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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民国风云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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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人名为赵凤锦,独自带着一儿一女住在叶家的祖宅,与叶氏族人为伍。
赵凤锦已经四十五岁了,她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甚至于她的儿子都已经成家,连孙子都有了。
这样的年纪,本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要面对婚姻的坎坷,不要说她自己想不通,别人看着也想不通。
赵凤锦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她的家世也不差,是当地的望族。少时她也读过一些书,认得大部分的字,面对半夏这位许小姐的姨母,她也是和颜悦色,说话非常的诚恳。
她说:“林小姐,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冷不丁地跟我说要离婚,我是真的受不了。我自认也是大肚之人,我在家,先生在外,有一两个女人替我照顾他,我只有感激的,从没有说过一句不是。甚至对许小姐,我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我知道,你们林家、许家要脸面,不容许小姐做小。我可以和她姐妹相称,不分上下。我连孩子都教好了,以后对待许小姐要像待我一般,视为亲母,可先生却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不给我。我不像你,你还年轻,以后再嫁也不难,可我这个年纪了,离了叶家还能去哪儿?等我百年之后,恐怕连个归处都没有。有时候我想想,真是恨不得一头碰死了给她腾位置,至少我至死都是叶夫人。”
赵凤锦说到此处,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可我不能这么做,我要是这么做了,先生和许小姐会被世人一口一个唾沫钉子给淹死的,他们是做大事的人,名誉不能被损坏。我的孩子也会恨他们的父亲,我不能让他们成为无父无母的孩子。”
赵凤锦的真实流露,令半夏无比动容,这个一个有大义、有大爱的女子。她或许不如许墨菲有最先进的思想、敢于革命的勇气,但是为人妻,为人母,谁又能做得比她更出色?
可有些话她还是得说,“叶夫人,首先我想说明,我并没有恶意。你已经被封建教条欺负了大半辈子了,你还要继续被它欺负下去吗?”
赵凤锦苦笑道:“你和先生说的可真像,他说他是革命者,不能接受旧社会的恶习,不能接受被恶习所支配。他把我们的婚姻视为恶习,他一心一意想要铲除的恶习。”
“叶夫人,其实你比我幸运。”半夏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地道,“叶先生还承认你们的婚姻,把你视作妻子,才会和你生儿育女,才会提出离婚。而我,我的前夫视我为无物。他根本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成婚十几年也没有圆房。他在外头另外找了一个妻子,那才是他的妻子,我什么都不是,你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赵凤锦摇了摇头,她完全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起码她在名份上还是实际上都是叶夫人。“所以你们离婚了?”
“对,我们离婚了。”半夏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离婚后我很快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再需要四五点起床伺候婆婆,也不用家里家外的忙碌却什么都不讨好。赵姐姐,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儿?”
“最远的地方吗?那就是旧都了,还是很多年前,革命成功,先生接我去的。”
“旧都,那大约就是四千里的距离,那你能想象四万里之外的世界吗?有一望无垠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奔腾。有无边无际的大海,躺在甲板上看太阳升起落下。你有没有去过沙漠,那里很热,也没有水,只有干巴巴的沙子,但是那里也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地,黄沙之下埋藏了无数的秘密。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乘船去南极或者北极,那里终日寒冷,常年冰封,却能看到日不落的奇景。这个世界远比你所知的还要美丽,赵姐姐,若是叶国海是一个值得你为之付出的人也就罢了,他不是,你又何必委屈自己呢?”
赵凤锦怔怔地出神,四万里,可能她这辈子走的路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但仅仅恍惚了片刻她就回过神来,“林小姐,我年纪大了,不想再动弹了,我只想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先生要在外面娶谁纳谁我都不在乎。林小姐,你所说的我都不需要,我需要的只是百年之后的安眠之处。”
百年之后的安眠之处,半夏长叹了一口气,岂有那么容易的。“赵姐姐,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境地与我相仿,但不幸的是,她没有等到离婚,就被磋磨而死。后来我想去她家里祭拜的时候,祠堂里连她的牌位都没有。至于坟茔,那就更不知道是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找姐姐,您想要安眠之处,可未必能心想事成啊!”
