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琥珀翎

7、女主不爱男主慎入

　　十月二十三，天气转凉，薛凌穿上了今年新裁的袄子，是嫩黄的颜色，像新抽芽的花蕊。出门前慕兰亭另取一条白色毛茸茸的兔毛围脖，给她戴上，她不放心又跑回房里看镜子，意外的不错，衬得她气色极好，花儿似的娇艳明媚。

　　慕兰亭额头戴了条石青色抹额，薛凌看不懂，觉得平白多了条带子，把他本来就很和谐的五官破坏了，他却非说这是最近京中流行的打扮，她老是不出门，都落伍了。

　　这次出门是要去锦州牛头坡围场。皇帝陛下赶在下雪前安排了今年的最后一场东猎，令所有近侍携带家眷随行。

　　慕兰亭还有一篇就“登州贼寇频发”建言献策的论述没写完，在马车小桌上埋头狂写。文官就是皇帝陛下的管家，什么都要管，有时候事情都堆到一起，他就忙得跳脚，在书房里边写边叫写不完，还要把她抓过去磨墨。

　　薛凌一直撩起车窗帘子，看窗外景象，从热闹的居民区到荒芜的京郊，再到千篇一律的官道，举目远眺都是连绵群山，渐渐便觉得没劲儿。

　　放了帘子，默默坐回车厢里，见身边的慕兰亭已经在小桌上写了大半页宣纸，挥笔速度快到她几乎看不清，写出来的字却一个个纵横工整、苍劲有力。

　　没忍住夸道：“你好厉害……”马车里还挺晃的呢，手真的好稳。

　　慕兰亭就等着她这句夸赞，更得意地翘起嘴角，忽然顿笔，朝她努努下巴，“出门到现在有一个时辰了吧，你快点儿，拿水囊喝水。”

　　“你真的很像一个老公公，这么啰嗦。”

　　薛凌拧开壶盖，先喝了口，出门前装的热水，现在温度正合适，递到慕兰亭面前，他微仰头，她就扶着水囊给他喂水，动作非常默契。

　　她握着水囊出神的间隙，慕兰亭已经把策论写完了，收起纸张，伸臂把她搂过来。

　　“又是一年锦州围猎，凌凌可还记得许愿树？”

　　薛凌靠在他怀里，望向飘起的窗帘外头不断后移的风景。

　　如何能忘，这是一桩冤假官司。庆元二十七年春的那次围猎，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少女情怀全都交付给九皇子赵祁桢。

　　可是她那么不起眼，没有良好的家世、才情、容貌，京城贵女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她身处其中，好像一颗灰扑扑的黄豆苗。无人在意的角落，她总是直勾勾看着赵祁桢的背影，看他引弓射箭，肩胛肌肉流畅漂亮，即将蜕变成青年的少年，添一分嫌壮，少一分偏弱，连鬓角汗珠也滑落得恰到好处，惊艳得令人哑声。

　　他一箭射下两只大雁，呈到圣上面前，龙颜大悦，全场欢呼，她不敢上前庆贺，只能默默为他高兴。

　　那日赵祁祯和慕兰亭一道，答应了西域使臣提出的剑术比试，这是非常危险的，那两个西域贵族分明存了和大齐最优秀的两位公子一决高下的心思，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会受伤。

　　大雪之日，薛凌一身桃粉披风跪在雪里，在围场外的参天古树下，双手合十望着自己系上去的飘带，“苍天在上，信女愿折损寿数，换心上人明日在剑术比试中安然无恙。”

　　“树神在上，求您听到信女心声，信女的心上人乃是大齐第一君子，有铮铮淇奥之风，有古君子之德，信女心中默默爱慕不敢上前，唯有向神仙诉说，求神仙全我心意。”

　　她当然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闻得到比雪更凛冽的松木香，那是九皇子身上惯有的味道，每每从她身边走过，总会引起她的无限遐思。

　　这是九皇子回到营帐的必经之路，他已经十七岁，马上便要定亲，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用这种方法来争一争。

　　“薛凌？”

　　不是九皇子，他的声音要清亮得多，像漂浮不定的淙淙溪流，果然那人微微俯身，一张顶顶出色却让她没有半分心动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薛凌慌乱至极，慕兰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才他听到了多少？她的心里涌上一阵阵后悔，慕公子最难相与，若是叫他知道自己向九皇子大胆求爱，想必不会为她隐瞒。

　　可他神色奇怪，嘴角微抽，桃花眸倒影霜雪融化的水意，把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彻底搅浑，可是，奇异地洗去许多叫京中女子心神荡漾的风流脂粉气，变得前所未有的真诚。

　　如果薛凌仔细分辨，甚至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喜色。

　　“你原来……”

　　薛凌躲避他想要搀扶她的手，“我方才只是来这里祈愿娘亲的风寒早日康复，公子一定是听错了。”猛地起身，却脚软腿麻，整个人摔进雪里。

　　这个时候她却听见了朝思暮想的低沉嗓音，和凌乱的脚步声一道由远而近，夹杂着她所不熟悉的许多情绪：“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接受我，难道要我跪在地上求你！那我，也是愿意的。”

