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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情逢敌手 ...

  •   自盘古破鸿蒙,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六界之内,花族中的景致自是最美。然天魔大战,天帝一日屠一品花木,褫夺了花族的盛阳,数千年间,花族地界为阴风寒雨笼罩,旦夕霜雪。众芳主悲苦离世,族中娇养的奇花珍草大多衰败零落,余下存活,可相依为命的,便都是高傲坚顽的木石之辈。

      人帝统治人妖两界数千年来,自是有恩于花族的。天帝无情,屠戮灭绝花族。人帝却将诸花种苗带往人界,栽培成形,予以延嗣。故花族上下,甘心臣服,任其差遣。但人帝穷兵黩武,重刑厚敛,花族族人但有美色,莫不充入后宫,或沦为阵前棋子,如她,今日这般。

      六界盛会,原以为一个美人计,可令人妖两界得获更多。哪知,弄巧成拙,反被天帝有了托词,夺了妖界大权。人帝周穆王雷霆大发,勃然狂怒,甫入妖界,即下令将偃人与花族一脉系数推入泽笼。

      若说幽冥陵阴混沌,阴云广布,黄沙席卷,草木零落,千百里不见一个人影。花族比之何异?那么,天界的毗娑牢狱较这花族的地牢,当可谓神仙洞府!人间至多不过短短数千年,自舜禹始,酷刑却已是六界之最。人帝重刑,人界刑法本就严酷,延至花族,刑罚之诡奇,堪称一绝。传言帝辛妃子苏氏因一日于林中见得雷电劈燃树木,无数蝼蚁于焦木之上逃生,受不得高温的虫子跌入火堆中一幕,竟设出惨绝人寰的炮烙之刑。而这花族地牢,只怕有过之无不及。

      花者,六界最华美炫姿者,亦最娇最弱。毕生最怕风冻寒害,腐水蜂蚁。人帝设一牢于峡洞之内,洞中万年寒霜,山液凝滴成笋,尽为酸毒。族人但入其中,一时三刻便腐蚀萎死。又,设一处于万年密林之内沼泽。彼处密布蜂妖蚁怪,众花之苦,不言自明。

      锦觅被悬吊半空,自幼,她或有罪过,便是如此。人帝视其为瑰宝,从不舍妖界虫类染指于她。但亦自有族人代她受过。一个个,被置于她面前,受尽肆虐啮噬,直至汲取花精而亡。一次次,她从惊惧哀嚎痛哭悲求,到如今,心如死灰,麻木无知。

      “穆王,花神无用,今次,应可赐予吾等……”那些饕餮之徒恬不知耻,涎着脸来求。

      “王上!”偃人匍匐膝行,在穆天子脚下:“天帝神通缜密,锦觅不过修习千年,如稚嫩雏儿,如何与之匹敌?况,王上计谋数千年乃至万万年之长久,但有些微过失,些许诱饵,令天帝以为轻敌,又有何不可?至少,至少锦觅此次,已得见天颜。天帝虽夺了妖界大权,到底,竟未为难锦觅半分。依此推来,天帝对她,并非无意……”

      周穆王冷笑:“偃人,你爱徒之心,本王怎会不知?此妖是汝数千年最得意之作,汝固爱之甚深。但本王筹谋千年,岂容小妖坏我大事?天帝此次夺去妖界大权,等同卸了我一大臂膀,此深仇大恨,谁抵偿于本王?嗯?偃人,本王若非念汝尚有一丝半分有用之身,不立斩于你,你竟还敢替这小妖求情?如今,六界盛会已结,三日后天帝便会接管妖界,我留这小妖、这花族何用?今日不灭此族,万难平本王心头之恨!”

      偃人头颅深埋,沉声道:“王上素来决断深远,周行天下,莫说小小妖界,便是魔冥两界,亦在王上掌中。王上每每常言,女色乃天下最毒之计,臣下深以为然。天帝数千年独居,不过因为夙念难偿,如今得见旧人,若说他无情,自当一切依旧,不闻不问。可是,他立时夺回妖界大权,又仅命锦觅禁足,自是心中波澜大兴,难以平静之举。王上,何不容锦觅小命,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周穆王大笑,末了,拿眼来看他,“偃人,本王倒也来问你。你如此好心计,将天帝陛下观得这般透彻,却不知本王在你处,又当如何?此次,妖界大权旁落,看似是你大过,也不知,可是你脱出本王,转投天帝的好时机?”

