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四、余情旧恨 ...

  •   魔尊锦觅留宿璇玑宫,整个天庭一夜传遍。朝堂之上,众臣暧昧眼色,私议纷纷,任他二人佯装未知不加理会,可这一日下来也是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天帝退朝回宫,已大发雷霆,质问是谁多舌。邝露笑,近前呈上药汤:“陛下,且消消气!臣也是遵照陛下指示为之。”

      天帝大怒,可臣子施施然,道:“魔尊原就是陛下近身随侍,不过留宿璇玑宫一夜,并不能说明什么。臣只怕传得不够广,不及传神。陛下喜事将近,何妨区区小节?”

      小妖往日为复魔界之仇,什么手段不能,但近日,分明恪守君臣之礼。邝露此举,未免过分。没好气,压下怒火,只道:“觅儿今日回妖界,邝露,你随她同去。”

      邝露即时正色:“喏。”

      他屏退侍者,道:“你代本座去看一看偃人。妖族传言他将死,但本座以为,不过托辞。我与觅儿同去人帝地宫,知觅儿将鎏英内丹呈至人帝处,但我并未在该处探得内丹气息。我怀疑,那内丹实则在偃人处。觅儿与偃人师徒情深,偃人伤重,觅儿截得鎏英内丹,必第一时间将内丹赠予偃人。故,偃人应另有筹谋。”

      邝露小心翼翼问:“陛下,若偃师当真有不可告人之事,魔尊处……”

      “觅儿与妖族渊源极深,本座暂时还不想对妖族下手。来日如何,本座静观其变。”

      邝露叹,适才的调笑此刻全化作沉沉重担,压在肩头。小妖便罢了,她身后那些,恐方为大患。难怪天帝执意不允她归去,这一次,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锦觅此次归来,身后除去紧随的仙人侍从,更有沉重赏赐。旁的不说,独一枚月华,对妖族而言,已是至高无上恩泽。

      四大族族长及众妖叩首谢恩,苏离起身来迎。邝露笑,扬声道:“先尊上偃师有功,陛下另赐了嘉礼,未知偃师何在?”

      苏离看了锦觅一眼,见她面露忧色,道:“先尊已卧榻数月,若闻知魔尊归来,必定欣慰。”

      邝露轻呵,瞥见锦觅泪盈睫上,抚着她臂膀,柔声道:“我们一起去看他,可好?”

      仙子温柔烫贴,抚慰她焦灼煎熬的心。一行人去至偃人住所,那原只是一方茅屋。锦觅轻叩木门,闻得一声沉咳:“进来。”

      木门微启,邝露已嗅得一阵臭秽酸腐之味,那是肉身沉疴难愈所致。锦觅大步当前,敞了门窗,指尖幻出数枚佛手香橼,撕开了,置在房中各个角落,须臾已闻清甜花香。

      邝露不便随她往内室,在前厅候着,不一刻,听咔咔木轮声响,一架木制轮椅被推出来。椅上瘫着一人,面色枯黄,精神萎靡,失了一臂的偃人,如今真如废人一个。邝露心中惋惜,当日六界盛会,偃人分明还是个相貌堂堂,端正儒雅之人,不过些许时日,连番劫难,竟已落得这般田地。

      “锦觅,扶师父起来。”偃人挣扎,欲自木椅上脱身下拜。

      邝露忙摆手:“不必!不必!”

      锦觅按住偃人,径自躬身跪地叩首,轻声道:“上元仙子在上,我师父身受重创,锦觅代他向仙子行礼,并叩谢陛下圣恩。”

      邝露呈上一方长匣,道:“此乃陛下为偃师亲制的陶臂,其中机关灵动,可随心意驱使,偃师不妨一试?”

      锦觅双手接过,启开来,内中所置,哪里是什么陶臂?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臂膀。她自幼见惯偃人制偶,各式机关零件,莫不精致细腻。但见得这一副,却又另当别论。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感激,复又叩首:“多谢陛下!”

