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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死生契阔 ...

  •   锦觅缓步上前,褪下人鱼泪,送回他腕间。十指,因此黏连。也是这一刻,她才知道,他连手也白净纤长,骨节分明。那么美好,世间女子恐难及一二。

      从不知,只是因为与一人指掌相接,也可令她心神恍惚。深幽殿中,无数梦珠沉浮盘绕,他与那人情意绵绵,好不甜蜜,却无一刻是属于她的。怨忿吗?嫉恨吗?她不懂。只知寒意彻骨,纵使握紧他的手,也不能温暖她。

      叹,想退,未料他突然呜咽侧身,将她的手捧在胸前牢牢按住。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着扑倒在他身上。“陛下!”她势急心慌,惊呼,一时竟挣不开。一个醉酒之人,何来如此大的气力?他该不会是假装?

      蓦地,闻得叮咚声。是珠子跌地。一怔,眼睁睁,见得那近在咫尺紧闭的眼,有盈光溢出。流光幽幽,自他眼角滑落,一颗颗,幻化凝结成珠,滴溜溜滚坠榻下。

      她唇间盛盈寒意,传言天帝母族是龙鱼,竟是真的。但,梦境美好,他因何悲伤?那锦觅不是声声唤着“小鱼仙倌”,不是一直与他甜笑么?他因何错失她,又,她为何不要他了?

      若是她,可会舍得?玉质冰肌就在眼前,因他悲戚感怀,泪悬睫上,益发衬得眉如远山黛,唇似殷胜血。原来,凡间轻浮男子大概都有如她此刻想法……

      只是,这天神太冰清玉洁,她怎敢生出半点亵渎之念!痴望良久,到底,倾身将唇轻轻覆落他眼睑,尝得微凉微咸液体。呵!不过细如丝羽的触碰,她竟通身酥化,气息奄奄。那些男人所言的欲生欲死,便是这般罢!

      她不是圣人君子,不必守清规戒条,她只是一个下界小妖。暗□□解,去抚他轮廓眉目。他大约感知爱意,挣扎着展臂将她拥入怀中。顷刻间,她便伏在他胸前,听得那壮阔胸腔内澎湃跃动。一分,一秒,就好。明日之后,她未必可全身而退,生还来见。便容她,在他梦醒前,任性妄为一回,贪图些许旖旎幻境。

      “觅儿……”他喉间凝噎,辗转反侧。世间怎会有这样痴人?数千年,他只念念这一个。可惜,她不是。任她再好,再如何相似,仍不能叫他欢喜。鼻尖酸瑟,无力支持。

      须臾,清醒了神智,涤净心神,眉目间的灵照绽出一簇碧光。她贴近了,与他额际相抵。试着,侵入他意识,去与他的元神联结:“陛下,何为‘往生诀’?”

      若是其他上神,必然在潜意识中设有结界,亦不会轻易让她这仅千年修为的小妖得逞。意外的,他竟当真对她毫无设防。也许,是因为沉醉太虚幻境。但这三字予他,好似极大困扰。梦中,他眉心紧蹙,亦自喃喃:“觅儿,若真有此诀,你可愿随我一同为之......”

      他果真知道!锦觅大喜,忙不迭应承:“自然是愿意的!”

      他便笑了。她从未见他笑过。他一定不知,原来他笑起来,如春风煦日,眸含星辰。寰宇之内,六界之中,她从不曾见过一人如他,能有似杳渺晨雾般明丽姿容。

      “数千年,”他的声音迷离悠远,落在她耳畔,“我等了数千年......觅儿,记得你的承诺......”

      所以?她未及开口问,元神已被迫出。灵照瞬息寂灭,若非她凝心净神及时,险些不能附体。片刻间,除了伏在榻沿喘息,她别无他法。

      这一觉,当真好眠。数千年来,他何曾这样一夜无梦,沉醉不知醒。昏昏然睁开眼时,深垂的绛纱帐中有隐隐的香气弥漫,是小妖涂抹在他臂上伤处药膏的味道。他记得,那叫灵香草。挣扎着坐起身,透过宫门间隙,隐约见得侍者跪地侯旨。小妖呢?