      偃人即时直起身,去望周穆王:“王上数千年关顾偃人之深情重恩,偃人无时无刻不敢或忘,偃人永世皆是王上奴婢,绝无半点异心!”

      周穆王笑,斜眼去看悬于半空的女子:“如此,今日要本王留这小妖性命,亦非难事!偃人,取你一臂来换。如何?”

      这一句,当是晴天霹雳。偃人虽成妖仙,但毕生心愿,不过是区区献工。失了一臂,既成废人。与取他性命何异?锦觅浑浑噩噩中听得,神魂立时附体,挣扎求助:“王上,一人做事一人当,失职者是我,与师父何干?锦觅自愿求死,请王……”

      她言语未毕,身上已挨下数条棘鞭。荆棘撕开她衣襟肌肤,遍体鳞伤,血液未坠落,已有蜂妖飞跃而起,扑至她身上舔噬。身心剧痛屈辱叫她拼死挣扎,凄声怒嚎:“滚开!”几乎须臾,摄魂咒语脱口而出,附于她身上的蜂妖瞬间魂飞魄散,跌没沼泽中。那些魂魄入了她体内,即时成了她的养分,肉身上淋漓血痕消弥,宛若新生。

      可是,这当下,那偃人亦自拔剑挥下,斩落了自己左臂。腥热鲜血喷射,溅了周穆王半个身子。“王上一言九鼎,万请赦锦觅自由!”

      周穆王避不可及,瞪着那地上肉肢,面有厌色。“果真师徒情深!偃人,你莫不也对这小妖有情?”

      偃人跌俯于地,气力尽失,此刻瑟瑟哀鸣:“王上,偃人小命本就是王上所赐,莫说王上只是要偃人一个臂膀,便是这性命,偃人也绝不敢违逆。只是,偃人以为此次天界之行,分明全非无一分胜算。只要静心以待,王上筹谋千年之大计,不日可成。若此时杀了锦觅,不仅前功尽弃,更于事无补,偃人实在不甘心!”

      周穆王瞥一眼那痛声哀嚎的女子:“静心以待?本王便是等得太久了!久得失了耐性。尚以为小小棋子可撼动大局,哪知,又是一个祸害!锦觅,你在本王身边千年,分明尽可将一切唾手而得。这一次,为何这一次却失了胜算?”

      她胸肺剧痛欲裂,一双烫热炽痛的眼,只望着地上那只断肢。“王上,”她牙关紧咬,声线嘶哑,“一日!若一日之内天帝不曾亲至花族,锦觅愿随王上处置,绝无怨言!”

      “锦觅!”偃人大喝,犹要挣扎,周穆王已仰首大笑,赞一句:“不愧是本王栽培千年的美人,如此自负,好胆识!”末了,深深凝眸,去端详她:“果真是美人,便是哭也这般动人!本王便留多你一日。若天帝双眼蒙蔽,明日,本王也终可摘了你这朵赏了千年都不舍得自用的花妖!”

      呵!这一个,与那一个,有何区别?今日和明日,又有何不同?她不过是一个棋子,一个游离无方的孤魂。

      周穆王前脚离了泽笼,锦觅已瞬息幻化成熠耀流萤,扑至偃人身旁。荧光如流火,转瞬复凝。捧起断肢,锦觅口中喃喃,即刻要为偃人复原了伤处。

      方贴近了,奄奄一息的偃人却振臂将她推开。

      锦觅五内如焚:“师父,我在天帝寝宫见得《梦陀经》,内中有诀,可助您复原了伤处……”

      “……人帝要我这……臂膀,若见得我完好如初,他会如何?”

