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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雏女 ...


  •   四堵墙,一张床,是她的房。

      终于关了灯,她躺在她的房里的木床上。木床的两侧又贴着两堵墙,一堵贴着床头,一堵贴着床右侧。一根绿得发黑的绳子将靠着她脑袋的墙上下分成两半,那是横拉在墙上的灯线。夏季里,她每晚盯着墙上的东西看够了、下定决心要睡了,都得先用手掌撑在枕头上,挺起小半个上身、扭着脖子,脸朝左边爬起来。再隔着那层薄薄的罩在床上的白色蚊帐,伸出右手去够那根线,最后用力往下拉,“哒”的一声,灯就关了,四堵墙的房也就暗了。当黑暗来临的那一瞬间,她就飞快地把自己上半身缩进毯子里。她怕得要死。蚊帐那块已经拉的变形,有时用力拉坏了开关、拉断了灯线,她也不管。

      这堵贴着头的墙上除了吊着那根绿黑色的灯线,上面还钉了不少钉子。每颗立在墙上的钉子的周围,都是一圈向墙里凹陷进去的灰色水泥,有几颗钉子砸墙砸得重了,灰色水泥也脱落,都能看到最里层的红砖。凹陷在黑暗中,活像怪物的眼睛。她都能想象得到,当初钉子被钉进去一厘米,周围一圈白色泥浆就成块哗哗往下掉的场面。白色和着灰色的墙灰掉在木床上,她现在正躺在墙灰上。

      墙后是一间横着的逼仄的又黑又潮的洗澡间,没有窗——和她的房一样。洗澡间的木门就开在这堵墙的左侧,也在她床头的左侧。门后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尿桶,拉满了尿和女人的血,就在旁边又另添一只小的黄色的桶,继续装着。夏季天热,桶中液体最上层总有米粒大的蛆,贴着桶壁爬着,人得悬空蹲着。木门不关,潮湿骚臭。

      床尾和对着的那堵墙之间摆了一张木桌。桌腿不稳,看起来摇摇晃晃。木桌的两边和床一样靠着两堵墙,剩下的两边一边对着床,一边对着床左侧墙上的门。这扇真正属于她的房的门,不是木门,而是用两三个还粘留着饲料粒的大麻袋剪开,再钉在木条做成的框架上围成的。门白天开,晚上关,轻轻一推就能打开,挡不了任何东西。这扇门后是大厅,对着的是大厅里墙上的一扇脱漆的木框大窗,窗上嵌着一竖排生锈的粗钢筋,窗外是金黄的稻田和土路,宽敞明亮。窗也对着门,门对着房里的木桌。那木桌上堆满了牲畜用的药品和针管,各种颜色的药品包装盒全在上面,粗细的铁针头就放在一个铁碗里。幸存下来的没被放上东西的几小块余地,上面铺满了土一样的灰。雨天潮了,就像和的黑泥一样,发腥发臭。

      床不挨着左侧的墙。床和墙之间隔着一条来往两扇门的一米宽的过道,从她的房的门,对着尿桶,通往她头后的那间黑屋。人去洗澡间洗澡解手总是要经过的,不能没有道。他们应该是觉得这堵墙是最干净的墙,所以毫不吝啬地在墙上挂满了衣服。那一堵墙上堆得满满的衣服里,除了两件不合身的内衣,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她的。现在是夏季,他们把冬天的衣服也挂在墙上,一件件一层层地叠压在一起。衣架头被压得拉长,本是弯钩一样,现在快要变成笔直。衣架上的橡胶皮早已脱落,漏出里面生锈的铁丝。衣架上挂着衣服,仿佛千斤重地往下拉着,像上吊的人踢了脚下的凳子悬吊在空中。衣架勾挂着的绳子被这些东西勒得紧紧的,弯着、绷到了极限,看上去像要断了一样。

      原本这四堵墙的房就窄,连身下躺着的这张床,她都觉得不该在这里占了原本是过道的地。他们挂满在墙上的粗肿的衣物又像是墙面上长出的凸起的肿瘤一样霸在路上,过道就更窄了。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黑暗中,她躺在床上,眼睛睁一会儿,又闭一会儿。睁得时候大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样,不敢轻易眨眼;闭的时候死死紧闭,压得泪腺都溢出了水,眉心也皱起来。她脑海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是贴着床右侧那堵墙上的东西?还是贴着肌肤的粗糙的毯子?还是晚饭时他们的对话?房外的雨被风刮得一阵一阵打在右侧墙的外壁上,仿佛穿过了墙打在她身上,呼呼啦啦让她作冷,可毯子并不保暖。闪电噼里啪啦,时不时炸在她心上,让她误以为是在哪个地方发生了像电视里那样的爆炸,爆炸燃起的熊熊大火又让她觉得身体发热。

      她从睡在这个地方起,就最怕夏季,更怕雨夜的夏季。

      不是因为倾盆大雨的夏季时独有的轰隆的雷声,也不是因为出现在雷声前没有声响的撕裂黑幕的惨白的闪电——像恐怖电影中屏幕里突然出现的一张铺满白粉的鬼脸,那种毫无声息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恐惧和惊悚。知道和等待闪电出现后炸裂黑夜的雷声的恐惧,压在心里,只能在雷声出现后才得随着一道从心里释放消逝。她房里没有窗,她看不到,越过等待的恐惧听到雷声,但能想象到。不过,即便看到,她也不怕。有了更怕的,这些也就显得不怕了。她更怕的,是那些爬满在贴着床右侧的墙上的虫。只在夏季,那些东西才爬出来。而在雨夜的夏季,出来的最多。一条接着一条,在墙上不停地爬着,像没壳的蜗牛,又像淋了油的蚂蟥。比黑屋的尿桶里的蛆都让她觉得丑、脏!