      “觅儿!”他唤。

      沉沉门户被推开,进来的却是邝露。她面色凝重,连容他开口询问都未有,躬身道:“陛下,您终于醒了!”

      天帝一怔,不过数个时辰,何来“终于”?“我睡了多久?”

      邝露直起身,望着他:“陛下,您已睡了三日。任臣等苦唤,都不可叫陛下醒来。”

      什么?他拔身而起,便也望见外间的一众文武臣子。破军星君拱手来禀:“陛下,魔妖两界交战数日,请陛下准臣汇报战况。”

      仙侍涌进来侍候他更衣梳洗,匆忙间,他并未寻得小妖身影。“花神呢?”

      一小仙侍跪地答:“回陛下,花神于三日前已随廉贞星君去了下界。”

      她竟不告而别!心有怒火,喝:“传黄岐仙官前来。”

      去至七政殿,破军星君指住妖界几处要地,与天帝道:“魔尊遣邪灵族、不死族与血族进攻妖界咽喉津梁,廉贞星君率风、水、鸟三族固守多日,因妖界戒防森严,魔军不能得手。一个时辰前,臣突接急报,魔尊下令退兵。”

      他只记挂一人:“花神呢?”

      破军星君默然,与太巳真人相视一眼,垂首道:“花神向廉贞星君要了数百妖军,轻骑入了魔界。”

      天帝眉目一凛:“数百?廉贞星君准了?”

      诸仙喏喏,不敢答。黄岐仙官入得殿来,近前唤:“陛下。”

      天帝暂不得空理会,只挥手命他一旁候着。“可有人知她现在何处?廉贞星君可曾派兵支援?”

      破军星君道:“陛下,臣虽不知花神身在何处,但魔界数日来亦异象环生。”他踏上前,轻声道:“有人以‘渴乌’之法,以竹筩去节,雌雄相接,麻漆封里,越猨翼山,引忘川河水一夜间湮灭了整片血族地界,继而汲取血族泰半灵力。魔尊率兵赶去援助时,少咸山一脉不知为何,山崩地陷,顷刻又死去数万邪灵族族人......”

      小妖当真如斯厉害,数日间,竟连屠两族......慢着!破军星君分明还有话要说:“昨日,魔界内不知名瘟疫蔓延迅疾,不明起因,毫无征兆,更无边界,短短近十个时辰,数百万众沾染疫疾,病况可怖。如今,魔尊无力控制,疲于奔命。陛下,天界再不出手,届时,恐六界大难临头。”

      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一夜、短暂时辰与顷刻演变而成?又怎会是不知为何、不明起因、毫无征兆?妖界筹谋千年,蛰伏魔界多少势力,难怪小妖句句胜券在握。天帝颅腔嗡嗡,臣子们的谏言尤在,他们命他,早日斩除祸根。而他......他心中竟还忧虑她身陷险地。召黄岐仙官近前,将手中一物递出:“黄岐仙官,你且替本座看看,这是何物?”

      众人不明所以,险境当前,天帝因何在意一只小皿中药膏?黄岐仙官双手接过,一看一嗅,已了然于胸:“陛下,此乃灵香草。此草有缓解病痛、消肿祛疤之效,若得适当剂量,更可镇静安眠,是上等良药。”

      是否上等良药,他并不想知。他唯一清晰的,小妖为报血海深仇,誓要屠尽整个魔界,故而,令他沉睡数日,不能出手干预。“破军星君,率一万天兵,随本座下界。”

      众人惊怔,天帝曾许下誓言,有生之年永不踏入魔界。这……

      “陛下,”邝露挺身出列:“魔界如今疫疾肆蔓,您怎可以身涉险?”

      太巳亦道:“陛下,何须您亲临?只要命廉贞星君擒得罪魁祸首,魔界之难,必可立解......”