      手上断肢淋漓,他那处伤口更是血流如注。锦觅泪水汩汩,痛不可遏,惟有先行施术为他疗伤。

      偃人昏厥多时方获醒转,一睁眼,见锦觅仍跪在身前痛哭不止,只笑:“师父知你安好,已是极欢喜了……”

      她只呜咽:“师父……师父并未与徒儿说明,徒儿会累师父若此。徒儿无能,不能叫天帝垂青,害师父失了妖界大权与……”

      偃人喘口气,叹:“只有交出妖界大权,天帝方信得过你确是一无所知天真烂漫的稚子,亦只有如此,他才会以为你我不过毫无价值之愚人。而这一臂,人帝总有一日会归还予我,我何愁来哉?只是,觅儿,你当真有把握,明日……”

      锦觅犹自垂泪:“天帝与人帝俱是无情残虐之辈,徒儿命该如此,不过多讨得一日可活。”她未敢说出口的,是她自见得“往生诀”遗失之时,已是心死。唯一放不下的:“可是,师父日后还将如何……”

      “你到底还是为师最得意的徒儿。觅儿,”偃人微微笑着,问:“你以为适才师父所说,都是虚幻么?”

      她只能怔怔。听偃人道:“天帝城府极深不错,可是,他亦是个可怜人。他母亲为先天帝诱骗失身,连累族人惨死。先天帝天后视他为棋子摆布。年少时,他所能依赖求存的,便是与水神一脉的一纸婚约,奈何苦等四千年的结局,却是先花神与火神私通叛逃。若他当真放得下那女子,锦觅,为师亦不会叫你出生。”

      “可是,”她心有不解:“师父,我到底并非真正……”

      偃人只是笑,提及另一事:“你说,你见得《梦陀经》?”

      锦觅即时将如何潜入天帝寝宫之事尽诉偃人,却不敢说为逆天改命,只道想亲见天帝一面,误于宗籍中窥见。

      “如此,你可愿将《梦陀经》告知师父?”

      锦觅如何会隐瞒,当即道:“自然。徒儿明日便默出交予师父。”

      偃人摇首:“不必。你现下说来,我自会记下。”

      漫漫数千年,若说弃下界四族生死不顾,倒不如说是他禁锢了自己。不听,不闻,不问,不理,如此,可忘了那名字,那些过往,心与躯壳随那人一并死去,得获平复,不再作痛。只是,以为再不能刺痛他的,再不可牵扯他心绪的,竟仅一个眼神,一句笑语,已令他夜不能寐,坐立难安。

      案前的昙花,不生不灭,永世盛放。它就在这里,又,永非他的。他以为,只要他情深不移,她终有一日会回头。奈何,她至死亦不愿再看他一眼。好了,如今,“她”,来了。好似时光倒流,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是上天要许他一个全新的未来……可能吗?可以吗?

      六界之内,自然莫非王土。可是,漫长岁月,天下与人心,这一切从未远离,却无一刻令他心脉搏动。唯有那一刻,她重现眼前,他方知自己还活着。然而,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她并非……不,她一早堕入轮回,生生世世。也许,也许,是她回来了呢?是!是她,她回来了!上苍可怜他,在他寿元将尽之前,又将她赐给他了!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这一次,这一次……他再不会如当初……他绝不会再放手!绝不!纵使他死了,也要留她在身边。生,她是他的人,死,亦只能是他的鬼!“觅儿!觅儿!我说过,即便要我放弃天帝的位置,我也心甘情愿!”他口中喃喃,魂魄如被捻成一缕极细极微的丝,另一头为一人所牵扯。她落泪时,他的心便痛如刀绞,她笑,他方才蒙获新生。呵!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他深心中惟一知道,她在之处,方是仙境……

      有多久,他一次次在梦中徘徊难离的林中小屋,那屋中榻上有一永睡不醒的女子。每一夜,他在那榻前坐到天明,只为等她醒转,甜甜来唤他一声:“小鱼仙倌!”可是,等了这数千年,梦中的她从未叫他如愿。

      如今,重临旧地。此处全非当日境况。数千年来,因花族地界终年阴雨,已成雨林。天色永远阴沉,山谷幽暗静谧,深林中溪流淙淙,雨水打在树枝树叶的噼啪声不绝于耳,这儿一切景致与梦中相去甚远。却不想,小小茅屋犹在,只无一处不在淌水。这儿,尚有人否?