“妈妈,你就同意离婚吧!”冲进来的是赵凤锦的女儿,她趴在母亲的膝头,给予赵凤锦最大的支持,“这些天我和同学们一起在研究现下的律法,离婚只是学西方人的说法,实质上还是老一套的男子休妻。您要是坚持着不离婚,他被逼急了,说不定就休了您。”
“他凭什么休我?”赵凤锦急的哭出声来,“我不犯七出,他怎么能休我?”一旦被休,她和她的子女都无法立足。
小姑娘抱着赵凤锦,坚定地说道:“妈妈,我和哥哥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您放心,就算您离婚了,我们也只会认你一个母亲,我们给您养老送终,绝不会比留在叶家差!”
赵凤锦仍旧十分犹豫,“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冷不丁的离婚,街坊邻居都会戳你们脊梁骨的。”
“我和哥哥都不怕,妈要是害怕,大不了离开这儿,换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小姑娘似怨似怒,幽幽地道:“他这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革命事业,为夫为父,他都不合格。”
“放肆,当女儿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赵凤锦埋怨了女儿一句,转头看向了窗外,明明是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她却像是被窗框困住了一般,只能生活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天地。“我还要再想想,再想想。茵儿,你先送林小姐出去吧!”
半夏起身和那位叫做茵儿的少女一块离开,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半夏才开口说道:“叶小姐,多谢你帮忙劝说你的母亲。”
茵儿不带正眼看半夏,语气冷硬地说道:“你不用谢我,我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事情的人,他的名誉不容有损。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恨他,不恨你们林家、许家的人。是你们毁了我们的家,是你们让我父亲的名誉不再洁白无瑕,是你们让我的母亲下半辈子都笼罩在离婚的阴影之下。”
“你说的对,是他们对不起你们。”半夏赞同地点头,以爱之名,行伤害之事。拥有先进思想的人看不起甚至于嫌弃思想落后的人,且视其为糟粕,叶国海,也终究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完美无瑕的神。
半夏诚心地建议道:“我想你的父亲应该对你们母子三人也很歉疚,你们借此多提一些过分的条件,他应该都不会拒绝。”
茵儿诧异极了,也终于第一次正视半夏,“你还是许墨菲的姨妈吗?尽做些坑自己外甥女的事情。”
“我说过了,我今天只是以一个离婚女人的身份拜访叶夫人的,和许墨菲没有一点儿关系。”
离开叶家祖宅,半夏的心情很是沉重,像林毓良一类的旧式女人的命运,竟然没一个是抓在自己手里的。
最惨莫若柳寻旻,被自己的丈夫算计至死,还不容她进祠堂,入祖庙。
接着便是林毓良、柳寻晟,被丈夫视为空气,十年如一日地独守空闺,一日复一日地苦熬。
再之后,就是赵凤锦这样的,明明都已经被婆家被丈夫所接受了,数十年的付出,生儿育女,一朝皆成空,但她以后,好歹还有儿女有所依靠。
最幸运的,莫过于林琉香,听父母之命娶她的丈夫愿意与她相守一生,平平淡淡,也幸幸福福。
而这四类女子不同的命运,就只能看她们的夫婿的脸色,一点由不得自己挑选做主。
周梓民心狠手辣,杀妻另娶;陈家兄弟心肠冷硬,虽然做不出杀妻之事,但也绝不承认家里所娶妻子的名分。
叶国海沉浮了半生,几次带着赵凤锦走到台前,说明他大抵也是接受了她作为妻子的身份。但这一切都敌不过天降情缘,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他老树开花。
只有许志文,给了自己的妻子足够的尊重,用心地与他相处,和她经营婚姻。
这主动权,从来都是在丈夫们的手上,他愿意用心,便能携手前进,他不愿用心,这些女子也学不会主动和挽留,她们从来都是被动地接受与丈夫的关系。
她们都是在历史迅速变革中,被淘汰,被舍弃的腐肉。似乎落后就是她们的原罪,就活该被新兴女性所取代。
她们最大的错,就是出生在最不该出生的时代。早十年,可以和同样是封建思想的丈夫白头偕老,晚十年,她们也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开拓视野。
但偏偏就是中间的这一段时间,曙光前的黑暗,让她们坠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