      罪魁祸首!哪一个是罪魁祸首?小妖么?可要算他一个?破军星君区区几句战报,叫他明白小妖手段凌厉狠绝,非他能爱。但为何,为何他心如死灰,痛不欲生?一抬手,想号令赤霄剑,长臂略动,已觉异样。他的人鱼泪......

      邝露见他神色大恸,面无人色,忙探手去扶。他已闭目垂首,收敛心神,阴冷了声线:“往魔界。”

      潜伏魔界三日,于锦觅,却像三万年。数日未曾闭眼,遍身浴血,身侧随从兵分数路依她所示大乱魔界各族,却已自数百奋战锐减至仅余十来妖兵与兽者。她还有漫漫长路要走,能真正陪她到最后的,应只得手中这把乌金剑了。

      三日之内,她的形容姓名遍布魔界各族部落,魔族中人恨不能得而杀之。可是,他们忘了,她灵力低微,混在魔界族人中,如大海捞针,销声匿迹。故她可置身魔界,排兵布阵,声东击西,叫魔界灾祸频起。如今,那娇恣狂妄的魔尊应永远笑不出了。

      六界以为,这场战争是三日前才兴起的。事实上,妖界耗近千年光阴,要令六界重振秩序。事以微巧成,以疏拙政。一件纤细小故,看似平淡无奇,即令是久远之前的微粒,却可无限扩大,埋藏强大爆破能量。魔界今日之祸,只是潜伏至今显现的结果罢了。而她,也仅为这漫长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昨日便是三万魔族归还魔界的第七日。六界只道妖界乃无知无觉无欲无求任人宰割的风水鸟兽木石之辈,却不知越是低等无为,越可挪就驱用。如眼下,她足边这茫茫数千具为伏尸菇噬杀吞没继而向外繁衍滋生毒菌的不死族尸体。

      三百年前,妖界在疆土之内根植噬魔藤,以妖灵滋养,令藤中遍覆伏尸菇。此菇如霉菌,肉眼难见,平日于地下不过蛰伏沉睡,并不能伤人。为噬魔藤所掳的魔族一旦触及埋入妖界土壤,伏尸菇便如黄花郎的冠毛,蛛丝般的种籽随藤汁渗入魔族体内,恣意散布,生根发芽,成长繁殖,假以时日,于魔躯中孕育新生命。魔族不比魔军,族人分散魔界各地,归去必然与亲人聚首。食同牢,寝同榻,伏尸菇根须又自一呼一吸间蔓延侵略其他魔者。整个蚕食滋蔓过程因其微小不可见而不得察觉。待疫疾扩散发现时,魔族覆灭,旦夕之间。

      但她的目标,尚非如此,更不是来与魔尊一较高下。她要的,从来是那既得利益者,那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六界皆知魔族公主卿天乃魔尊鎏英遗腹所生,魔尊先夫奇鸢为灭灵族遗脉。这一个族群虽人丁稀薄,却有着六界中最邪恶的力量:以灭灵族人骨血炼化的兵器,可斩杀泯灭寰宇之内一切神灵。因此,这个族群为六界忌惮,数千年前被魔族所灭。灭灵族人遗孤奇鸢,意外被卞城王收养,与卞城王公主鎏英青梅竹马,日久生情,诞下一女。奇鸢身故,灭灵族的血脉,唯卿天一人!

      天下皆知,得卿天者,得六界!她若要做这六界之主,要去至最后那一步,非卿天这个魔女不可。卿天的躯体,是她除《往生诀》外,另一个必得之物!只要有了这两件宝物,进退有局,她还何须做人傀儡,任人宰割?