      轻轻推了木门,踏入房去。室中昏昏,他便在指尖燃起一簇灵火。盈盈蓝光照见眼前数步,所见,却是无数白绸披挂在这房内,阻隔了他的视线。看仔细些,那些白绸上竟绘着一朵朵灵逸花卉,一幅一株,随光芒映照,那些花会得含苞盛放、凋零萎靡,如若在生。是谁?有这样精湛技艺,可叫数千年前已经灭绝的花木留存至今,又有这样绝技,可绘得如此婉约神画?拂开那些白绸,辗转中,自深幽内间寻得一方卧榻。榻上,果真有一人沉睡。

      这一眼,他竟驻足,不敢再向前去。灵火瞬息消弥。一颗心,在黑暗中,怦怦不住跃动。幸,屋外雨声淹没所有,壮了他的胆。一步步,去至榻沿。片刻间,双眸已能适应这室内光线,因此,也清晰见得榻上之人匀称的呼吸,以及那锦衾下曼妙婀娜的身姿。

      不是梦,她是真的就在这里。昨日,她跪在阶下,他只能远远地凝望,如今,离得近了,方觉她较当年稚嫩。白皙紧致的肌肤覆满密密绒毛,眉目依稀,又分明愈发明媚妍丽。呵!他的心酥软发麻,馥郁芬芳的处子之香攻城略地般侵袭了他鼻间,随呼吸渗入血液百骸,在他胸腔内沉沉撞击,他遍体气力须臾消散,双膝绵软,跌坐榻沿。

      榻上的人似在梦中觉察细微的颤动,眉心轻蹙,胸腔起伏,她叹出一口气,那唇瓣皓齿间隐有一抹鲜红滑过。仅仅如此,于他,竟是致命诱惑,如何能自抑?他呼吸急促,不自主俯下身,将唇印落她处。

      骤然的侵犯,叫她大骇,自梦中惊醒。振臂去推,摄魂咒更是本能而为。可是,指尖所触,是一团绵软丝滑如云锦绸,本应缚住吞噬的魂魄,亦是空空如也。这一惊,更令她彻底清醒,通体冰寒。因她惊骇,那覆在她肌肤上的触感已悄然幻灭,暗室中,何来人影?“谁?”她颤声怒喝。

      一缕似雾如烟白光缓缓凝聚,幻出人形。锦觅心中惊怔,不敢想,他真的……来了!满腔盛怒愈发更成贯骨深恨,堂堂天帝,六界之主,竟如鬼祟猥琐之凡人,深夜潜入女子房中,行不堪□□之事。震怒中,她仍极快沉静反应,拥紧被褥,身子滑落床榻,双膝及地:“陛,陛下……锦觅不知是陛下……”

      “觅儿,你不必跪我。”天帝上前,俯身去扶。

      她却忙不迭地退,额际贴紧地板。“小神不知陛下圣驾,适才冒犯,请陛下宽恕!”

      分明是他唐突佳人。他心有愧疚,上前一步,探手去捧住她双臂:“觅儿,起来!”

      她便顺从,不落痕迹轻轻避开他的手,低垂了头,侧转了身子:“陛下,夜漏深更,小神蓬头垢面,恐怠慢陛下。未知陛下可否容小神略为梳洗更衣?”

      他不请自来,已是大罪。当下忙道:“润玉未下拜帖,贸然前来,惊扰了觅儿美梦,望觅儿莫怪。”

      重重画布后,是潺潺水声。忍不住,他转身去看。烛光微弱,却映照出一个朦胧玲珑身形。数千年,到如今,他与她只隔这数步。布帛摩擦窸窣,极微的脚步声渐近,连躯体的温热都感应到。听得一个极低极微呼唤:“陛下!”