      偃人见得那臂,自是高呼圣恩,由锦觅为他嵌于伤处,试着应用。

      邝露自袖中取出一物,呈至偃人面前,道:“偃师,此乃陛下旨意,还请偃师启而观之。”

      众人讶然,既是圣旨,邝露为何不直接宣旨?偃人展轴一阅,面色已变,但即刻,他竟自木椅上滚下,五体投地叩首:“陛下天恩浩荡,偃人代徒儿锦觅叩谢陛下恩典。”

      锦觅惊慌一同下跪,眼角瞥得那卷锦绸几字,面上微热,不敢言语。

      不一刻,偃人撑不住,只推说疲乏,由苏离推着他入了内室休憩。邝露见一切并无异样,只得起身告辞。

      锦觅将她送出城郭,目送她回天界,甫回身,偃人已立在身后。月色下,他一派翩翩风姿,何来病态?

      “师父!”锦觅笑,立时跪下。

      偃人却无她好心情,冷冷转身:“为师命你截杀魔尊之后即回族中,你为何不曾遵守?”

      锦觅垂首。偃人又道:“那枚内丹,现在何处?”

      锦觅便答:“徒儿方才得手,即为人帝所夺。”

      偃人回身,看着她:“当真?”

      她一动未动,沉声道:“为夺回内丹,我亦劝得天帝助我杀人帝。只是,那地宫之内另有潜伏,那人一身白衣,一把云翼剑甚为了得,我与他同时截杀人帝,见他一剑劈落人帝头颅,一经得手,再无踪影。及后,我在地宫之内遍寻内丹不获,恐已为人偷走。”

      偃人眉心紧蹙,半饷,又道:“听苏离说,你肉身被焚,险些魂飞魄散?”

      锦觅道:“小小意外,并无大碍。”

      “何为大碍?”偃人沉声,“觅儿,在吾等计划之内,并无这一桩。你为谁人奋身不顾?谁值得?”

      锦觅默然,偃人见她俯首不语,阴沉了声道:“天帝今日声势浩大隆而重之赐族人厚礼,又颁下圣旨。这些时日,可是你逾界了?”

      她依旧静默。蓦地,那只陶臂掷在她身前,哗然崩裂的惨状叫锦觅骇然,她从未见过偃人这般愠怒,连额际青筋都绽出,怕是恨铁不成钢,他震声怒喝:“天帝以为一只假肢,便可换我偃人心头至宝?而你,你竟为一个天后之位,舍弃族人筹谋数千年舍命夺来的魔界权柄?觅儿,师父耗千年心力培育你,非让你为某人附属,更非要你困居斗室之内。你以为你只是一个小女子?人帝加诸在你身上的,你便当真了?你以为你仅仅只是一个玩偶?一个替身?一个傀儡?”他忿恨难休,痛心疾首,“你为六界苍生而来,肩负一统天下重任。你只有成为六界之主,才能真正令六界实现万世升平之象!觅儿,族人翘首于你,祈盼你予吾等新生。你呢?短短数月,竟已忘却天帝予族人数千年屈辱,连千年来寄厚望于你的族人也不要了么?”

      若她没有遇见他,这个使命她必贯彻到底。但……“师父,天帝仁善,六界在他手中……”

      “仁善?”偃人愈发暴怒,拽住她手腕,一扣脉搏,他冷笑,“好啊!原来你竟已做了决择?嗯?几时的事?你将阴符经诀窍说予他知了?”

      锦觅惶惑,喏喏答:“不,师父,我没有。”

      偃人面色稍霁,应是哀莫大于心死,他摇头太息:“他若仁善,族中数千年所受是什么?众花神在人帝处所受又是什么?世间哪个帝王单凭仁善便坐得无上宝座?他当年借与先花神大婚之日,用计诛杀先天帝与火神,一举夺得天帝之位。觅儿,你以为他会为你例外?你期望他爱你?予你温情脉脉,与你携手终老……你几时如此天真?如此愚昧无知?觅儿,你太令师父失望了!”

      偃人对她有生身授业之恩,又有千年守护相助之情,她从未想过拂逆他意。千年来所做一切,无时无刻,莫不盼得他肯定赞许。忽自偃人处闻得这番重话,锦觅心头一滞,泪已跌下来:“师父,您不要生气……”

      不气?怎么可能!偃人忿恨难休:“你偷偷委身于天帝,好!为师不去说你。可你为了他,为一个虚无的天后之位,弃了魔界大权此等大事,竟事先连一言半句音讯也不知会师父?你如何对得起为师,对得起与你一同浴血的数万族人?天帝旨意已下,如今纵是你想逃,吾等想为你挽救,也于事无补!当年先花神逃婚,妖族与魔界几乎被灭,你要族人重蹈覆辙么?”