      为防大军抵境,魔界王都赖四周险峰川泽等天然地理屏障所环绕。据闻当年天魔大战,天帝率数十万天兵与先魔尊死生对决,致令魔界忘川河畔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可究其根源,不过因先花神逃婚,与先魔尊私奔。六界苍生,真不及红颜一笑重要。如今,王都内除了宗庙城郭,还有一座因那女子以身相殉而命名的锦华宫。这座宫殿紧邻内廷宝殿,原为妃子居所。先魔尊禅位鎏英后,锦华宫便成了魔界公主的宫邸。可是,听闻现任魔尊对先魔尊也曾心怀倾慕,却甘愿奉此宫为上,个中纠葛,倒值俗子暇时一品。

      皇城千里外尸横遍野,这宫城内却依旧鼓乐喧天,翩翩歌舞。呵!皇孙贵胄谁曾理会苍生悲喜祸福?正如千年前那一幕,她们只知修得正果的欢欣,怎会在意无辜稚子惨遭献祭?

      锦华宫结界尤为森严,因是魔尊独女,掌上明珠所属。将乌金剑置于臂肘间,拭去剑上腥臭血渍,撕下一缕衣角,将剑柄与手紧紧捆绑。两指一并,示意随从依计行事。今夜,不知最后能踏出这座锦华宫的,是她,还是卿天?

      十余妖者幻作魔军,为首的承了鎏英模样,妖兽匿藏了锐爪,悄无声息跃向寝宫两侧。而她,隐身在结界边缘,静待时机。

      那假鎏英一现身,遍体鳞伤,为一众魔军部下所搀,扬声号令守城将领:“魔尊伤重,快开城门!”

      守将果真呼喝:“魔尊有令,任何人皆不予放行……”

      “混账!”假鎏英大喝,“王都将破,尔等不出城相助,龟缩宫中以为可以躲得几时?公主呢?速命公主出来,与本座往天庭寻那天帝老儿讨个公道!”

      那将被这呼喝,竟迟疑了。战况每日传来,魔界危在旦夕,现在连魔尊也狼狈,他们又能支撑多久?当即撤了城门口的结界,急急道:“尊上息怒!只是,公主……公主不在宫中……”

      什么!隐了身的锦觅正从城门穿过,闻得这一句,已是震愕。假鎏英手中魔骨鞭瞬息缠住守将颈子:“公主去了哪里?”

      守将即刻软了膝头,跪下迭声求饶:“公主适才闻知尊上自妖界退兵,料知魔界大势已去,携了侍女出城,道要向白庄公子求取援助。”

      白庄公子?锦觅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头,正犹疑是进是退,身后探来一只手扣住她臂膀,直将她拽离了宫门。心头大骇时,那人又掩住她的唇,带着她飞纵远离至宫墙阴影下。

      “你寻魔界公主作甚?”那人在她身后低语,她颈边,被锋利匕刃对准。

      他不坐镇妖界,千里追踪至此,也不怕魔军嗅得他一身仙气。“魔界现在疫症四起,廉贞星君不怕染疾?”

      那匕刃转向,收回鞘内。廉贞却不打算放开她:“多谢花神以血为药,否则,我不能入得魔界依然无恙。”

      “伏尸菇发病期需满七日,七日之期未届,一切安然如初。”锦觅笑,转身去看他眉目间所有细微变化。

      廉贞只低头去将她掌心缚紧的剑解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私自调动将士潜入魔界,不听我号令。如今魔界生灵涂炭,来日回了天界,罪责难逃,你心里可有数?”

      她要事在身,又,将在外,哪里得空理会未来之事?“白庄公子是谁?为何我不曾听过这一号人物?”

      廉贞为她答非所问亦是无奈,但他道:“六界之内,还有一处,是斗姆元君赐予先魔尊与先花神的水镜洞天。该处,是二人生息历劫修炼以待超脱之处。而白庄公子,便是先魔尊与先花神之子,棠樾。他的真身为白鹭,故,人称白庄公子。先魔尊与现任魔尊本为结拜兄妹,二人情谊深长,故两家指腹为婚,白庄公子与魔界公主是未婚夫妻。只是,因三年前先魔尊得成大道,白庄公子怜母孤身,一直未允婚配。”

      咦,她竟算漏这一层。慢着,先魔尊已得大道,却徒留当年苦苦求得,许诺携手永生的爱人独身?他们不是情深隽永么?那锦觅为了这男子,连父母之仇都可放下,怎地......心中千回百转,一抬头,她却揶揄:“星君对这一家子怎如此清楚?莫不是时时留意魔族公主?”