      他胸口,竟隐隐作痛。回身借着昏黄光线凝望眼前人,依稀轮廓,一如旧人。好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过往爱恨全未有过。上天到底待他不薄,将她交回他手中。他的指尖斗胆,拂着她眉峰眼睑,沿着她娇俏的鼻梁,向那抹嫣红如血的肌肤贴覆……哪知,那樱唇蓦然微张,探出小小舌尖,与他落下的指端巧合。

      娇香绵濡的触感,如无数电流自他指上倏然迸射,去至周身百骸,几乎叫他无力支撑。本能地,他双掌捧住那小小头颅,倾身吻落……

      可是,她别转了头,一双手抵在他肩膀。“陛下!”

      “觅儿,”他眸有泪意,声线嘶哑:“觅儿,不要这么叫我……我,我由始至终,只是你的小鱼仙倌。”

      她便仰起头,与他凝望。眼前人眉目如画,玉质着华,是世所未见的美男子。昨日初见,她震慑于那凛凛威严之下,只觉心脉俱被牵引,不能自己。未曾想,他见得故人时,竟可动情至此。如今,这双眼眸红晕迷蒙,漾着一汪深潭。他口中喃喃,翻来覆去唤着的,并不是她。他想要的,不是她。她如何回应?

      “陛下,”若这个人注定不会爱她,她亦绝不会再倾注半分情绪。更莫说此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尚有片刻,便是卯时。您该回转了。”

      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静,那双美眸何来半分缱绻情意?她并未遵从于他,更丝毫未见怯懦。可是,适才……“觅儿……”他心乱如麻,惟有轻声哀求:“觅儿,这数千年来,你不知我日日念着你,几乎肝肠寸断。如今,你回来了,便请你……请你不要推开我,不要再拒绝我……”

      那声线一句较一句低微,他的额抵着她的,泣不成声。炽热的唇印在她面颊,有冰凉液体滑落她肌肤。那细碎的吻烙在她处,竟无比酥麻,好似带着电,自表皮毛孔渗入,去至某处。这又是什么魔法?他所修炼的,是《梦陀经》中何种秘术?

      “陛下……”她的抗拒,被他密密覆住。她以为,他只是纤柔娇弱的书生。可是,这当下,他掌心,乃至双臂,分明钳紧了她,叫她无力挣脱。不,他可曾也这样对那个人?她,不是她,她不屑做某人的替身!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似一簇火苗,点燃了她心中怒火。手一挥,掌心便刮落他面颊。这一掌其实并无多少力度,但清脆的响声,及那双清冷盛怒的眼眸,却叫他瞬间激灵,清醒了过来。

      那坚牢的禁锢略失去力度,锦觅即从他怀中退开。可是,她仍在他身前,并未远离。“陛下,您与我若真有婚约在前,婚仪在后,您如此待我,我必然依从。可现下,我不过是小小下界花妖,甫犯重罪,为陛下所责。陛下今夜前来,是为羞辱用刑于我么?”

      他一怔。“觅儿……”

      她面色渐冷,声线幽幽:“数千年来,花族便是各界可肆意屠戮凌辱之处,族人居无定所,旦夕祸福,苦不堪言。我自降生,为偃师所护,在这屋中划下结界,方得保全。如今看来,这区区结界自是拦不得陛下。锦觅以为,陛下乃六界之尊,所行当为天下苍生计。可今夜如此,陛下真是爱我?”

      呵!他灵台如浆糊,好歹也清醒些许。这不是锦觅。当年的她,无忧无虑,乐天逍遥,纵是遭受水神风神之死,抑或至爱离世,她也只镇日哭啼,或以昏迷逃避。眼前这一个,分明颇负心计胆识。他下意识地退,神魂恍惚,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我错了……”

      忽然,她的手探向前来,轻轻贴覆他胸前。微凉的肌肤透过衣襟,落在他逆鳞伤处,她一定不知,那原本泯灭的火,竟因这轻触摩挲重燃。这女子着实深谙欲擒故纵之法,适才盈满怒焰的双眸,此时却温柔娇怯:“陛下何错?陛下不知,昨日之后,觅儿方知世间真有‘心上人’不假。却不知陛下此处,所住何人?几许人家?”

