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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情真几许 ...

  •   如何自魔界回到天庭?直至踏入璇玑宫,锦觅已精疲力竭,身心憔悴。一步步,她好歹拖着沉重肉身,撑得院中石案处,瘫俯其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飘飘一枚雪花悠悠荡荡自半空落下,跌在她眼前案上,却不化去。璇玑宫也会下雪么?她便望着那碎雪,又见一朵坠下,这次,落在她眉尾、颊边,鼻尖便也嗅得沁人心脾幽香。

      抬眸上望,那株辛夷树不知何时已尽覆白雪。一团团,一簇簇,凝在枝头,若非花期将至,为风所催,应不愿谢去。是谁说“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又是谁说“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皆是恨”?原来,这苦涩至及的滋味,名为“相思”。难怪有人千里奔赴,只为一见。

      闻极微一声唤:“觅儿......”有人覆掌在她肩头。呵!她鼻间泛酸,眼角湿润,恍惚间,见得那人微笑着俯首探问......

      好了!他终于回来了!挣扎着想去拽他衣袖,想着永不放手,可是......她躯体僵硬,竟不能驱使。

      “娘娘!”肩膀为人推动,因这一声,将她自幻境中召回。邝露扶住她双臂,将她从石案上搀起,口中嗔着:“外间寒凉,你怎能在这儿倒头就睡?”

      踉跄起身,一抬头,便望见邝露身后一双深邃黑眸,眸中有无力遮掩的忧虑。唉!强撑着站直,道:“泰阿,你为收复魔族旧部,诱杀魔族公主有功,待陛下归来,本座自会还你清白,请陛下论功行赏。”

      泰阿双拳交扣,俯首道:“泰阿有负使命,不能立斩卿天,请天后赐罪。”

      锦觅颓然,摆手叹:“你已尽力,此事与你无关。”末了,轻声道:“如今陛下身陷水镜之内,你既在水镜中住过些许时日,可有何良策助陛下脱身?”

      哪知,泰阿道:“小仙以为,白庄公子之言不可信。”

      锦觅一怔:“你说什么?”

      “那水镜为斗姆元君所设,乃六界之外独处,惟水镜中人牵引,方可入内。陛下纵当真做客水镜,该处既有斗姆元君,又有紫虚夫人在,白庄公子定不敢对陛下行大不敬之事。”

      该死!她竟如此轻易被骗!且莫说天帝修为深厚,那棠樾当真有意图谋,亦绝不会在水镜之内!锦觅凝神深思,已是大怒,阴森了面色。但要怪谁?一切决议全是她裁断,不智,只因关心而乱。

      邝露轻抚她肩头,柔声道:“陛下心怀大爱,天下苍生是他重任,他不会弃而不顾。数千年来他一日未离宝座,这十来日,应有更重要之事要做。我们能做的,除了等,别无他法。只是,臣惟忧心他病状,也不知他这十来日如何了……”

      等?锦觅心中悲凉。惟求他当真能尽早归来,否则,不必外人,独朝堂之内的众仙,已可逐杀了她。

      锦觅心哀神惘,面色灰败,任外人如何劝解也无济于事。邝露暗叹,道:“天后,泰阿尚有要事,还请天后拨冗一议。”

      确是公务方可使人振奋。锦觅奉掌于上,呈向七政殿:“请入内详谈。”

      入得殿中,泰阿既在案上铺出一幅地形图。“小仙蒙白庄公子相救,入得水镜内,与他相交数月,查知些许讯息,特来道与天后知。”他指住这图则,那不过只是一处小小山谷。“水镜,乃一方峡谷。谷中四季如春,雨水充沛,气候宜人,算起来,应是六界独一无二仙境......”

      若真如此,应令人向往。锦觅想起瑞莲仙子所言,问:“那位夫人……当真已经老去?”

      泰阿看着她,道:“事实上,紫虚夫人尤有仙力,只是她不欲,并非不能。”

      邝露奇道:“因何不欲?女子最重,不是容貌么?”

      泰阿轻叹:“听我母神说,自两千年前,紫虚夫人已在斗姆元君驾前苦求,盼可得道飞升。但元君指其仍有罪责未还,不予准许。至于这罪责因何千年难偿,夫人猜不透缘由,故,积郁成疾,连自身也不顾,日夜啼哭。”

      罪责?锦觅蹙眉凝神斟酌,又听泰阿道:“斗姆元君的水镜密不透风,不可进,不可出。他夫妻二人被困其内数千年,直至参透机缘方可破除此镜。上清天诸神尽知此事,因当年火德真君与紫虚夫人所求,便是永世不离,淡云流水度此生。如此,可谓求仁得仁。”

      锦觅与邝露闻得此言,莫不是暗暗咋舌。数千年……与心上人困守一地,是心愿得成,还是永恒诅咒?她心中骇异,轻声问:“世间情爱纷繁复杂,多的是恩怨交集,诸神因何要如此......对待他们?”她原想说的是“惩罚”,但一转念,子非鱼,焉知于他们而言是悲是喜?