      雷声捶打撞击在她胸口,口里含上了一口腥血,不能咽下去,也不敢吐出来。

      她黑着眼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关灯前那堵墙上的东西。越是怕,反而越会去想。今晚房里亮得久,她看着那些东西一直从床下面看不到的墙上往上爬出来,贴着她能看到的离她最近的墙,往上爬,爬到她能看到它们。一条、两条、三条......十二条、十三条!居然有十三条!七条大的,和她的拇指一样粗、中指一样长。不,更长,不是和她的中指一样长,那东西拉长往上爬的时候,和男人的中指一样长。只有一条小的,细细的,像小小的蚯蚓。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一齐出现!往往只要有一条,她就要吓得身体紧绷不能动弹,仿佛那东西已经爬在了她身上。经常在要上床睡觉时,发现地上有一条,她就不敢动,得站在原地盯着那东西,盯着它爬,盯到双腿站得僵了,才不得不动。可是今晚关灯前,她却数到有十三条!她知道自己脑后的墙上也有,但是只要没被她看到,她就不怕。

      她不敢动,脖子以下全缩在毯子里,两只手放在脸侧,抓着硬邦邦的毛毯。今晚关灯前盯着那堵墙的时间最长。等到爬起来要关灯,却发现头后那堵墙的灯线旁也有好几只。伸出去的手立马缩了回来,差一点就碰到那东西上,吓得差点儿哭叫出来。

      关了灯,她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更多的从床底下一直爬到床上方,爬到灯那里。那东西会不会掉下来,掉在蚊帐上,或是木床上,然后顺着蚊帐上破裂的哪个洞,慢慢地爬进来。先在起球的粗糙的毯子上爬着,毯子太硬,盖在她身子也腾起来留出很大的空隙。那些东西爬得慢,但总会爬到这些空隙,再往里爬、爬进来,爬在她身上,黏腻地、来回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留下一道道和蜗牛行走过后那样的□□。留在身体上的那些印记会提醒她,她被那侵占了,和它们一样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头上、掌心、脚心、背上全都溢出了汗液。

      她热吗?夏季闷热,她却不敢再说晚上睡觉觉得热了。她后悔对他们说晚上房里热了。

      晚饭时,男人调侃:“她睡觉时还穿着衣服。不热死才怪!”满脸嘲笑、瞧不起。

      他讽刺什么?瞧不起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想。她每夜怕得睡不着,男人半夜提着手电筒去黑屋上厕所。她听到他们那边房的开门声,立马闭上眼睛,有时还会翻个身,把脸对着她最怕的那堵墙。可几次来不及翻身,男人从他们的房里出来只要大跨几步就能进到她房里。来去两次经过时,她总能感觉到有强光刺在她的眼皮上。闭着眼,还能看到眼前一片红白,那是强光下自己眼皮的颜色,却和新鲜的血一样。这令她很不舒服,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一、二、三,不适的感觉终于没了。男人的脚步声却还在,脚步声离她的房越来越远,她越觉得轻松。直到听到他们房的关门声,她才敢再舒一口气。次数多了,强光照在脸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她又不能说什么。装睡对她已经很艰难,再要她从装睡中再装醒,试图把男人给吓住,她肯定是办不到的。而现在,她在男人移开手电筒的黑暗里还要等上一阵才能听得到离去的脚步声。她那口提着的气,也要等很久才能舒得出来。

      女人端着碗,穿着一身瑰红丝质碎花边睡衣,气愤地和着:“就是!还整天说房里热!把衣服脱了不就得了!”女人为什么要生气?她又什么时候整天说房里热?她不解。可女人却就是有把事情说得像真的的本事。她又能对谁辩解女人说得不是?女人既然说了要她把衣服脱了睡,她就是一定要去做的。她要是不做,女人是会上来亲自动手扒掉她的衣服的,就和她现在说话的语气一样。

      男人和女人当着她的面对她指点,她十分羞愧,也十分保守。没人教她,可她自己却像早熟一样懂,知道当着她的面用这种语气要她睡觉脱光衣服是种羞辱。只能佯装无事,默默地端着碗离开他们的空调房,出去吃。站在大厅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暴雨,吃着热气腾腾的饭,顺便擦擦脸上的水和汗。她最受不得委屈,却又最瞒得住委屈。