      她能如何,她从未想过要逃。从见那人第一眼,那双如冰凌厉眼眸便镌刻心底,认定了,就绝无悔意。但如今,横亘师父族人与那个人之间,她怎么选?

      偃人摇首沉沉叹息:“如今期盼,是天帝快快死去,你可借天后之位,夺得天界兵权。觅儿,师父自你年幼便对你耳提面命,着你不可心慈手软,不可动心动情。为君者,虚静以待,立志而后谋。你呢?你今日所作决议,终有一日,你定会痛悔!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孤独的,不进即死,永无回头之日......罢了!你终归要经历这一劫,惟有待他伤透你的心,心死方得新生。只是,师父以为你躲得过……”又是一声长叹,“天下哪一个帝王不是遍体鳞伤,六亲无缘的天煞孤星……去罢,去你想去之处。你若要归来,此处永远都是你的。天帝可以舍弃你,但族人不会。只是,但愿我们还能守得那一日。”

      他若禁锢了她,代她抉择,只怕她逃也似飞奔了去。可是,这一刻,她泪如泉涌,如何敢动。直至天际泛白,无人近前来唤。因她所下决议,背离千年来族人予她所托,他们,已不能信任于她。值得吗?如偃人所说,她已无退路。

      在六界看来,舍弃魔尊之位,得与天帝共结连理,自然无上尊崇。但天帝痼疾难去,寿元将尽,娶的,是一个依照先花神姿容造出的伪制小妖,这已是极大讽刺,而那仅千年修行的小妖,竟当真委身下嫁,必是居心不良。又,这一次,已是天帝第三次婚礼,六界仙魔妖者,大都坐待好戏上演,暗暗设下博局,赌天帝这一次,依旧,娶不成。

      可是,这一日竟顺风顺水,一切安然渡过。偌大朝堂中,六界诸位尊上与众仙看着小妖一步步去至天帝身旁,与他携手坐于宝座之上。共品佳酿,共赏歌舞,同受六界叩拜。惟让众仙魔不解之处,天帝英姿俊朗,何来命不久矣之象?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原来,做天后也非易事。沉沉华冠扣在头上,数十斤重婚服如枷锁裹得严实。几个时辰下来,只能挺直背脊安坐殿堂之巅,不能露一分疲态,连吱一声,也没有权利。美酒佳肴,鲜果清茶摆在面前,她不能探手去取。因邝露说过,天后仪态万方,乃六界典范,绝不可有一丝错漏。开心吗?这就是她舍弃一切求来的。

      如此也便罢了。当真只有这样吗?不,这才刚开始,更大的打击在夜幕降临时。偃人熟于易术,精算所得,分毫不差。只是......她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疾!

      华灯初上,酒正酣,人微醉之时,忽闻殿外传奏:“南州水镜白庄公子携魔族公主到贺!”

      南州,斗姆元君修行之地。水镜,乃天帝故人居所。白庄公子,久仰大名。而那魔族公主......她竟敢登堂入室!可是泰阿有难?锦觅心中惊涛骇浪,面容之上依旧沉静。但,身侧,她的夫君,分明气息不稳。

      众仙翘首去看,缓步踏进殿中的一行人。任锦觅如何城府,依旧为阔步前行的白衣少年震憾。这是......谁?世人皆道先花神为火神毁了与天帝婚约,二人义无反顾,纵使掀起滔天大战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们的儿子......为何竟有七八分神肖天帝?

      身旁人拔身而起,她自当相随,看着阶下者近前跪下叩首:“天帝天后在上,侄儿棠樾奉母神之命,携魔族公主卿天一同前来送上嘉礼,贺天帝天后大婚之喜,祝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不过是贺礼,收下便是。但天帝良久静默,殿中便鼓乐不兴,静若寒蝉。邝露迎上去,启了一方狭长锦盒,内中,是一株雪白的并蒂莲。只听白庄公子道:“陛下,母神说,多年前曾允诺另赠一株花种予陛下,今日,终可做到,还请陛下笑纳。此瑞莲数千年方得这一株,一茎两花,花各有蒂,蒂与茎连,故称同心莲。寓意……”他抬了头,凝望天帝身旁人,笑道:“两两相望,永不分离。”

      至此,天帝终开了口,他声有颤意:“你母神……可好?”

