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不覡残酒

5、您吃了吗

　　小孩儿的头发有些卷，依旧是熟悉的白色，面容则和容与有些相似。
　　“二哥。”他再张嘴，声音却是相比方才沉静了许多。
　　尹止略感到有些奇怪，却见小孩儿的背后又探出一个小脑袋，竟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二哥，猜猜今天午饭是什么？”这次的声音又是方才活泼的样子了。
　　尹止反应过来。
　　皇之神族已故的皇后容艾育有四子，恰好是两对孪生兄弟——第一皇子容月、二皇子容与，以及面前的八皇子和九皇子，容恩和容诗。
　　活泼一点的小孩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竹制饭兜递给容与。
　　“谢谢小诗，”容与嘴边露出了笑意。他接过饭兜，伸手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尹止，两人对上了眼。
　　“尹止殿下好。”安静一些的小孩看了看哥哥的动作，意识到了什么，向着尹止微微鞠躬，并伸手扯了扯另一个小孩儿的衣袖。活泼一点的小孩便也乖乖跟着鞠了一躬，开始好奇地打量眼前的陌生人。
　　尹止看着他们俩，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午好。”
　　“行啦。”容与伸手戳了戳容诗想往里面再看看的小脑袋，“你呀，没事别往外跑，出事了小恩可看不住你。”
　　容诗做了个鬼脸，扯扯容恩的袖子，离开了。容与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渐行渐远。
　　他想，真好啊。
　　两人走了，塔里又安静了下来。
　　尹止继续着手上的事情，然后闻到了身后饭菜的香气。是真的很香。他下意识回了个头，只见容与端着碗，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三种菜式，吃得正欢。尹止默默地回过了头，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去看一眼。
　　上午散会后他随意吃了点就赶了过来，一般来说是管饱的，但旁边有人吃得这么香，看着就又有点饿了。
　　尹止看不见的是，容与在他转回头后抬起了头。
　　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吃得这么欢是不是不大好。
　　某人陷入了纠结。
　　可是好像突然邀请别人过来一起吃也很怪。
　　那自己该说点啥？你吃了吗？你饿吗？一起吃吧？
　　容与一边吃着一边想着，一边享受着可以悠哉游哉吃饭并发呆的感觉。他是发呆发够了，却忘记了自己一直盯着尹止的背后。且不说习武之人的五感本就敏锐，神族在神力的帮助下更是对周遭的一切更加敏感。
　　他看着我干嘛？
　　尹止一边继续处理着手上的东西，一边想着。
　　他是不是觉得我的动作太慢了？尹止默默地蹲下身去，继续整理面前那一堆卷宗。
　　卷宗有卷轴样的，刻在竹简上的，还有线装成一册的，封面的文字也各不相同，从人类的语言到精灵和龙的古语，从神界的通用字符到古神语，无所不有。尹止努力辨认着生涩的文字，不禁在心里想，他做这个的时候可比我快多了，我早上竟然还想着要来帮忙。
　　他会不会在想，为什么没人给我送饭，这么可怜。
　　尹止的思维越跑越偏。
　　可是我吃过了……虽然不是特别饱。
　　他手上动作不停，脑子里开着小差，猝不及防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想吃点吗？”
　　“嗯。”他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嗯？
　　尹止转头，看向容与。
　　容与此刻正在心里想：淦，我是不是又习惯性地自来熟了一下。
　　这倒也不能怪他。他从前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要为自己提出的计划殚精竭虑，既要让周围的人不对自己抱有太大的敌意，又固执地想要给自己留下那一点尊严。不管是和古神族的人们交流，和外族的人们谈判，容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课题就是怎样讨人喜欢一些。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习惯性地思考很多，习惯性地要做一些事情。
　　见尹止应下了，却没有起身过来，容与心里猜着人家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弟做的，倒也没有多好吃啦。”他打着哈哈黑了自家弟弟一把。“来歇会儿呗，我一个人在这儿吃多不好意思呀。”
　　尹止于是走上前来。
　　他方才确实是在犹豫，但他不上前的原因却并非害羞，他只是在想，从前从来没有人在看见自己做事的时候，考虑过自己辛不辛苦。怎么说呢，四舍五入，他其实是有点受宠若惊。
　　弟弟在小的时候或许问过自己，但被元老们提醒过“不要打扰哥哥”以后，就不再开口了。母后或许会为自己端上一盘水果，然后嘱咐自己继续加油。父皇什么都不会说，有时自己会听见他轻声叹气。他也很忙……或许父皇曾经和我是一样的。
　　尹止在容与的对面坐下。
