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虞团孟] 故事》良宴

1、第一章

　　我们半死不活地爬上滩涂。死啦死啦第一个到达，他站起，又倒下，再能够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南天门磕头。
　　我们有样学样，在死啦死啦身后磕得头晕脑胀。
　　虞啸卿泥雕木塑地站着，看着我们磕完头，站起来，把他当空气一样晃晃悠悠擦身而过。

　　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他腰间挂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把南部。
　　当初缴获它的时候死啦死啦得瑟的要飞上天，可是现在它挂在那像个笑话。
　　我木然地继续往前走。
　　死啦死啦也看见了。他也继续木然地走，连身后噗通一声和几声尴尬地低呼，也没把他唤回神儿。
　　我跟着身后的人渣们一齐瞠目结舌了几秒钟，伸手朝背后捅，落了空。我回头去找，那家伙毫无人气儿地还在往前飘。我拽他，他死气活样地回头瞪我，又瞪我身后的人渣们，然后跟我们一齐瞪笔挺地跪在滩涂上的虞大少。

　　死一般寂静，只剩怒江咆哮的水声在耳边，唐基们脸上露出了始料未及的哑然和尴尬，看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我猜是因为这并不是他们的迎接戏码中的一部分。
　　迷龙在我身边，用他力所能及的最大声音“哼”了一声。当然我也不指望一个饿了38天又刚从怒江里爬出来的人能有多大声音----我们都没理他。只有张立宪因为这声蚊子似的哼哼抖了一下，他下意识摸摸自己自己坑坑洼洼的半边脸，没动。
　　死啦死啦转过身，“……走啦。”
　　我们拖拖拉拉地转过身。
　　又是咚咚的闷响，好像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我恼火地转回头。
　　虞啸卿开始对着南天门磕头，和我们刚才做的一样，而姿势并不比我们好看。
　　于是我们又停下看戏。
　　我热切地看了眼死啦死啦，希望他能作出点反应。
　　死啦死啦软塌塌地杵在那，死相至极。
　　我盯了他一会儿，索性转头去看虞啸卿腰间的南部，一边胡乱琢磨着怎么才能在被毙掉之前拿那玩意儿轰掉他的脑袋。
　　……几秒钟之后我就不用琢磨了，死啦死啦拿着那把抢顶住虞啸卿脑袋的时候他的亲卫们甚至震惊到想不起该枪，过了几秒我们终于听到一阵手忙脚乱的拉枪栓声。
　　虞啸卿冷冷地瞪了一眼。
　　他不是在瞪死啦死啦，因为他的亲随们愕然不解又小心翼翼地压低了枪口。
　　“想开枪的话，就开。”虞啸卿声音不大。
　　迷龙又冷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因为不辣和丧门星在帮他用鼻孔伴奏----人渣们都觉得很出气，可是就连暴力的迷龙都知道他们的团长不可能真的轰掉虞啸卿的脑袋----这才是这出千金一跪的闹剧可笑的地方。
　　我冷淡地看着迷龙们脸上的鄙薄和死啦死啦的动作。等这四处找死的货被打成破筛子，我只好再跳一次怒江了，前提是我能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抢到那个筛子-----他就是真想开枪，我他妈早看出来了，大爷的。

　　虞啸卿也真行，这时候还有空闲回头打量我们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
　　他挨个地看，我们像事先商量好一样挨个地不自在。
　　不辣呐呐地嘀咕，“西下的王八盖子，搞么子猪头疯。”
　　丧门星压低嗓音说，先闭嘴！
　　他看到我身上，我没什么反应地晾下他又去看死啦死啦，可死啦死啦也没看我，他任由虞啸卿把自个儿拧巴成个麻花，然后心平气和地问，
　　“看完啦？”
　　他凑近麻花，谄媚地笑，“师座大人看到什么了？十三个人？十二个？”
　　麻花把自己掰了回去，掰成个仰着头的虾米。
　　虾米咬紧两腮去瞪翻滚的怒江。
　　死啦死啦一脸纯真，“您猜猜我看到多少人？”他伸出手，“三千。”
　　……这个蠢货，他伸的是一整个巴掌。
　　死啦死啦已经被虞大少气得神志不清了。

