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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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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下得很大。
林扬一身狐裘抱着个手炉,自有人为他打伞,随他出府。
街上人们仍是穿梭不息,隐隐有更热闹的趋势展现。
江上结了层冰,把一汪的碧色幽深都掩盖其下。
林扬坚持步行,进了江府时伞上已是略厚的一层雪白。
说来倒也好笑。
他头上已有两位哥哥,林扬未出世时几乎全家都认定了会是个女娃娃。
恰逢母亲的好友也怀了胎儿,两人凑在一起硬说定是一男一女,两家这便结了娃娃亲。
江韬先他一步看到了这世界。
彼一出生,两家便都盼着他能是个女孩儿。
可到底也未能如愿。
他出生那天说也是下着那么大的雪,傍晚天地是一片寂静。
他的啼哭声在林府里晃晃悠悠飘了好久,江家的夫人抱着江韬来的时候他却突然止了声,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两位夫人笑得开心,对他不是个女孩儿的遗憾也就更深了一分。
到底是胎里连的红线,断了也有渊源。
两人终归要比别人亲上几分。
自己也爱絮叨这事儿打趣儿。
林扬生得好看,比一般的女儿家都要漂亮上几分。
干净秀美的漂亮。
肚子里墨水也是满满一汪。
城里也有不少女儿家爱慕林扬,只可惜他身子不好,也未想过要娶妻。
若哪天撒手人寰,难道还能独留着自己的妻子在这天地间孤独着不成?
他定是不舍的。
如此便不如自己过得快活。
江韬也不随着人劝他,只说可陪他咏一辈子的诗词歌赋。
林扬却也不是不知道,江韬背里同人言语起来,仍是希望他能娶妻。
他得有个照顾。
大家好像都是这么认为。
侍从收了伞,走在他身后。
江家的府邸造景十分漂亮,江韬的院子专门是建在了园子里。
也不知道都是怎么弄的,天气分明是寒冷到这般了,府里的水池却不似外面的上了这么一层冻。
廊道上的彩画漂亮得紧,林扬每次走过都会放慢速度。
园子里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独那竹林还是一片翠色。
江韬比起梅花来,更喜欢竹子。
他是觉得竹子高雅,比那正人君子还要令人欢喜上几分。
为此,江夫人是特意为江韬造的林子,几乎是占了园子的半壁江山。
侍从在身后又替他撑开伞,穿过蜿蜒的石子小路,进了江韬的院子。
小厮见是林扬,便也没说话,只替他开了门,道了声江少爷还未起床。
林扬朝着他点了点头,自个儿进了内屋。
青色的被褥鼓起来一大块,江韬睡觉不老实,连头都喜欢随着身子一块儿闷着。
林扬轻轻唤了声,但那人只动了动,却不见要起来的迹象。
“日头不早了。”他伸出手撩开床帘,亲自挂好,又推了推人。
隔着被子的嘟囔声也听不清,林扬总觉得他这院子有些冷清,便在他床旁坐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江兄是不准备起来了吗?”
他看着那鼓起来的被子,有些好笑。
“你出去我起床...”
听着,林扬点了点头“那江兄慢慢起床罢,我出去便是。”随后便起身往外间走去。
“不是,林扬你等一下!”
他回过头,江韬俊朗的面孔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出了半张露在被子外。
他似乎是有些不悦,眉头都皱在了一块,对着林扬小声问道“你...你不来帮我穿衣服吗?”
林扬愣了下,遂笑开了来“林某还以为江兄总算是长大了。”
他解下狐裘,像照顾一个孩子一般去侍候江韬起床。
小厮和林扬的侍从都在门外候着。
雪似乎是没有来时那般大了,林扬跟在江韬的身后,抱着手炉慢悠悠地走着。
这般天气倒向来受文人的喜爱。
这场雪还没来时,茗记的老板似乎就是已算准了这场雪,礼部尚书的公子在茗记设了会。
林扬和江韬都在邀请之列。
不过也就是赏雪作诗咏词悲春的事情,林扬喜欢,可江韬其实不然。
江韬是个爱武的。
他不喜欢对着寒冷的天气憋出赞美的词句来。
江韬不喜欢冬天。
他记得清楚。
也是这么一个冬日,天地间是一片白雪皑皑刺得人眼疼。
那时的林扬其实并不像今日这般。两个孩子总是在一起府里府外地闹腾。
林府设了赏雪的诗会,占用的厅室不许他们进去闹人。
可小孩子是闲不住手脚,进不了大厅便自己想着法子找找乐子。
林府的湖面上结了层冰,好大一片都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江韬只拿手戳了戳,便迈开步子走了上去。
一屁股墩子摔在了冰面上。
林扬就蹲在湖边,那张小脸对着他笑得一皱一皱的。
可爱得紧。
江韬来气,抓着林扬的胳膊就把他拽了下来。
两个孩子撞在一块,然后滑了开来。
可冰面哪里承受得住两个孩子的重量?