      只听泰阿道:“我母神曾言,他二人命中原无姻缘,却执意为之。且,为男女情爱僭乱神界,抵毁上神誓约,致令生灵涂炭,若无一处静修,来日恐造更多罪孽。果不其然,这数千年,一开始尤是好的。但随白庄公子渐至成人,夫妻争议愈炽。至某日,未知何故,紫虚夫人说漏了嘴,将当年先天后之死道出,火德真君盛怒之下,险一剑斩杀了妻子,自此,夫妻反目成仇。”

      邝露冷嗤:“一言一命罢了。怎不计较他母亲连杀了他妻子全家?”

      锦觅听得当年细节,已觉冷汗浃背,匪夷所思。又甚不解:“既是夫妻共有之错,为何火......火德真君却可飞升?”

      泰阿道:“火德真君为火神时,曾为天界征伐四方,身负功绩。天魔大战之后,自知罪孽,卸去魔尊之位,助天帝除去穷奇,不曾恋栈帝位,求得兄弟言和。真君虽有执念,但在斗姆元君驾前潜心修行数千年,蒙白庄公子于人界广施福德所荫,放下情爱累赘后,渐有所悟,于数年前得道飞升,破除了水镜之困。我在那水镜中时,听得谷中精灵言,真君本也盼可助夫人超脱,但每每前去探访,皆蒙驱逐,不欢而散,始知夫人心结非他能解,夫妻缘分早断,再无可能。”

      原来这世间真有报应一说。锦觅暗忖,她呢?来日,她又该如何做,才可不蹈前人之辙?“既知罪过,夫人为何不得其法?”

      邝露冷冷一笑,她极具慧根,闻得些许讯息,已猜知所有。心下自有推演揣度顾虑忧愁,但她恪守君臣之仪,细细道来:“先花神原有灵通本性,是极聪慧精灵。若无意外,得斗姆元君指点,数千年修行轻易可获飞升。但因缘际会,她下凡历劫时,为情爱所累,迷惑了性情,归来之后一错再错,致令心性大乱,连族人父母之仇都可尽忘,为得一人,不论孝义,尽忘恩情,无心修为,言何超然物外?悟,非年长日久,须机缘灵性方可。”

      为情爱迷失心性,尽忘父母恩情,莫怪会悔恨至此。她不是当事人,不敢擅自论断。但心中,却知族人父母为尊,若要赎,必也是从生身之源开始。

      泰阿亦道:“万万年前,寰宇之内尽布灵气,万物轻易可获飞升神祇。但近千年灵气已不及过往,神祇为护灵气流散,封闭结界,故仙灵飞升不易。紫虚夫人为过往罪孽牵累,要偿还,更是难上加难。只是这些皆非吾等力所能及,且莫作理会,小仙另有要务禀与天后。”

      他面色凝重,必是重中之重。自适才,她为外人杂事秘辛,孜孜不倦,实在羞惭。“你说。”

      泰阿指住水镜中某处,该处为一峡谷,图中为泰阿留白所示,烟雾杳渺,水汽蒸腾,应是一处深潭。“白庄公子知悉先魔尊内丹在人帝处只身离去后,魔族公主曾引我往潭中密洞一行......”

      未婚夫代她去取亡母内丹,未婚妻却携他人私自出行。旁者暗觉不妥,魔女意欲何为,不必深究已可猜知一二。但泰阿沉静坦率道来,又令锦觅邝露觉不可非礼忖度他人,当下静心听:“那潭深数十丈,洞中潜藏兵籍谋略万方,更有六界疆域图则,虽未至天界省经阁浩博,却也相去不远。魔族公主知我熟识天界,命我代她统领魔族残部,为白庄公子所用,谓白庄公子于六界暗藏伏兵,意欲重夺父位。”

      锦觅与邝露暗吸口气,他二人不早不晚,于天帝大婚当日,送上贺礼,自然是为重回天庭。只是,卿天鲁莽,坏了棠樾多年辛苦筹谋。“公主为赤霄剑所伤,归来之后恼恨难休,不听公子劝解,执意率部杀回魔界,誓夺失地。我原想探知白庄公子更多,但公主执念疯魔,如何听得进去......”