　　“三千，黑压压一片，就在您的身后看着您呢。”死啦死啦轻声说。
　　虾米变成一块竭力克制颤抖的化石，死死攥紧的拳头甚至让我有点同情他。如果我是虞啸卿，宁可立刻挨上一枪，也不会想继续听死啦死啦那把人气个半死又偏偏让你只是半死的腔调。
　　“您不回头看看？我把他们都带回来了。”死啦死啦继续催命地喁喁，“……都带回来了，一个都没少，还有何书光，他也回来了。”
　　……全团嘴最损的，狗肉只能排第二。

　　死啦死啦终于住了嘴，他开始看着化石眼神飘忽。
　　那表情真让我想哭。
　　开枪吧开枪吧，我恶毒又麻木地想，杀了他吧，被打成筛子吧，只要别让我看到你这副鬼憎神厌的德行。
　　我真是宁可再去打一次南天门，也不想多看一眼他这样的表情。
　　死啦死啦不负所望地拉开了保险栓。
　　亲随们开始躁动，他们想举枪又不敢，犹豫了很久，最终也只是干瞪着眼，不知所措的傻样和人渣们如出一辙。
　　虞化石缓慢迟钝地转头看他，一小会儿之后他似乎回了魂，嘴唇翕动，像是要说话。死啦死啦讨好地举着枪弯腰问：“您想说什么？”
　　唐基们的脸已经很不好看了，有几个甚至到了忍无可忍，可拢起来都比不上人渣们阴沉----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
　　迷龙脸上的幸灾乐祸再强撑不下去，不辣两腿可笑地哆嗦着，阿译已经要昏过去了。
　　可是没有人阻止死啦死啦。张立宪都快哭了也还是在原地站得快生了根。

　　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在装，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崩溃了，装着不知道他从心里面早已经开始碎裂了，一点点地成渣成片成屑成灰。我们都假装看不到他身上压着巨大的绝望和沉重，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也压了上去，给他添上最后一根针，然后在跟随着他的同时不要脸地庆幸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死啦死啦把我们的命和魂魄一起带了回来。而我们空无一物地爬上东岸的土地上时，他还背着三千人的怜悯和宽恕。
　　我们从来不去想，这样的怜悯和宽恕有多沉重。不辣们不懂，阿译们不懂，张立宪们不懂。
　　我不想懂。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后悔并为此愧疚。而此时的死瘸子孟烦了只是并不清晰地触到了他的团长那没顶的恐惧，愤怒和悲伤。
　　死瘸子孟烦了于是知道，他的团长只是想拔掉钉进他灵魂里让他永无法安宁的钉子，哪怕这样的行为有着并不光彩的名号。
　　我伸手擦掉脸上两行也许是雨水的玩意儿。
　　阿译痛苦地呻吟着，“别，别……”
　　别丢下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阿译在说着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没有听见。
　　虞啸卿也没有听见，他正把脑袋往枪口上蹭，恳求地望着死啦死啦，希望并等待着自己的脑袋开花。
　　死啦死啦的手指干脆地往扳机上扣过去。
　　“回家吧。”我被自己慌张的声音吓了一跳，沙哑的声音吱吱嘎嘎地拉锯，还带着喘不过气的急促。

　　“……回家吧。”我单调机械地干巴巴重复着，“回家吧。”
　　人渣们都望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垂着头不看我们。
　　我知道也许我在做错事，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可怜巴巴地冲他一遍遍哀求，回家吧，回家吧……
　　死啦死啦终于放下枪。
　　……他说，对，我带你们回家。
　　噗通一声----我现在真他妈烦透了这个声音----阿译终于昏过去了，他脆弱的神经奇迹般撑到了现在。
　　迷龙不吭声地和张立宪一左一右架起他，我们沉默地转过身，等着死啦死啦蹒跚地穿过我们，然后沉默地跟上。
　　……对不起，我的团长。原谅我们的残忍，逼迫你不得不继续背负那些要把你压碎的沉重。可我们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没了你。

　　如果我们如同何书光一样没了信仰。

　　虞啸卿终于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这次他没那个脸说抱歉。
　　我们面无表情地走开，留下一群泥雕木塑的化石。

　　虞啸卿从滩涂上站起，还是半个化石。
　　唐基永远在该他说话的时候开口，“师座如此重情重义，难怪下属以命相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虞啸卿被刺了一样盯着他，唐基不为所动地微笑，热络又了然，“此一役后，师座必受重用，古有岳飞领衔，今有虞师建功，尤可当同日而语！”
　　随行的将校们终于复活，寥寥地附和，虞啸卿露出一丝笑意。
　　“……唐副师，不，唐叔。”
　　……
　　“我做不成岳飞，您倒是做成了秦桧。”

　　唐基的脸色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