裂纹是从林扬的屁股低下开始蔓延的。
等江韬慌慌张张地跳出湖面,林扬也就落了水。
被捞上来的林扬发了高烧,那段时间的江韬每天都会被父母押着过来。
林父林母说是不怪他,可江夫人总觉得这是自家孩子太闹腾的结果。
林扬没醒的时候江韬在家除了早课在院子里,其他的甚至是都只能待在屋里,他是在被勒令思过。
江韬甚至升起过为什么林扬可以躺在床上除了发烧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宝贝的疑惑。但绕来绕去他都还是会想到:最开始的提议人,是自己。
林扬这一烧就是不少时日,脑子没坏,身子倒是坏掉了。
落了一个畏寒和病秧子的号。
江韬自责吗?
他定是自责的。
可要让他表现出来他又不太乐意,林扬自那时起性子也软,他乐得被惯着。
这次的诗会他本是拉着林扬的手不给来的,可林扬这次却不依他。
江韬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的。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地位下降还比不过一个尚书公子了。
小厮在旁劝了半晌,他这才觉到自己确是有些任性无理了。
茶楼是个三进的小院子,连着园子都遮盖好,倒像是人家的前厅。
造景的小泉龙头喷出的水流都蒸腾着苍白的水汽。
林扬解下狐裘放在侍从的手中,随江韬入了屋。
那公子包了一进,茶楼一进是造了两层。
尚书公子同着几位高官的章玉都在楼上,楼下则是些小官的子女。
倒是阶级分明。
林扬和江韬甫一进屋,便有人家的家奴引他们上楼。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那尚书公子也是个爱才的,也有这么几位寒门子弟被请来了楼上。
说是赏雪的诗会,不若说人这么一多,倒成了个小辈们交际的茶会。
楼上谈着楼上的,楼下又赏着楼下的。
小姐们都坐在一起,安排好和其他的男士们用竹帘子隔开。
有头有脸的府上小姐们似乎都应该在深闺里养着,日常的这些活动都是不好抛头露面的。
像这种公子小姐们混杂在一起的,总要用什么东西隔开似乎才对劲。
茶是好茶,茶楼的茶博士上楼下楼地忙碌着,泡茶的动作都是赏心悦目。
他们就从窗户往外探看,看那白雪覆盖的街道上有人牵马而过,行人举伞步伐缓慢。
茶楼的位置极好,黄金地段的街上不允许摆市,来往都是轻言慢语。
那尚书公子悠悠地喝了口茶水,眼里噙满笑意“想请林兄和江兄还真是不容易。”
林扬只笑了笑“前些日子有些事情抽不开身,实在也是无奈才推了。”
江韬站在一边,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不出口搭话。
一群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品了这么几杯茶水都好像是上了头。
一群人在楼上玩不了什么击鼓传花,便由尚书公子随了腰间压衣的玉佩,拿了筷子闭着眼睛在杯上一下一下地敲。
那声儿一停,玉佩到了谁手里自然也就是谁要出来作诗一首。
小姐那边自有小姐的玩法,有些诗作出来却是要传到这边来大家一同赏玩一番。
这边铛铛铛的声音乍停,江韬手里还抓这块玉佩没来得及转出去。
他抬眼一看,满屋子的人都笑吟吟盯着自己。
江韬家是武将,他父亲还对这黑漆漆的墨水有几分兴趣,到他这里却是半点也无。