      廉贞眉目一凛,瞪着她:“花神既得大胜,为何不归,反寻至魔宫?”

      锦觅敛去笑意,冷声道:“唯一可制衡魔尊者,便是她的骨肉。要逼魔界退兵,非这公主不可。”

      廉贞道:“不瞒花神,魔尊于半个时辰前,已下令魔军撤出妖界。”

      锦觅假意一怔,愕然之色几可乱真:“这么快?我以为此战未得数月不能了结......魔军怎如此不堪一击?”

      “花神运筹千里,用兵如神,事实上,连本星君也慨叹不如。”廉贞面有冷色,“汝不过将我当做牵制魔军之用,叫魔尊以为攻入妖界便可大胜,殊不知,魔界才是真正的死生杀戮之疆场。”

      锦觅眸光流转,傲然自负难以自抑显露人前。“所以,廉贞星君是来抓我的?”

      哪知,他也正在低语:“天魔两界在花神手中周旋摆布,花神可满意了?”

      那声线幽幽,似叹若惜,锦觅心头一滞,抬眼去望,只见他怔怔凝眸,一双眼中血丝遍布,怎么?“我知花神不灭魔界难平怒火,但这数日来,魔族吃尽苦头,花神可否看在......看在陛下怜爱花神份上,放魔界生路?”

      他口中所言颠三倒四,锦觅心烦,哪里听得进。妖魔两界的恩怨岂是这三日可算清,而天帝对她,何来怜,更莫说爱!生路?天下人的生路,都是靠掠夺豪取铺就。放下?那是愚人做法。但卿天既不在魔界,她滞留此处也毫无意义,当下,她颔首:“好。”

      看廉贞松出一口气,她心中只觉好笑,她几时有如此重要,竟似真成了一言便可恕得苍生的王者。调笑之语脱口欲出,耳畔箭翎声倏然,一枚暗箭自不远处向廉贞背后射来......唉!这天界神将啊!他可知自己一身仙气,再如何掩藏,也逃不过......

      身前人瞬间幻灭隐形,她竟趁他松懈借机逃逸!廉贞怒火盈胸,待闪念去索她魂魄,身后一声闷哼,有人撞在他背上。本能地,他反身去扶,已见一枚长箭赫然没入锦觅胸口。那么深,几乎穿胸而过。她竟然......

      她却还振臂推他:“快走!”她应是痛入骨髓,口中仍呼喝:“他们逐仙气而至,若知道你在这,必倾巢杀来。”

      廉贞后悔难言。他自负力敌千军,何曾忌惮过区区魔军。因此,他亦未将自己身上仙气尽掩。这三日,他忧心她安危,守得魔尊退兵,方擅离职守,潜入魔界来寻。哪知,竟连累了她!

      厮杀声四起,不远处的妖者与妖兽为赶来相救,未曾扑至已接连被杀。锦觅望着遮云蔽日的箭云密覆而下,双手握住胸前箭柄,奋力将箭往肉身深处插入。箭簇带鉤,是兵器中极常见阴狠做法。要的,不仅射杀,更为难以拔出根治。唯一能做的,便是令其贯透,自另一处拔出。痛么?自然是的。奈何,肉身的痛,不及亲见族人惨死半分。她指掌反覆,魔界中所有幽魂为她所摄,向这一隅浩浩袭来。

      这片刻,廉贞亦已设出结界,求得暂时固守。再回身时,她正斩落身前箭翎,牢牢按住胸口,想将箭自身后推出。呵!将她护在怀里,捻出法诀,轻声道:“忍着!”

      有他施法相助,那箭轻易透体而出。因伤及心脉肺腑,心脏负累,迫她吐出浓浓血浆。但她没有时间喘息复原,长臂伸出,去钳制那些幽魂,所有意念,仅得一个:“杀,无,赦!”