      那少年眸光一黯,面有忧色,却道:“多谢陛下垂问,母神尚算康泰。”

      阶下众仙必然见得天帝神色。而她,当真庆幸自己立在他身侧,不必亲见他面容之上丝毫不妥。

      只见少年回身,示意身侧女子呈上一座方匣。那少女,便笑嘻嘻道:“这一份,是吾等送予天后娘娘的,望娘娘喜欢。”

      那匣子大小,放一个人头,刚刚好!邝露面色已变,锦觅袖中双拳拧结,却笑,朗声道:“本座与二位素昧平生,如此周到,恭敬不如从命!”

      邝露便揭开匣盖。这一眼,既闻仙子怒喝:“二位好大胆!”

      殿中众仙端坐席间,并不能见得匣中所藏何物。但锦觅的心,却悠悠落下。那二人,正似笑非笑看她,尤是那少年,肆无忌惮,细细端详她面容一丝一缕,眸中颇有深意。而她,慨然而叹:“王上终于可得全尸,多谢公子令我这臣子今日可放下心头大石。”

      那二人不虞她仍笑得出,沉静应对挑衅。而众仙自锦觅言中猜知那匣中所盛何物,纷纷扬声来喝:“今日是陛下大婚之日,汝等此举......”

      喧哗间,却见天帝转身,步出席间。锦觅紧随,轻声相询,闻他低叹:“本座累了,众卿只管继续,不必理会于我。”

      他从未似今日沉坠双肩,在人前显露疲态。锦觅忙去环他臂膀,柔声道:“我陪你回去。”

      哪知,他微微侧身避过,径自离去。这极微动作,旁人是否见得,她不知。但当下,她知道,这才是她真正劫难,不可跨过,不可避免的天劫,来了!

      邝露手捧两匣,推开省经阁大门,反手合上。重重书匮后,小妖久候多时。在她脚下,累累锦袍与后冠整齐叠好,搁置一旁,她迎上来,接过其中一只。

      邝露只问:“陛下呢?”

      “他已歇下。”小妖将长匣置于地上,跪地揭了盒盖,并指便要施术。却闻邝露道:“今夜是你们新婚之夜,你不在殿中侍候......”

      不料锦觅抬头,笑:“仙子可是要去听壁脚?”

      邝露面上一红,“啐”一声:“天后,你已贵为六界至尊,岂可......”

      “陛下重情,故人不必现身,轻轻一句已可乱他心绪,”锦觅笑,不以为意,“若非如此,今日这天后之位,我也不可得。”

      她言语轻俏,当真能看开?邝露瞪着她,见她默念咒语,自那株并蒂莲中钳出一簇魂魄。那杳杳渺渺者竟是一对双生妍丽美人,二者相依相偎,似沉睡多时,娇滴滴苏醒,并不知身在何处。

      锦觅便道:“你二人是谁所育?”

      二者应声望过来,见了她,笑:“仙子好生面善。”

      锦觅与邝露相视一眼,邝露附耳道:“你与先花神一模一样,她们既是她所育,自当认得,怎仅是面善?”

      她也猜不透。但电光火石间,她幻化了姿容,慢慢地,令姿容渐丰腴,渐成熟,渐现纹路,渐慢慢......衰去。未想,当她现出一头银发,面有残色之时,那二者竟异口同声“咦”了一声。这轻轻一声不打紧,但邝露大骇,脱口惊叫:“不可能!”

      锦觅迅疾还原了姿容,心中亦是惊怖。不!她绝不会让自己有这一日,宁愿死,也绝不叫人窥得这番惨状。

      邝露拽住她衣袖,抑了声低呼:“陛下纵使寿元将至,也不至如此,她......她身负修为,又得火神庇护,怎么可能衰败至此?”