他看了看窗外,低头沉思。
他是应该作出首诗来才对,不然这屋子里谁脸上也不会好看。
可他作不出来。
你若让他张口给你背一段诗倒是还好,可作诗他是万万不会的。
他扭过头看了眼林扬,他坐在位子上一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江韬张了张口,只在脑子里面胡乱抓些词强凑在一起“星子高楼风舞袖,杯酒穿肠歌骤休。鹅绒絮柳天女散,痴人过廊夜难安。”
他低着头,对自己作诗的水平是心知肚明。
却听见有人轻轻拍了拍手。
林扬笑起来无疑是好看的。
那双眼睛弯起来,盛上壶春水。
他笑的时候嘴巴多半是抿着的,就这么一条浅红的线,微微地向上扬着。
江韬有时候也会打趣他,说他这一笑自己的心都要酥上半边。
林扬也不恼,反倒会拿手来揉揉他的胸膛“我看江兄这肉皮竹骨可还是硬得很啊?”他笑的时候连声音都好听。
他知道江韬爱竹,便常在夸江韬时候将那竹子也扯来几句。
他就坐在那儿,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弯着眼睛微微地笑。
江韬便觉得,若是自己能有这么座烟雾飘渺的俊秀青山,溪水从山顶蜿蜒而下盛着些落花。
这山拿来换林扬的笑,定是极好的。
一旁的公子哥们见林扬鼓掌,虽是不懂这诗哪儿好了,却也都跟着杂七杂八地掺上几句,角度刁钻地去找这诗的妙处,若不是小姐那边传来的条子,江韬怕是就要飘飘然。
小姐们自是知晓林扬的才气,却也晓得他与江韬关系非常。
她们对这事儿看得比那些个只读透了书的呆鹅透。
不过是不想让好友拂了面子,这些个人就当真以为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
就因是赏雪诗会便只看诗才高低吗?那可不见得。
于是小姐们是听他们夸赏得头痛,这才送了诗来让几位好生评价。
江韬摸着手中的茶盏,吟诗的小绾口中出来的调子抑扬顿挫。
他是手中一顿,这才惊觉自个儿的诗在这楼上怕是最次。
在场的是一个都逃不掉,到林扬时他也仍是笑着,只低头不过半晌,张口便是满堂喝彩。
江韬比之是差的远。
他携着林扬下楼,侍从候在楼下上前为林扬披上狐裘。
他接过手炉,这次是江韬随在他的身后,步伐轻缓。
两人出了茗记又回江府聊了许久,至天色渐渐昏沉,江韬才肯命人备了轿送林扬回府。
冬天似乎就是稀里糊涂地过去。
林扬时不时去江府溜上两圈,偶也会留宿同江韬抵足而眠。
似乎冬天就将在这种安逸中渐行渐远。
可他偏偏在逼近元宵时候生了场病。
林扬染了风寒。
身子骨本就瘦弱,这一病便在床上躺了许久。
直错过了元宵的灯会。
他自觉是病不止此,可林母却是坚持将他按在了床上。
江韬是多日不见林扬,这才得知林扬染了风寒。
他到林府时,却看见林母端坐在林扬院旁的亭子里执着条手帕发呆。
江韬免不了是认为林扬出了什么岔子,匆忙提了衣袍进屋。
却看见林扬躺在那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顿了顿步子,拉过床旁的凳子坐下。
就听见林扬躺在床上嗯嗯唧唧地磨着牙,小声嘟囔着直道想坐起来。
江韬可不敢扶他,这一起来落了被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好的人还瞎闹腾什么呢?