　　筷子是在容与的手上了，但兜里还有一个叉子，于是容与就看着尹止接过叉子，带着那么一点复杂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别说，还真挺好吃。
　　尹止回过神来，又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得说点什么好。
　　“挺好吃的。”他思考着措辞，“谢谢了。”
　　“嗯？真的吗？”容与笑了一下，“小恩的厨艺全都是给小诗做饭做出来的，他超挑食的。”
　　啊，可以有闲心去干学习和修炼之外的事情，真好。
　　尹止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菜。
　　小然和小语这个时候应该是刚刚用完餐，准备休息一会儿继续下午的修炼吧。
　　“……你们的长老们不会觉得琢磨这些浪费时间吗？”尹止随口接了一句，接着意识到这确是个傻问题。帝皇两族的统治结构并不一样，虽然都有皇族和长老或是元老的分设，但相互之间的从属关系大不相同。
　　果不其然，容与的脸上稍稍显出了些许的不解：“我们的长老一般不管这么宽。”
　　尹止低下了头，开始后悔自己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自己都不知怎么接的话。
　　“啊，不过说起来，他们俩这做饭倒还是我教的。”容与一边又夹了一块肉一边说道。“妈妈……”他讲着讲着打住，意识到自己用错了称谓，“母后还在的时候倒是经常教训我不好好修炼，净想着怎么和弟弟玩。我那时觉得，反正自己修炼速度也不慢，日子还那么长，急什么。”
　　尹止哑然。容艾的事情当时闹得很大，帝之神族虽然不在现场，但也有所耳闻。他倒是有些明白容与想要说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等他懂事了也好，现在修为几何也罢，容艾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嘛，你也知道。”容与嚼完嘴里的东西，接着说道，“我去给阎羡之做侍从，每天做饭擦桌子扫地拖地一条路，好嘛，确实是什么都能做了。”
　　尹止下意识想接一句还好现在都过来了之类的安慰话，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你的修为好像也没有落后？”
　　“嗯。”两人的修为差不多，互相有感觉也是正常的，容与点点头，解释道：“我一般白天忙完晚上修炼——当然，也因为这个，基本没怎么睡好觉。”他说完，夹走了最后一块肉，尹止默默地看了一眼旁边还有一半的青菜，心想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冷知识。
　　“啊，所以，”容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没有把以后上午的祭祀都改到下午的说法，我早上真的困死了。”
　　尹止愣了一下，不禁笑了出来：“但祭祀不是得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来吗？”
　　“定好的时间只是理论上残魂比较虚弱方便我们收拾的时间嘛，反正时间也是我们感知出来告诉他们的。”容与放下了筷子，把低头时跑到前面的长发往后一撩，“如果残魂不是太完整或者力量不算太强大的话，我们不借助天时直接‘处理’应当也是可以的。”
　　两人聊着吃着，碟子也就差不多空了，尹止伸手把它们叠在了一起。
　　“要是元老们知道了就要罚我了。”他轻轻笑了一下，“还是按着规矩来吧，辛苦你了。”
　　容与收拾着东西，想起了尹止身上的伤痕：“辛苦什么，你也辛苦。”他轻轻挑眉，“我和我哥好歹是两个人干两件事，你得一个人全包。”他语音刚落，便在尹止眼中捕捉到了些许落寞，他心里暗想，这位大殿下话不多，却意外的有些敏感呢。
　　“我随口说说，你别介意啊。”容与想了想，补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很少这般在意和自己不大熟的人的想法。
　　“嗯？没有。”尹止站起身来。他是那种不大喜欢明显地表露情绪的人，除了方才笑了一下，容与还真没见他露出什么幅度太大的表情。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后摆：“我们继续吧？”
　　容与点头，于是他转头走回了自己方才负责的区域。
　　我该不会是又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吧……
　　容与腹诽。
　　自从之前的事情结束以后，我还真是开始随便乱来了。
　　他摇了摇头，也将目光转向了自己原本在整理的地方。
　　他是不知道，身后的尹止，只是对于他的示好有这一点无措。容与在古神族的环境中长大，尚且有着与周围人的交流与联系。他会交朋友，懂得培养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好感，他明白怎样和不同的人交往，懂得揣测他人所想。他是习惯性地和人交往，又恰好在处理无聊工作的时候选取了一个比较随意的态度和人叨叨。
　　——可这对于尹止不一样。
　　对他来说，从他出生到今日，或许都没有人随意地选取着话题同他讲这么多话。
　　他无措，却细品着心中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