      呵!想他聪灵睿智,近万年来,除了锦觅,谁可轻易拨动他心绪?但现下闻得此稚气娇嗔,竟令他抑不住扬起嘴角。“觅儿既然问起,本座也想问一问觅儿,你的‘心上人’又是谁?”

      天帝何等圣哲,情深所致,故理智尽失。可一旦抽离,那眼中光芒,分明判若两人。他垂首来问,沉沉声线贴在她耳畔,如雷击,震入心肺。她心中哀痛,不能自己。深吸口气,转身退开:“便是盛负了六界所有,也绝不会是陛下。”

      外间雨声哗哗,那声音低不可闻,但终究也落入他耳中。他笑,只不知是为何事欢喜,偏嘴角尝到一丝酸涩:“如此甚好。”

      良久,她再未听得一言半句。不必回头,也知这小小屋内不过她孑然一身。她赢了吗?应是溃不成军罢。

      时隔短短数个时辰,天界有令直达妖界,命偃人与各族族长赴天庭候命。偃人伤重,不敢怠慢,由锦觅搀扶,匍匐玉阶之下。

      不过一日,偃人失了一臂。众仙看在眼中,不言自明。天帝心中冷笑,扬声来问:“偃人,你这手去了何处?”

      偃人便答:“回陛下,臣自知对属下看管不严,纵陛下不怪罪,臣亦难辞其咎,故自断一臂,将此过牢记在心,日后绝不敢再犯。”

      “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偃人如此狠绝,世所难见。”太巳仙人冷哼,出列禀道:“连自己肉身都可舍弃,心中定有远谋。陛下不可不防!”

      偃人只道:“臣数千年来不过钻研无用之功以娱世人尊主,现下连可用之臂都已废去,如同行尸走肉。言何远谋?臣惟求陛下宽恕徒儿无心之过,莫再加罪于她,于愿足矣。”

      好个师徒情深!那爱徒由始至终无声无息贴俯于地,姿态谦恭虚澹之极。太巳仙人道:“偃人,酆都大帝奏报,梁父山之魂精与蒿里之魄灵未可一统,谓妖界有孽类作祟所致。汝为妖界尊者,定知此妖属谁,今日召尔等来,既是为妖界清理门户。两日后,陛下接掌妖界,此事断不可误。”

      “妖冥两界素来并无过往,”偃人答:“亦无交集。吾等妖物,不过六界最卑贱者,如何敢侵扰冥界半分?还望陛下明察!”

      太巳仙人向前一步,分明矛头对准这下界者:“据闻,花神所修乃阴界之法,如此,亦算无甚交集么?”

      “觅儿蒙西王母赠《阴符经》为魄,方可托生。此经虽以兵家术语著述,却仅是隐晦言及养生、气功与房中等术,愚者以为经中所言皆为兵法权谋,或乃太公阴符之谋,实是过虑了。”

      太巳冷笑:“好个偃人,粉饰之能当属佼佼!《阴符经》若仅为养生气功与房中术,那些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民之法及强兵战胜之术为要,又如何说?汝此爱徒自数百年前入世,为人帝收复多少失地,蛊惑多少人界帝王?妖界虽为你偃人所辖,诸族却尽听命此女。花神锦觅,虽亦是霜花为体,却是个以阴魂为养,精气为元之邪魅,人界千年来战争纷扰,灾劫重重,民不聊生,数万计阴兵冤魂为她所噬,助她增长灵力修为。偃人,汝当真以为陛下高坐六界之巅,便不知此等下界之事么?”