可林扬这一生病,江韬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那日头还未升起来便早早洗漱好往林府去了。
林扬未曾想过江韬是这般会照顾人。
直至元宵灯会,林扬都被锁在床上不许起身。
江韬也闲坐在屋中陪他拉东扯西。
两人这便错过了一个热闹繁华的灯会。
元宵是林扬风寒的转折点。
过了那元宵身子便是一日日地好了起来,江涛跟在后面自是欢喜。
林扬见了自是好的,他躺的时日久了,心中早就憋了口闷气。
如今算是可以出门了,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如今国家繁荣兴盛,天下安平。
林扬本以为这一辈子便如此了。
看江韬逗逗趣儿,自个儿守着那点见不得人的痴心妄想。
再不过也就是一旁给江兄掌掌那双并不好的眼,再同他的妻女混得融洽。从此便是这般。
直至他先一步化作捧灰土,泌入土壤。
可这世事都是个不尽人意。
他的性别如此,痴心也如此。
这日头慢悠悠地翻过春夏,秋季似乎本就该是戎马。
边境安分的小国缩进缝隙,同势力的大国举兵来犯。
他们安逸了太久,以致早就忘了如何冲刺沙场,收割马背上的异族首项。
江韬的父亲领军出站。
林扬记得那天。
除了那高坐明堂的龙袍架子,城中似乎没人在担忧。
瓦舍中的歌舞还是早晚不休。
江父领着两位副将策马出城,奔赴鲜血染就的地方。
林扬什么都记得。
副将投敌,江父身死。
朝廷似是早料到了结局,备好金银随时双手奉上。
若不是敌国还想刮下城池土地,若不是江韬一步一扣跪进朝堂。
他们的国家不会再次出兵。
林扬记得的。
记得江韬的一脸笑意是如何在烟火中焚烧殆尽。最后的翩翩少年郎额上一片鲜血淋漓地穿上父亲的军装。
他亲手替江韬擦了长剑,祝他的将军不悔沙场。
林扬送走了江韬。
他看着那树叶一片片地落到地上,又腐烂于土间。
他听说朝廷准备断了前方的供给。
江韬达不到所向披靡,他不能为国家扩充疆土,只勉强守住身后的土地。
可战役的消耗太大了。
朝廷看不到希望。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江韬态度强硬,他不愿与敌国谈和。
更不愿与杀父的仇人在餐桌上握手言和。
他是不甘的。
他忽略不了那万丈的血海深仇。
他看得见。
边关的土地都是深紫,空气钻进肺里都带着腥味。
林扬是理解他的,可林扬终归还是入了朝。
这不过也仅一年光阴,世事的变迁便令人牙齿都发麻。
江韬还是回来了。
他提着敌方将领的首级,在满朝文武的面前跪下。
他这次没有扣首,可他说他认罪。
但他又有什么罪过呢?
皇帝一言不发,嘴角噙着笑意。
江韬进来时就看见了。
林扬一身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他站在上首,高昂着头颅。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只能以一种极其不屑的姿态去看着江韬。
他如今成了主和派。
他对不起江韬。
可他对得起自己。
江韬入了狱。
本该是风光无限的功臣大将,此刻却沦为了阶下囚。
边关人声鼎沸但传不到京城。
敌国的使臣住进了皇宫,酒宴上一副主客颠倒。
林扬托着袖子神色恰好,嘴角始终挂着抹笑。
他与那使臣推杯换盏,甚至是私里称兄道弟。
那使臣说要江韬的头颅,否则议和不过说梦。
天子坐在高位,召他入宫。
他让他执手取那江韬的项上人头。
他低着头颅,嘴里表着忠心又吐着犹豫。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有舍方才得。
他像是下了决心,双膝跪在地上“谢主隆恩。”
风云雨雾皆是君恩。
江韬隔着牢笼跪下,仰头看着林扬。
他说他会斩下他的头颅,奉予议和的使臣。
江韬其实不明白,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他的眼睛在黎明破晓时被蒙上黑布,他可以感受到有人一脚一脚地把他踹出牢狱。
踹在他的腿上。
他是跪出的牢狱。
他听到上首有人发出笑声,接着是林扬。
他喊了句使臣大人。
让那人去刑场等候。
他把眉毛拧在一起,昂着头目光无处聚焦。
他感到有双手扶在了他的脸上。可他的手却被锁在身后,他抓不住他。
他什么也抓不住。
林扬高坐在上首,看着那官员掷下牌子,看着刽子手将酒喷洒在刀上。
接着便是手起刀落,那颗头从漂亮的脖子上掉下来,在地上慢慢地滚了滚。
最后停住,那双眼睛是望向他。
他眯着眼睛,脸上带笑。
身旁的使臣拍了拍他腿上的衣袍,也不知是赞美还是讽刺“林大人也真是狠心。”
他挑着眉头拱了拱手,只轻飘飘的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使臣不置可否,却是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
朝廷最终还是用那金银和数座城池换来了“和平”。
边关人民的声音再过响亮,从此也与他们再无关系。
好像也便是如此了。
林扬的人生不过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递了辞呈,他说自己入朝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为议和贡献份力量。
江韬只有他才能杀得漂亮,也只有他才保得住。
他拿了银两牵了皇帝赐下的良马,连夜便出了城进了家庙宇。
侍从还是那个侍从。他佩着刀剑,脚边跪着江韬,手里还押着个小厮。
是江家的家仆。
那小厮对着林扬,脸上满是愤怒。他骂林扬恩将仇报,又说他配不上江韬院子里那竹林。
林扬笑了。
像好久以前那样抿着嘴巴,勾出条淡红的细线。
“我配不得,那你配得?”
