
范闲的声音并不高,甚至低沉得有些温柔,但两边的兵士却不由自主地在后退。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这时候已经完全和谢必安面对面,距离仅仅两三寸而已,可以清晰地看到剑客的额角有汗水滴落。
“想知道林珙怎么死的吗?”
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突兀地压低了嗓子笑起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
谢必安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真的很像。
这个京都浪荡子,和自己的殿下,是一样的人。
他们狂得潇洒,疯得坦荡。
“动了我的人,就是这个下场。谢必安,你要试试吗?”
范闲的手握着谢必安的手,那一瞬间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薄汗,乃至指尖的颤抖,但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那把剑。
长剑,剑锋雪白,同时倒映着两个人的面庞。
放大的瞳孔、勾起的唇角在瞬间重叠。
但有一个人的剑,比此刻心慌意乱的京都第一快剑要快得多。
是言冰云,他大病初愈,连唇色都苍白,执剑的手却很稳,在那么多人惊愕的目光下,又进一寸。
血是滚烫的,痛是锋锐的。
范闲伸出手握住了剑锋,缓慢地合上眼睛。
“疼吗?”
没有人回答,躯壳顺着言冰云抽剑的力道滑落在地,辛辣的灰尘呛进喉管,成为最后一点儿人间的烟火味。
“倘若你让他接受了自己的世界,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