      良久,殿中寂静,无人发声。不论幸与不幸,上一代的恩怨,已累及后世子孙。难怪上清天诸神设下水镜,不予那二人重临凡世。但,该来的,躲不掉。邝露叹,与泰阿道:“你已做得极好。收复魔族残部,重创魔族公主,等同削去白庄公子一只臂膀,他纵有心,日后也不敢狂妄。”

      泰阿望向锦觅:“白庄公子于人界从属弥众,天界又得火德真君旧部拥戴,陛下与天后不得不防。”

      此人桀黠善心计,独一身酷肖天帝装扮,已可猜知图谋。天帝仁善念旧,必关顾于他。投鼠忌器,防?谈何容易!

      翌日,退朝之后,唤了冥妖二尊往省经阁。他二人一入内,未及叩首,锦觅已道:“冥尊,本座有一事,需向您请教。”

      “不敢!天后请说。”

      锦觅问:“冥界可有不在冥尊管辖内之族群么?”

      昊渊王一怔,但即刻,答:“此事应是臣不力,但西海十泽甫归,确有诸多事端要从头治起。”

      果然!锦觅了然于心。西海十泽久为魔界所有,棠樾为鎏英未来女婿,西海十泽交于他手,自然再理所当然不过。

      魔冥两界数千年沉积的十泽兵力,天界战神旧部,再加人界筹谋数千年,棠樾不容小觑。锦觅道:“苏离,劳你回族中,仔细检视妖族,不得遗漏。旦凡有异,即来报我。”

      “喏。”

      “还有,魔族残部……”锦觅尚与他二人再议,殿外一仙侍急急奔来,附耳邝露。锦觅见她自喜转惊,不由放下手中案牍,问一句:“怎么了?”

      邝露神色凝重,趋近了,极低声来道:“陛下回来了。”

      猝不及防,太意外,她几乎不能相信。“当真?”锦觅狂喜,顾不得臣子仍在,即刻便要起身离席,却被邝露按住肩头:“陛下现在栖梧宫,天后还是不去为佳……”

      栖梧宫?她怎从未听闻?“是哪里?”

      邝露道:“那是火德真君旧居。天魔大战之后,那宫殿人迹罕至,数千年之久,已为众仙所忘……”

      火德真君旧居?锦觅望着邝露,见她眼中哀痛,已猜知□□。心下凄惶,无计可施。她们能做什么?她们不过只是臣子。那一个,方是世间无双。但她不能自己,推开邝露,拔足狂奔,直至那座宫室。纵是死,她也要知因何而死。

      未至宫门之外,已闻笑声:“多谢天帝伯父赐恩,容我与母神重回天庭,此乃母神多年夙愿……”

      那殿中人声鼎沸,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仙人纷至沓来,将棠樾与他母亲团团围住。但她眼中所见,不过一丰姿玉立的男子。他正微微笑着,凝望棠樾身旁妇人。

      何须冗言赘语?她已知自己惨败。一步步退后,不防足上蹒跚,险些跌倒。幸身后有人探手来搀,方才稳住身子。可是,此时的她一定面目狰狞,丑陋不堪,惟有卷袖掩面,夺路而走。自幼,她从未有一次如当下……想逃!她素来万事顺心,清晰明白想要何物,只要设定目标,迎难而上,必有获利。可是,唯独人心与情爱,非她能操纵。

      在天界仙山云雾中游走,不知时日,直至邝露行至身旁,将她拽住。她亦是心灰意懒,低声来道:“听闻陛下在上清天诸神处求得众神释法,容白庄公子携母归来,入主栖梧宫……”她幽幽长叹,“……陛下数千年辛苦维持的基业,怕是再难维系……”

      她以为,她可以令他欢愉。但到底,令他欢愉的,是另一个。“我从未见他那么开心。”她笑,泪却纷乱跌坠。“多好,他数千年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不必再忧愁伤感……”

      邝露看着她,亦眼眶泛红。

      锦觅哽咽太息:“……如今,他心之所向,在她,不在我。我留在这里,当真是个笑话……”

      邝露想劝,也不知如何开口。但她有她的使命:“你走了,陛下所有,不日便会为白庄公子所夺。你不为自己安危着想,亦要思及冥妖两界才是。你须知白庄公子与魔族公主绝不会放过他们!”