小厮哑了声,半天才嘟囔出一句“反正你是不配了。”
江韬就跪在一边,从始至终就不发一声。
江韬等那双手离了后才感到有人托住了自己的腰。像是被塞进了轿子。
林扬的声音飘得有些远,听不真切。车轱辘在路上碾过发出的声音令他头皮发麻。
他听见轿子外面传来了一声“江公子”。
但他没有应。
那是林扬的侍从。
他听见他们出了城,有人拽着他下车,扶着他进了庙宇。
然后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上。
江韬这段时间跪了多少次啊?他记不太清了。
他听到那人出去又押着他的小厮进来。他什么都听得见。
那小厮扯着嗓子骂那侍从是忘八蛋。
江韬有些好笑,他以前怎么就没能发现这小厮还怪能喊的?
但很快,那小厮算是喊累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他的膝盖跪得一片疼痛,他才听到有马蹄的声音。
有人进了庙宇,在外面与那主持打着招呼,然后推开了厢房的门。
他听见小厮又扯起嗓子骂林扬时恩将仇报。
他本还有些想笑,但现在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们江家跟林府没有什么恩仇可言。
若非要算起来,文官当世的朝廷反倒是林家对江府的恩惠更多。
他听见林扬反唇相讥,但语气都泛着笑意。
他听见他让侍从带那小厮下去,他说他要和他说话。
他拿下了他眼前的黑布,又托着他的身子让他起来。
林扬比谁都好,即使他今天是真上了断头台。
侍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备的热水。
江韬现在腿上半点劲也无,只好是林扬帮他擦洗。
他奇怪自己是如何活下来,敌国的使臣又是带着谁的头回了国。但他并没有开口,他只看着林扬低下的脑袋就不想说话了。
林扬替他穿了新的衣袍,又扶着他上.了.床。
他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点在一起。
江韬的脸色都发烫。
他听见林扬问他,说想与他抵足而眠。
那声音像是刚从糖浆里捞出来的一般。
江韬胡乱地点了点脑袋,又拽着林扬让他与他同向睡好。
所有情绪的爆发都不会是即时的。
江韬半夜醒了。
林扬躺在他身前,一双手不知何时揽住了他的腰。
他听见他嗯嗯唧唧地哼着什么,头发被泪水沾在脸上。
他低下头,伸手抱住了他。
他认为林扬是做了噩梦。
谁知林扬却突然睁开了眼。
江韬突然想起以前林扬曾染了风寒,那双眼睛同那时一样的亮。
他翻过身子,把一身白色衣裳压在身下。
他说他喜欢他。
“喜欢”。
江韬突然间感受到了手足无措,但林扬却突然低下了头。
四块肉沾在一起,然后很快分开。
江韬瞪着双眼,面色里透出红晕。
他听见林扬问他。
“你喜欢我吗...”
他喊他叫江哥哥。
江哥哥。
糖水里捞出来一般。
江韬刚出狱,身上还带着伤。
但他却拽住了林扬的领子让他不要顾忌。
可剧本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江韬哑着嗓子唱戏一般地咿咿呀呀。
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分明是沙场上一往无前的大将,为何却在这种事上没了魄力。
林扬不住地.吻.着.他.的.唇。
他.含.着.耳.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哥哥。
他说他好喜欢他。
林扬好喜欢好喜欢江韬。
这一辈子,总算是有件事如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