      偃人还待辩解,忽闻身侧幽幽一句:“多年前,小神曾自族人处听得些许陛下的过往……”

      那声音轻柔婉转,在这偌大天庭之内自是微薄得很。太巳仙人面色一凛,即时便要斥责于她,眼角见得天帝抬手示意噤声,无奈,退后一步。

      锦觅自地上直起身子,望住首席:“小神自降世以来,恪尽职守,听命于人帝偃师,所施所为,不过遵照天命,尽履人间命数。如今,太巳仙人罗织小神罪名,连小神身世亦是过错。传言陛下幼时,也曾蒙先天后摘章寻句因言获罪而九死一生。原来,天道轮回,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殿中众仙莫不是暗吸一口冷气。偃人急急将锦觅扣压于地:“陛下,徒儿无知顽劣……”

      可是,殿中指摘怒斥之声已如骇浪将他们淹没:“大胆小妖……”“天帝陛下过往,岂容汝妄言……”“陛下身份尊崇,岂是尔等小妖可比?陛下,此等尊卑不分之徒,望速斩之!”

      天帝心中暗叹,这下界妖灵胆魄聪敏,寥寥数语不容小觑,无怪仙家恨不可诛之后快。“不错!”他扬声,着阶下肃静。“此中滋味本座尝过,便不愿让别人亦与我同受此罪……”

      “陛下!”太巳仙人不甘。他如此宽宏,可知遗祸几何?

      却见他抬手并指,一道灵光直逼阶下女子。转瞬,她整个人如为电击,痛声哀嚎。那殿中阴风暴胀,平地骤起龙卷,无数幽魂自她体内狂窜而出。如此密集,宫殿之内烛火摇曳萎靡,堂堂天界,顿成幽冥。

      众仙便也见得那女子衣襟血渍遍体,莫不骇然。一道道淋漓伤痕,因阴魂脱离复现,原来,那些幽魂俱是她疗伤之用。

      “陛下!”偃人痛不可遏,颤声悲求:“陛下,觅儿生来便是如此,陛下该怪责的,当是臣大过……您如此,是要她的命啊!”

      至最后一道阴魄悬于半空,锦觅跌俯玉砖之上,奄奄一息。身下鲜红满布,触目惊心。有仙不忍,别转了头。

      若说天帝无动于衷,却也不然。他亦未料区区数百年,她竟负伤至此。但当下,他沉声冷喝:“着酆都大帝清点魂精魄灵,收归冥界。本座暂念花神锦觅年幼无知,数百年来为人妖两界忠心效力,可功过相抵。汝既有金母元君赐经续命为前缘,便且饶你一命……”

      好个赏罚分明的天帝!她修为尽失,要这无用之命何好?她双颌紧咬,恨入骨髓,勉力抬头,一字一句道:“陛下,罪臣……可否以这一命,换陛下一物?”

      他眉峰轻扬,眼前人面若金箔,气若游丝,双眸虽盈光朦胧,却分明坚毅决绝。她要什么?什么才是她毕生所求?昨夜……昨夜,那幽然慨息犹在耳畔,呵!略颔首:“你说。”

      身旁偃人悲戚淌泪,呜咽之声愈为哀苦。她早知天界不容于她,众仙俱要置她于死地,若她这小小流萤可换得族中生息,当是盈利盛丰之举。她气息难继,心中却也窃喜。终究,千年来,终叫她得此机会。“一枚盛阳。”她奋力,双臂撑起身子,去凝望那剑眉星目,“花族数千年不得繁盛,皆因陛下褫夺了吾等赖以生存之物。若陛下仁慈,怜惜妖界生物,便许妖界与他处一般四时有序。族人自当取予有节,开阖张歙,不离其理。如此,小神死亦其所,甘心领命!”

      这一次,满殿皆寂。小小妖灵所求,并无过分。更甚者,已有仙者为她垂怜,出列来劝:“陛下,妖界数千年所受,应已尽数。还望陛下摒弃过往,许妖界新生。”

      天帝环视四围,连太巳在内,亦默而不语,可见,小妖心计得逞。“本座准奏!故,你这小命,从此便是本座所有,与否?”

      她身陷血泊,心中鄙夷。既得利益,自当酬谢。指尖幻化出一枚匕首,即刻捅入胸去,嘴角却盈笑:“谢……陛下!”

      神智泯灭时,惟闻偃人痛哭哀嚎之声。她所不知的,是那遥不可及的天上人化作一道白光,向她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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