      漫天黑雾平地而起,盘绕扭转,渐成涡旋,一幢幢横亘魔界上空,数万守城魔军转瞬被龙卷吞没。六界皆道金母元君的阴符经,不过只是延寿、强兵或治国之道。但到底此经道法高深几许,从无人知悉。眼下,叫廉贞震骇,是随她颂念咒文,他们立足之地竟震颤撼动,山崩地裂......

      “花神,住手!花神......”她这三日,已造下血腥罪过,再杀下去,非天地能容!廉贞将她紧紧拥着,一声声一句句唤,心中,为她奋身相救而痛,更因她将面对的接踵劫难。

      她却入了魔,口中喃喃,只有:“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谁曾想,这真经竟可号令天地!他们,都以为她只是区区千年小妖,尚且为她担忧,为她心疼。哪知,她一早凌驾六界之上。可是,她难道不知,天道轮回,死生有命。她这样屠戮,来日,还如何归去?

      蓦地,数道闪电劈裂夜空,粼粼银光在擎天阴雾中游走,轻易击溃龙卷。廉贞心中有数,急急钳住锦觅,喝:“花神,快收手!陛下......”

      他话音未落,又一电光直击而至。不必审讯,雷神电母的天雷极电便是刑法。廉贞将锦觅护在胸前,一次次,以背去承那些雷击。而她,因骤闻那二字,自混沌中清醒,一睁眼,便见天际云端立着熠熠耀目的一身银甲。她的心神,仅一眼已被掠夺。多可悲,芸芸众生,为何独独是这天上人?为何偏偏只有这一个?

      雷鸣电闪中,阴雾消弭,她通体乏力,赖廉贞胸膛得以支持。一个温而沉静声音穿过雷霆声落在她耳边:“觅儿,过来!”

      惟这一句,她魂魄似着了魔,中了蛊,不再归属自己。推开廉贞,一步步,向着天帝去。

      半空,降下一道虹光,在她足下。雷声轰隆,电光飒飒,在她左右。远远那一双寒眸不见半分情愫,归去,受死吗?也好!只要是他的旨意,她一概领受!

      上下两界,眼睁睁看着这翻搅了魔界的妖女踏上虹桥,步步登天。

      但一人力透虹光,挥舞长鞭席卷,迎面向锦觅劈落,闻震声怒喝:“小妖,拿命来!”

      锦觅闪躲不及,瞬间幻化成萤,夜空中,萤光点点,为雷劈电击,死伤无数。魔尊鎏英怒极咆哮,翻舞着魔骨鞭,去逐杀四散奔逃的微光萤虫。却不知,不可见的,一只,十只,百只虫子凝聚,渐成一只凌厉爪子,贴覆她背脊心脏位置……

      两界仙魔为雷电光芒所灼,难以视物,更为突然现身截杀的鎏英措手不及,各自惊怔,只道小妖已死。哪知,自空中坠落的,却是一身黑衣的魔尊。

      鎏英,这叱咤了近万年的魔界尊者,不仅出征数日溃不成军,更被一千年小妖所杀。众目睽睽,谁敢相信?

      而她至死,耳边所闻最后一句,正是:“我说到做到!魔尊,你莫想自我处得一分,一毫!”

      她上一次被丢入这毗娑牢狱应不过是几日之前,短短时日去而复返,一身在魔界汲取吞噬的灵力也被褫夺,如今,是真的连形体也难凝聚。数日后,廉贞因查实擅离职守,也被削位撤职,一并投入牢中。

      将源源灵力渡予她,廉贞看着她勉力凝出身形,心中愧悔不甚:“若非我,你也不会……”

      锦觅笑:“我要多谢星君才是,若非你,我怎能手刃仇人?”

      魔尊一死,魔界大乱,六界难得维持了数千年的宁静再次打破,等待她的判决,恐怕长久难释。廉贞叹,看着在她指尖盘绕飞舞的一只萤虫:“花神既是霜花为体,为何幻化之时却是萤火?”

      锦觅也不瞒他,道:“我为阴符经续命,阴符为幽魂告令,只要世间尚有生灵,我便可生生不息,永无绝期。”言罢,盈盈笑:“如何?星君见得我本领,可有吓到啊?”