　　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这棵大树后，薛凌面容痛苦，抬头求助地看向慕兰亭。

　　在被发现之前，慕兰亭揽住她的腰将她半抱入堆满雪的草丛后。

　　“嘘！”慕兰亭捂住她的口鼻，手掌和衣袖间浓烈的松木香几乎将她熏晕，薛凌拼命眨眼睛，双手握住他的手背示意自己不会乱说话，他终于松了手。

　　只是那只手还搭在她肩上，虚抱着她，薛凌不曾和男子这般亲近过，但此时顾不得害羞，迫不及待探头去看外面的九皇子。

　　他们就在系满红色飘带的许愿树下，他们，九皇子和那个西域女子，薛凌认得那是与西域王一道来访的宠妃。九皇子他怎么可以和有妇之夫拉拉扯扯！

　　宠妃名叫丹筝，端的是一个妩媚非常，薛凌听家中长辈说过，她一个眼神就能叫男人筋骨酥麻，想来床上手段也是高超，才能叫一向风流的老西域王被他绊住，整整两年独宠她一人，连出访大齐也要带着她寸步不曾离开。

　　“殿下自重，我已嫁为人妇，又比陛下大那么多，答应邀约前来，是想劝殿下想清楚，莫要因为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影响殿下的大好前程。”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是他的宠妃，我们还曾约定等我回到京城禀告父皇，正式登门求娶，是西域王卑鄙无耻以你的家人作为要挟……”

　　“殿下莫要说这种话，我出身低微，能嫁给王爷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你看看你身上的伤，全都是他打出来的吧？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丹筝，我们曾经说过这辈子都要在一起的，你怎么可以抛弃我！”

　　他们搂抱在一起，九皇子不顾女子的推拒，把娇小的女子强行搂在怀里，目睹这一切的薛凌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既为自己，又为九皇子，向来高华稳重的皇子殿下，怎么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为一个女子。

　　有人用掌心为她擦去眼泪，两只温暖的玉白的手掌捧着她的脸，慕兰亭担忧地看着她：“凌凌，你没事吧？”

　　他为她擦泪的动作称得上温柔，小声说：“祁祯他爱慕那位西域女子已有多年，这次应下西域使臣的挑战，大概也是因为她，是挺感人的，你倒也不必这般，这般动容。”

　　薛凌重新看向面前的清俊公子，隔着朦胧的泪眼，发现他的皮相还真是不错，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子对他芳心暗许，在贵夫人们举办的赏花宴中，慕家公子总是少女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但没有多少女子当真敢到他跟前去晃，因为他太过聪明，且太过刁钻。

　　出身大贵之家，自己又有惊世之才，眼高于顶也是应该的，非第一茬雨后春茶不喝，非织锦云锻的衣袍不穿，在他十岁时更是放言：“非天下第一的女子不娶”。

　　至于这个“第一”是什么，天下第一美、第一贤，则让众人揣度纷纷，也听说有贵女曾向他示好，被他十分毒舌的一顿点评气哭，从此大部分贵女对他敬而远之。

　　薛凌久久没说话，直到慕兰亭的目光不由地下移，原来她为了这场表□□心策划，在桃红披风下穿了轻薄的白色襦裙，精巧的锁骨上若有若无显出桃色系带，方才扑进雪里，现下融化让她胸前一片冰凉，自然也让那绣着两枝春桃的肚兜若隐若现。

　　在她生气之前，慕兰亭把她的披风合拢，把胸前风光遮挡严实，但那雪白和桃粉依然在他眼前挥之不散。

　　他抿了抿嘴唇，把她搂进怀里，双臂有些抖，他用滚烫的侧脸去蹭她的脸颊，一触即离，“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什么心意？”

　　“我也……我不是丹筝，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赵祁祯和丹筝已经走了，慕兰亭抱薛凌起来，帮她仔仔细细系好披风系带，动作克制没有再碰到她的皮肤，也没有再看她的眼睛，“先回营帐吧，你出来许久，景公应当会叫人寻你。”

　　薛凌那日满心满眼都是九皇子有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个有夫之妇，只知道慕兰亭说不会叫她为难，应当是打算把这一章翻过去，自然没心思细想他的怪异之处。但从锦州回家，外祖父突然变得怪怪的，外祖母和二舅妈三舅妈也总是盯着她，仿佛她是会移动的金锭子。

　　半年之后她才知道，从围猎回来慕兰亭便请慕大人上门提亲，在她因为九皇子自请发配前往西州边境，为无疾而终的暗恋流泪伤神的时候，外祖父已经和慕家合计好了婚嫁之事，并把下了帖子把她爹和一众父系亲戚从洛州请到京城。

　　参加她的婚仪。

　　直到大舅母问她嫁衣想要什么样式，她才知道她要成婚了。因为慕兰亭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早已私下定情，她脸皮薄，不喜欢拘束，婚礼琐事轻易不要拿来烦她。景家想到她平日里就是个锯嘴葫芦，就喜欢一个人闷着，和表姐妹们都玩不到有一块，从围场回来尤甚，便以为她是如慕兰亭所说那般不好意思。

　　薛凌刚刚在城墙上目送九皇子与两个随从落寞离京，转眼便看见所有人喜气洋洋的脸，外祖父和父亲一家没有一个人不高兴，慕兰亭即便配公主也不算高攀，竟然不声不响被她个闷丫头给吊了去，势力的舅母们围着她叫她给表姐妹传授些技法，伯父伯母以及多年未见的父亲为她送来了许多的金银首饰，堆在称一块晃得她眼睛睁不开。

　　她突然生出一股荒谬感，直到成亲那日，慕兰亭一身大红喜服，攥紧她的手腻的发汗，她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