      那水镜之内,这数千年,都发生何事?再不济,他们在斗姆元君驾下,必得深厚修行,怎会有这番变故?邝露已慌了神,口中喃喃自语:“当年,当年陛下施术救她,我亲眼见得那梦陀经文中所言,施术者与被救者自此生死与共,同生共死,仙寿同享。可是,陛下如今姿容隽永,她怎会......”

      锦觅另有要务,如何愿被这莫名难解之事耽搁,只唤了那仙株二者,道:“先花神将你们育出时,你们可是在水镜之内?”

      二女轻摆身姿,笑,连这细微动作,竟也一模一样。若得修行,千年后,这一对双生花得脱形体,可幻化为人时,便是不可推脱的红颜祸水。她们答:“正是。”

      锦觅又问:“水镜里都有谁?”

      一女笑,娇声道:“自是尊主、夫人与公子。后来,那位刁蛮公主来了,吵闹不停,公子被她闹得心烦,出外散心……”

      她说了上半句,望向另一个,那女子便接了下半句道:“……公子不久归来,带回一个浑身血腥之人……”言及此,她咯一声笑,与她姊妹紧紧拥在一起,面露羞色:“哎!那人好不英武,与公子不同。”

      锦觅心焦如焚,她二人却兴奋不已,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不住嘴道:“他生得真是俊朗英气,幸得公子将他放在塘中养伤,方令我们亲近……”

      “……最讨厌公主了。分明与公子有婚约,还时时借故亲近那人……”

      “谁让他剑术了得,轻易制服了她。”她们娇声嬉笑,美眸放光,“你未见他三言两句授予公主如何令魔界族长臣服之法,我虽听不甚明白,公主却是服服帖帖的……”

      “那人叫什么?”

      “泰阿。”这一次,二女异口同声道。

      所以,如今,泰阿是安全的。锦觅轻舒口气,还待问他如何了。邝露忽趋近了,沉喝一声:“你们适才说尊主与夫人,他们现下可好?”

      二女闻言,竟敛了一脸笑意,各现茫然之色。一女道:“尊主数年前得成大道,飞升上仙去了。夫人在斗姆元君处苦求百年,不知为何,竟不得如愿。”

      泰阿消息灵通,因他母亲便是玄鸟元君。但邝露闻得这一句,竟又瞠目结舌,不能动弹。“为什么?”

      一女叹:“我们在院中塘内已有数百年,这数百年,自有意识以来,并不见尊主与夫人亲近。夫人年复一年在院中栽花、修行。奇怪的是,夫人白日闭门静修,只有夜里才出来,夜夜立在院中看月。起初,尊主偶有探望,不是被夫人拒于门外,便是闻得争执之声。有一次,吵得厉害处,若非公子在,尊主险些要斩杀了夫人……”

      邝露与锦觅何曾料得会听到这样讯息,二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些时日,夫人夜夜在院中悲啼,公子苦劝不止。尊主驾鹤飞升那日,我等亲见她呕血昏厥,方知她已病入膏肓。”

      锦觅百思不得其解,轻声问邝露:“他夫妻二人有何冤仇么?”

      邝露自然是知道的。但当下,她长长太息,跌坐一侧:“凡人所言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说的,应就是他们罢。吾等以为,他二人当真可以不顾一切,舍下所有。哪知,到头来……”

      锦觅不明所以,又忆起一事,忐忑来问:“莫非,那白庄公子是陛下与先花神之子?”

      邝露闻言,“嗤”一声冷笑,瞥她一眼:“你倒想!若真如此,陛下会放过他二人?你以为斗姆元君的水镜当真可护得他二人自在数千年?”

      “可是……”她委实想不明白,“为何,那白庄公子如此像……陛下?”

      邝露捧住头颅,大约连她都觉冤孽。“莫忘了那血灵子,陛下耗半数精元注入血液喂予先花神,故此,她体内也有了陛下之血。只是,像便罢了。我如今怕的,是她悔了!你看那白庄公子衣着姿态,眉目神情,若非母亲自幼刻意授受,又怎会如此?”