      世间女子谁愿叫人见得这番阴邪,她却沾沾自喜,毫不为耻。她可知这样的她,难容于世,更难容于……

      铁锁厉厉作响,牢门洞开,上元仙子踏进牢笼,审视着他二人:“看来,二位在这毗娑牢狱中甚是自得,是小仙过虑了。”

      上元仙子现身,自是陛下怒意已消,廉贞心喜,一跃而起:“姑姑!可是陛下有何示下?”

      锦觅本无意理会,倒是廉贞的这一声“姑姑”,叫她惊愕。“姑姑?”

      邝露冷声道:“远着呢,也不知旁系了多少辈,你我各有阵营,莫乱叫。”

      廉贞讪讪,见锦觅偷笑,红了脸,却道:“姑姑,你来了便好。我不碍事,只是花神身有重伤,又失了灵力……陛下……陛下可有旨意,容花神恢复灵力,好作疗伤?”

      邝露看着锦觅,斜眼去与廉贞道:“你代花神受了雷公电母数千道极刑,又渡了灵力予花神,你确定你无碍?”

      锦觅一怔,到这时才记起当时境况,抬头去看廉贞。但廉贞背对着她,道:“我知姑姑来得这毗娑牢狱,定是陛下授意。天界法度森严,陛下不得自由,却必知花神并无忤逆叛乱之心。魔界之祸,非花神或妖界之错,不过是魔界数千年遗罪所得。陛下圣明,裁决公正,还望早日准花神归去。”

      他一句句为她开脱,却不想自己已非往日身份。“陛下与小神有约,此次妖魔之战不论胜负,一切罪责由我担负。”锦觅笑,“星君,你不必忧心。”

      廉贞惊滞,回身去看她。“你怎能……”

      邝露看着锦觅悠然自得模样,在她脚下,一只只虫尸挣扎死去,廉贞倾注在她身上的灵力消散极快,根本不能凝聚,假以时日,她神魂无以依附,自然也就化作虚无。“花神,你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锦觅闻得垂顾,心头酸涩,神色一暗,低下头去:“我大仇得报,心满意足,并无什么……”

      邝露摇头,道:“那是你族人的心愿,非你的。你不妨细细想想,想起了,小仙若办得到的,一定相助。”

      她孑然一人,无父无母,所有所得,便是师父与族人。现在,她顺利完成任务,击溃魔族,大振妖界声望,如此战绩,已是极好,夫复何求?“我三日三夜未曾闭眼,又被关在这牢中多时,若能有一处让我好好睡一觉,就是唯一心愿。”

      邝露瞪着她,须臾,上前搀起她:“既是要睡个好觉,自是要好好梳洗换身舒服衣衫才是。”

      锦觅与廉贞对望一眼,阶下囚者,谁敢想有这等好事?又闻邝露道:“花神天劫将至,陛下赦不赦,并无多大区别。来罢,歇息过了,再言其他。”

      锦觅不同廉贞,她素来惯于察颜观色。邝露表面冷淡,看似轻描淡写,心绪却极不平静。她关在这狱中数日无人问津,邝露突然前来释她自由,分明是无可奈何之举。这几日,都发生了何事?

      梳洗更衣过,以为当真可以歇息,宫门一启,邝露大步踏进来,直逼至她面前。

      锦觅心中有数,也不必她开口,道:“可是陛下有事?”

      “我不惯动手打人之事,亦知非花神敌手。花神徒手斩杀魔尊,何等凶悍威武!魔界既已到手,天界便也是你囊中物?”邝露面色阴冷,“花神心计深远,邝露拜服,但陛下待花神真心,却遭花神设计毒害……”

      邝露兜头斥责,她欣然受之,哪知骤闻噩耗,心一沉,喝:“你要说什么?可请一言蔽之否?”

