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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朝夕(五) ...

  •   太阳才刚刚升起,易乾一改常态,起的比木青还早,一个人跑出去直到下午才回来,他什么也没说,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陈生柜子里藏着的两张良儿的小像。
      木青从他回来时一直盯着他,他虽然手上动作不停,但也抽空乐呵乐呵地瞄了几眼木青,他道,“待会儿我们去个地方你就知道了,那可是我上午问遍了街角的手艺人才打听出的。”说完,他一边推着木青朝门外走,一边拎起被他扔在院子里还散发着浓浓膻味的牛、羊皮。一番左拐右拐之后,两人才来到一座老宅前。
      老宅大门敞开,可看见庭院深深,各种不知名的花在盛放,易乾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这是附近最厉害的皮影戏大师,当年他可是进过皇宫表演的呢,什么都能演得惟妙惟肖。小揆那孩子倒是个重感情的,看他一直憋着也不大好受,不如用这个机会,让他好好道个别。”
      说完,他轻轻扣了扣大敞的宅门,年迈的老师傅目光炯炯,他摸着自己的长须款步走来。
      “朱师傅,久仰了。”易乾微微一笑,和木青一同朝他作揖。
      “不敢当。”老师傅摇摇头,笑着看向两位年轻人,“里面请。”
      不等两人表面来意,朱师傅了然地接过工具和画像,“方圆几里能叫上名的皮影戏师傅,他们的道具可都是我做的,你们来,也是因为这个吧,要做什么皮影,这个女娃娃吗?”
      他们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几丝得意。
      “正是。”易乾点点头,朝老人一笑。
      “放心好了。”朱师傅端来泡好的茶,将小像摊在案台上,仔仔细细地来回翻看,“东西放我这儿,五天之后你就能看到成品。”

      “谢谢。”易乾接过新做好的一整套工具,他盯着新染好的小女孩,虽是个影儿,却借着动作有了神韵,他朝朱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试探性地问道,“那今晚,能麻烦您再演一次吗?”
      “多年前我已谢幕,发誓今生不再出台,你大概也听说过,这些年我只做做幕后人。”老人摇摇头,目光温和,语气却没有半点松懈。
      “可……其他人,再厉害也比不过您啊。”易乾早就料到朱师傅的回答,但他仍不死心,做着最后的尝试。朱师傅默然,低着头。
      木青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四处打量,不久,他轻轻开口,“老师傅,您谢幕多久了?”
      “多久了?”朱师傅怅然,不自觉地望了望客厅正中央的墙壁,那儿挂着的两只蝴蝶皮影栩栩如生,“大概……三十二年了吧。”语罢,又是一声长叹。
      木青颔首,一字一句慢慢道,“十八里相送到长亭。”
      “你……你知道?”朱师傅身子颤了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木青。木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朱师傅,您的心事,一直挂在那里,是否想过解开呢?”
      “解开?怎么解开……”他没有直视木青的目光,只是拿下墙上的皮影,弹了弹上头的灰,独自走回了屋里。
      易乾好奇地望着木青,喜滋滋地开口,“厉害啊,几句话就能让他有这么大的触动。”木青只是摇摇头,易乾趁机靠得更近,“他实在不答应也没事儿,当时我听人介绍的时候,他就强调过,朱师傅曾是举国闻名,自打三十多年前搬来这儿,再也没亲自出台。”
      木青侧头闭了闭眼睛,随后又猛然睁开,“你会放风筝吗?”
      “风筝?你提这个干嘛?”易乾摸了摸头发,“可能会吧,小时候试过几次。 ”
      “那就放吧,”木青露出一丝轻笑,“试一试,或许就成了。”
      易乾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到室外,看着他走出小巷,很久才回来。
      “这纸鸢是小姑娘放的吧”,接过木青从邻巷买回来的蝴蝶纸鸢,易乾捂着额头,不满地盯着眼前的人。
      木青眼里染上了一丝笑意,不语,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易乾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伸出手在院外走来走去,同时不忘将绕成一团的线散开,终于,他选好风向站定,信心满满地将纸鸢往上抛。
      正午,无风,影子短短的跟在身后,任凭他用力往天上抛了几次,纸鸢都不等他跑起来便直接落了地,易乾哀嚎道,“不会吧,夏天根本就不适合放风筝。”
      “算了,”木青看着天上的太阳叹了口气,“实在放不了也不用勉强了。”
      易乾停下休息了片刻,然后他仍旧朝空中抛起了纸鸢,拼命地来回奔跑,最后,在不知道失败多少次后,纸鸢越飞越高,肆意庞旋于天空。
      不用说一墙之内的朱师傅,这方圆几里的人都能看见,木青复杂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易乾,想说什么,但他扭过了脸,闭上眼睛去回忆着小时候偷听到的在母亲CD机里唯一的那首歌,他深吸口气,提着嗓子,“‘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翼身华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最后一段的歌词,念得极慢,极柔,一字一句都刻意拉长。声音乘着风,越飘越远。
      朱师傅终于还是出来了,他拄着拐杖走出大院,望着墙外的两位少年,“这段词……和我当年念的……一点都不一样。”他双目盛满了泪水,身子也抖个不停。
      木青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谢绝,他的声线也在颤抖,“都怪我……当年也就是演到这段,两人双双化蝶……我太过入迷……忽略了远处落水的她。那孩子才三岁,跟着我……倒送了性命。”
      “那是您孙女吗?”易乾擦了擦额间的汗,将手里的线绑在一旁的树枝上。
      “对啊……我的老伴走得早,儿子儿媳也是如此,最后剩孙女和我作伴……可我……”朱师傅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拄着拐杖的手一个劲哆嗦。“她才那么小,还有大好的年华……”
      “那您呢?”木青望着易乾,示意他把话接下去。
      易乾点点头,望着朱师傅,“那您不可惜吗?三十年前您也才四十多吧,皮影戏要想学精,不加以数十年的联系根本做不到,您坚持了多久您自己知道,终于,一切熬出了头,一举成名天下知,那可是您风头最盛的时候,直接废掉大好前程不可惜吗?你这样做,又弥补了什么呢?您只是一直在逃避,不去触碰的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朱师傅在阳光下沉默,背着光易乾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把头低了又低。
      木青抿了抿嘴,“梁祝的结局,二人破茧成蝶,自成一段佳话。”
      “她……怨过我吗?”
      “或许吧。”易乾摇摇头,“比起当时,她更怨的不是现在的你吗?”木青打断他的话,从袖子里拿出纸巾递给易乾,易乾跑了半个时辰,衣服全汗湿了,他缓缓地看着飘落的纸鸢,像对易乾说,又像对朱师傅说,“今天没有风,努力一点,纸鸢依旧飞得起。”
      老人眸光一动,慢慢站起身来,“今晚是吗?让我准备一下。”语罢他请两位随他入房间,从床底取出一整套完整的舞台,舞台虽旧,但保养得极好,一看就知有人常打理。
      易乾和木青相视一笑,深深地鞠了个躬,款步离开朱师傅的大院。走到门外,易乾伸手勾着木青的肩膀,“真有你的,他还真答应了,要是我可不敢这么赌。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厌倦了这种生活才退居幕后的?”
      木青笑道,“他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也是,”易乾笑了笑,“再过几天天凉就真正起风了。”