      她自顾不暇,心如刀绞,还如何筹谋布局?“那是他的,他要传予谁,何劳外人置喙?天下苍生自有命数,生死看淡,不过尔尔。”

      “一个冥界,一个妖界,乃至六界苍生大约都不足以令天后垂顾,”有人轻声道,“但陛下呢?天后也打算置陛下生死不顾么?”

      锦觅懵然,抬头来望,见泰阿与邝露并肩,沉声与她道:“白庄公子自诩精通医术,要替陛下诊治病症,更求陛下授予血灵子之术,愿为母亲施术延寿。天后,你以为,他当真至诚至孝?”

      锦觅心头一凛,邝露已哼:“好个一石二鸟!他要的,怕是令陛下为他母亲竭尽寿数才是。”

      是与不是,泰阿并不置评。但他道:“天后,你有陛下亲封的尊位,与陛下一同,肩负六界重任。此尊位,非你一句不要便可放下。白庄公子当真德行兼备,陛下禅位于他,臣子自然无可非议。但若他德行有亏,我等岂非陷陛下不义?”

      她从不知,她此生竟会陷入宫室后妃间争斗。她以为,天下苍生才是她重任。妇人间的争宠,太无谓,太不值……但也许,那只是因为未遇见值得为之搏命之人……她怔怔呆立,良久,良久……问:“我应如何做?”

      天帝踏入省经阁,已见一众臣子围坐一隅,玉砖之上,铺展数张偌大图则。他的娇妻位居首席,盘膝而坐。锦觅将长发编出数股拢做一束缠在颈上,袖子挽至肘际,露出雪白肌肤,纤长指尖捻着琉璃棋子在图上行沙盘演练,正细细与臣子研议。原来女子专注凝神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妩媚。只是,难道无人与她说,这样将肌肤显露人前,乃极失仪之事么?尤是,她身前一众,尽为男子。

      轻咳一声,看众臣惊惶起身行礼,耳畔闻得一声尖叫,未待他缓神,怀中已撞入一具温香软玉躯体。小妖整个人扑挂在他身上,只听得翻来覆去雀跃欢呼:“陛下!陛下!陛下!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吗?真的吗?真的吗?”

      唉!确是累她苦等了!天帝为小妖稚气淘趣所感,啼笑皆非。臣子们面红耳赤垂首,逃也似离去。他便也见得省经阁中广覆疆域图,更有密密匝匝的六界民生决议。可知,这些时日,小妖做得极好。

      “哎!陛下,你且等一等。”她自他身上退开,俯身去捡拾一地棋子,卷起图则。到这时,他才发觉她连鞋子也未着。所以……

      锦觅尤将一副图纸送入皮筒,整个人已天旋地转,太突兀,一时禁不住尖声惊叫。天帝将她打横抱起,愣是箍住她飞舞挣扎的双臂,将她按坐在席上。惊魂未定,已迎上一双炽焰盛怒眼眸,他狠狠道:“本座不在几日,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她心中亦有怒火。不久前,他望着那人时,分明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情脉脉,现在,同一双眼,却尽布寒光。他又可还记得自己是她什么人?心如死灰,她笑:“陛下要觅儿记得哪一个?侍从?臣子?还是……”

      她犹有怨言,哪知,他趋近了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交睫瞬间,有泪坠下。这十来日,任她爱恨纠结,他的霸道,他的温柔,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盘旋。这个人,是她此生唯一托付,任他好坏,情深辜负,她都义无反顾……

      夜风微送,自窗牖门缝袭入,拂动榻沿的绛纱帐。因院中一株辛夷正值花期,璇玑宫中幽香流溢,如处子芬芳。明日殿前,她应会知悉他决议,届时,可还会如今夜情痴?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与他猜度相去无二。他以为,数千年不闻不问,他们早已远离,与他再无纠葛。哪知,到头来,问题一日不面对,这个坎便永远跨不过去。只是,要放下,如何做到?

      叹,起身下榻,披上外衣,出了寝宫。渐行,渐远,直踏入布星台,此处永恒清冷,惟他……

      不。今夜,一人一兽在此久候。故人如初,笑靥依旧。她道:“我一直记得你为我施的那场流星雨,以为,在布星台便可看见……”

      深吸口气,那不过是场逝去已久的梦。他醒来尤久,何须沉醉?但是,他笑,行至她身旁,如当年,掐诀念咒,令天际星尘闪烁飞逝。

      “真美!”她凝望灼灼夜空,叹,回首展颜,“小鱼仙倌,谢谢你!”

      这一处,当是情深意浓,自然不能察知身后遥遥彼处,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女子,冷冷漠然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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