      悔?情至深处,也会悔么?锦觅懵了。若那人悔了……天帝……会如何……

      邝露从未见她这副神情,摇头苦笑:“你也觉不可思议,可是?勿怪陛下今夜见得白庄公子,会如此神不守舍。他必是猜得箇中缘由,方才中途离席……”

      锦觅心有余悸,恍惚将瑞莲仙子收回花中,合上匣子。足有半刻,她怔在该处,不知该如何自处。那人悔了,又命不久矣,天帝会如何做?若她是天帝,她会如何抉择?席间他错身离去,连让她触及都不肯……一个赝品,如何与真身抗衡?

      天蒙蒙亮,她方自省经阁回转璇玑宫。未料,寝宫宫门半敞,自外可见天帝坐在案前,对着一株昙花出神。锦觅止步,转身即走。在邝露处的轻描淡写,到此刻,终究抑不住剧痛。但身后闻:“你回来了!”她足上一滞,回身见得天帝正微微笑着凝望她,一躬身,只道:“陛下!”

      他近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以后要唤我夫婿、郎君、官人、相公……”

      锦觅笑:“那是凡人的称谓,有何好?我独喜欢‘陛下’。你我非普通夫妻,肩上所负六界重任,寰宇使命,尽在我们处,这二字,觅儿以为,可时时警醒于我。”

      天帝颔首: “觅儿喜欢便好。”末了,他低沉了声,道:“若有一日,我不是这六界之主,觅儿可还……”

      为何忽然感伤?因那人些许讯息,左右了他的心意。她便想起偃师那一句:“……你期望他爱你?予你温情脉脉,携手终老?觅儿,总有一日,你会痛悔……”

      何须那一日?今日,她已经尝到滋味。“在我心中,陛下永远是这六界独一无二。”她仰起头,命汹涌的泪淌回心底。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六界之内,去至另一处。“觅儿誓死效忠陛下,只要陛下准我在你身旁,许我一个堂而皇之的身份。”

      叹。有三个字,在他心里轻轻默念,不敢说出口。小妖洞悉一切,昨夜殿前所有,必令她煎熬难受。否则,她不会流连在外整宿。是他不好,他身不由主,为前尘羁绊,辜负了她。

      “天后这个位子,惟觅儿所有。”抚着她发丝,他抵着她的额,“本座许你的,永世不改。”

      他心中留着的,自然是这个名字。“天地昭昭,”她笑,“陛下可愿立下上神之誓?”

      眼前这双眸子虽盈笑意,却清冷,心有愧,小妖敏感脆弱,须臾迟疑必伤她至深。当即,他抬手并指,道:“润玉起誓,此生独宠觅儿,绝无二心,永世不悔。”

      怀中人双臂交拢,奋力环紧他腰身。闻得呜咽声,胸前衣襟上渐染湿热。心中太息,这一日,难为她了。

      可是,他有决议,非做不可。“觅儿,我需离开数日……”

      不过几个字,每一字,如锋刃,捅入她躯壳。牙关紧咬,她颔首:“好。”

      他俯首凝眸于她:“你不问我去何处?”

      锦觅望向院中某处,笑:“陛下不知,先前,我曾在这院中种下一株辛夷,如今正值早春结蕾,不日应会白花满树,艳丽芬芳。”

      她言中之意,他自然明白。轻轻叹:“我答应你,届时必与觅儿共赏。”

      这便无事了,可得歇息了么?不,他牵着她,往七政殿去。入得殿中,行至墙落案边,他指住案上所奉一方宝剑。“觅儿,我不在时,这赤霄剑便为你所有。此剑不仅是天帝权柄,更是魔族克星。只要你手握此剑,谁也不能靠近你。”

      她以为,昨夜殿前他除了故人,一切尽皆抛诸脑后。唉!他到底都看在眼里。

      听,他这样说:“觅儿,你说得对。你我身处六界之巅,天下万物尽在足下,可是,觅儿,我们不过为苍生所役。六界之内,众生虽苦,却也周而复始,彼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为君者,不为私欲,不为掠夺,真正的帝王,当思一进一退,取予有度,为生灵竭尽心力。”

      所以,他是不打算回来了?他以为,这赤霄剑便可代替他么?笑,她阴森了声:“陛下不怕我趁机大开杀戒?”

      他也笑,在她额际印下一吻:“觅儿所有决定,必深思熟虑,本座自当鼎力支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