      邝露怒极悲痛,眸有盈光:“花神为魔尊击杀,魂飞魄散时,陛下为聚你魂魄,涉足滞留魔界,为伏尸菇所染,至今晨病发……”

      脑颅有不可思议轰鸣,锦觅一把推开她,拔足狂奔,直撞入寝宫去。那榻上人面容栩栩,正安眠沉睡。唯一异样处,是遍身俱蒙一层白绒绒雾气,细如蛛丝,又似婴儿胎毛。伏尸菇潜伏肉身,自躯体内生根发芽,待霉菌溢出体表,便也证实毒入骨髓。自此,宿主可得永远沉睡,霉丝借肉身滋养,一层层,一丝丝滋长繁衍,直至成茧……

      他要死了。他一死,六界必定大乱。故此,邝露秘而不宣,佯装一切正常。可是,这不正是人帝偃师所求?想不到,妖魔之战,一举数得!天下,六界,寰宇之主即刻便可到手!她通体颤瑟,不能自抑。是因狂喜么?可于当下仰首大笑么?为何她偏偏不能吱声?

      “花神,你有解救之法,是不是?廉贞星君数日来安然无恙,必是花神予他解药。”邝露哽咽,“陛下寿元将至,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又中此毒……”

      她的血自然是解药,但他病入膏肓,她救得多少……她以为,他清醒自持,断不会真心待她这个替身,更不会理会她生死……他现身魔界上空时,她也只觉他为魔界生灵主持公道而来……

      他不知,她有永生不死能力。阴符经赋予她的,不仅是长生不老,更是可源源不断汲取他人寿命、灵力修为的本能。任她灵力散尽,只要得一缕萤光,她都可重铸真身。他为何不任她去,为何不遵守与她的约定,她明明让他沉睡三日了……

      “花神!”她一直静默,却不施法救治。邝露慌而惧恐,“陛下应如何救治,你快快……”

      邝露心急催促,只道命她开出何类药方,却骤见锦觅化出一把匕首,又惊而大呼:“花神,你……”

      匕刃在锦觅手腕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待她伸手覆落天帝胸口,那些绒毛竟活转灵动,如嗅得美味猎物的狩者,迅速攀援缠绕住她指尖,向着腥气滋长,继而窜入血口中去……

      昭昭天界,哪里见过这样邪魅?邝露惊骇大呼,溃而奔逃。

      片刻,锦觅的臂膀乃至半个身躯,密覆蛛丝,它们贪婪不知止境,饕餮大餐她的血。反观天帝,一缕缕细不可见的银丝自他七窍溢出,直至最后一根……

      “上……元仙子……”锦觅面色惨白,几乎难以站立,她气息微弱,有求于人。

      邝露为那些诡丝所慑,怎敢近前,此时,只能颤声应:“花神……请,请说……”

      “取铜盆……燃三昧真火……”她孱弱无力,双膝及地。

      三昧真火?她一个小妖,可知三昧真火意味什么?但邝露来不及在乎,更不愿细想。将铜盆置于她身前,急急念咒。火光一起,锦觅竟将整个手臂扑覆于上,只闻凄厉嘶鸣,那些诡丝四下逃窜,为锦觅紧紧攥住根源,扣于盆内。

      腥臭之味弥漫整座宫殿,锦觅半个身子为三昧真火吞噬,成百上千萤虫顷刻化灰。邝露看着她痛至呜咽哀嚎,紧咬的唇鲜血淋漓,亦是泪流满面,能做的,惟有握住她另一只手。半刻之后,那铜盆中再无声息,锦觅一半肉身亦被熔化,但她身负造化,外间点点萤光受她召唤,向着殿中来。

      邝露便望着寝殿渐成星河,碧光粼粼,璀璨熠耀。它们振翅嗡嗡,覆落她面庞肩膀,如雕琢堆砌,凝结成形。

      好了!这场劫难可算过去了!邝露长抒一口大气,伸手去扶锦觅起身,指尖方触及她臂膀,一簇萤虫“呼”地腾空四散,如此突兀,惊得她又是大呼。

      满殿萤火流散,锦觅心中潸然,无可奈何。她到底,逃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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