      “你想带我去哪儿?”孟揆仰着头,圆溜溜的眼珠子直打转。
      “看戏。”
      “可是夫子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耽于梨园。”
      “夫子是老大还是我是。”易乾挑眉,盯着他。
      “……你。”孟揆缩了缩脑袋。
      他一笑,“好了,不是说谁是老大就听谁的,只是有时候夫子的话不适用于任何时刻。不可沉溺为真,但观赏和沉溺不同,而且今天不一样。”
      夜空的烟霞褪去,留下漆黑的帷幕,和扑朔的几颗星。
      “皮影戏!”老远就看见熟悉的台子,孟揆惊喜地叫了出来,平日他放学后都得回家做功课,看到了出摊的戏台也只能远远望上一眼,“可他不是周末不开场吗?而且……这怎么没人啊?”
      易乾轻轻推了推他的背,“看完了你就知道。”
      孟揆将信将疑,跟着他们走入小院,院子里只有一张板凳,面对着一整个台,红烛在燃烧,清风吹过,烛焰随之晃动,孟揆刚做下,刹那间,幕后跳出来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丱发红樱,穿着飘逸的的长裙,一举一动尽显温柔,她一步步走到自家门口,坐在门沿上,捧诗轻读。一会儿几只蝴蝶飞过,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书本放在石阶上,而她跟着它们轻轻跳舞……
      “良儿姐姐……”孟揆轻轻的开口,声线颤抖。
      无人回应,只是音乐还在继续,小姑娘见蝴蝶走了,重新开始拿起书本,抑扬顿挫地摇着脑袋,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音乐停止了,屏风上的人影顿住,双手打开,再合十于胸前。清丽的女声从屏风背后传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小姑娘作了个揖,拿起放在门廊上的书本,缓缓淡出屏幕。随着一身鼓响,白色的幕布上不留半点痕迹,孟揆早已泪流满面。
      “想当初,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也是用这个,朱师傅不愧是行家,连女童的声音都发得惟妙惟肖。”易乾凑到木青耳边轻声说到。
      木青没有回话,微微仰起头看向身边的易乾,他正盯着戏台子旁边愣在原地的男孩,目光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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