      贴着木床右侧的那堵墙与灰色水泥楼顶间的结合处,一米长的灯管时而一闪一闪地发出青色的微光。并不是因为下雨打雷吓得,而是电路接触不良。那也没什么办法,男人顶多帮她修修拉坏的开关,接接拉断的灯线,换新灯管,是不可能的。

      这晚,她第一次把衣服脱的只剩内衣。她没有睡衣——太奢侈,就这样用皮肤贴着黏腻的脱线的大红毯子。洗的次数多了,放得久了,毯子是硬的,有点像应该铺在地上要人踩的地毯。她总觉得脏,总觉得这张他们不知从哪里搜出来的毯子肯定被虱子、虫子爬过。不是这样,他们不肯给她盖。身下躺着的是一张草席,草席不够床宽,遮不住的地方露出了床的木板。草席上还有绷裂出来的刺,有时戳进肉里。她也不敢动。毯子上有味道,草席上也有。现在没有衣物的阻碍把她夹在二者之间,在她心上留下难闻的气味。这气味贴着她,浸着她,从上面、下面往她身体里钻,她受不了也得受。有更受不了的,是他们。晚饭时他们的对话还响在她耳畔,她要是不照做,总有一天会被逼着做。所以,她先做。不论她主动早一天做还是拖几天被迫着做,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不得不做。

      房外还在下着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今夜的雨又大又急,电视机信号不好,晚饭后不能待在他们房里看电视。她只能早早回到爬满虫的她的房、躺下床,睡不着,灯一直亮着。终于关了灯,耳边就有一阵一阵的蚊子声,不停歇地绕着她留在毛毯外的头飞。蚊子是不是也喜欢在雨夜的夏季里出来,但是又怕光?开着灯的时候她怎么没感觉到有这么多的蚊子?是从破烂的白色蚊帐的洞里飞进来的?

      “嗡~嗡~”,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绕,她没动,那声音靠着她的脑袋渐渐小了下去。她突然松开抓住毛毯的手,用力地往自己脸颊一边拍去。

      她没动,又听见了嗡嗡声,这次是被打断了腿或是被打残了翅膀的惨叫声。那蚊子并没有死,那叫声是在呼唤同伴吧。她感觉自己没来得及缩回毛毯的手臂上有几只蚊子停在了上面,应该是在替它复仇。还有几只一直在旁边伺机而动的,趁着溜进了毛毯里,用那针头一样的嘴,疯狂地刺穿她的肉,吸她的血。

      她收回手,在毛毯里的身体上不停地挠着抓着。这些蚊子太毒,咬一口就痒得要命。要是穿了衣服就好了。可她不敢穿。想掀开毛毯把入侵者给赶出去,可她又不敢掀开。那些蚊子中说不定有她打的那一只,一起在向她实施报复。又热又痒,她难受得厉害,身体在毯子里不停地动着。终于憋不住,房外响起一声轰隆的雷声,给了她勇气,她猛爬起来拉了床头墙上的灯那根线。

      它们在报复她,又不是她先吸了它们的血,她凭什么忍着一直给它们吸。她也要报仇,要它们还她的血。

      房里灯亮了,她掀开了身上的毛毯,好让那些蚊子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她跪在蚊帐里,并没有直接开始她的报仇,而是先抬眼看了两堵贴着她床的墙。墙上的那些东西有些爬到了墙缝里,有些还在爬,而更多的则是聚在了灯管上,反身黏在上面。鼓起来,成一团,像瘤子,长在心上,她无法割掉的。她怕极了,怕那东西掉下来。她在心里喊、撕心裂肺地。

      她膝盖跪在床板上的草席上,身体僵硬地挪动。她要报仇。每次出手都必须见血。她身上被自己挠的全是红痕,四肢上有的地方还出了血痕。她是人,怎么能由这些小东西欺负。可她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光着的、任人宰割的。她不敢低头看自己,幸好这是深夜,除了那些东西,再没人看到她。

      她跪在床上追着蚊子转来转去,动作不敢太大太多,墙上的东西还在。可蚊子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她满手都是血。是她自己的。蚊子的尸体拍几次就从她掌心拍掉了,只有血的印记还在。“啪”又是一只,流出的不是血,是凝固的血块。蚊子吸饱了她的血,血凝固在肚子里,飞不动了。吃进去是血,拉出来也是血。一只蚊子吃撑了,吃昏了头,站在她蜡黄瘦小的手臂上,并不吸血,反倒是在拉血,拉她一手臂的血珠子。

      她跪着移动,追着蚊子在白色蚊帐的矮城里绕来绕去。突然,她的房门被打开了。那扇用袋子做的门,就这样轻易地被推开了,大开着。她跪在床上,脸正朝着门,身体挺起,双手举着,正准备打下一只蚊子。

      她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觉得墙上的东西不令她怕了。更怕的来了。她像每晚装睡一样接着打蚊子,她不敢低头看自己。她知道自己身上只有两件衣物,毛毯被她挤成一团躺在床上,也没在她身上。她从未有一刻觉得毛毯比现在更温暖,更让她想拥抱。她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们房的开门声,有没有听到男人穿过大厅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被雨夜的雷声、雨声、风声掩盖住了,也可能是自己太投入打蚊子了。总之,男人就这样闯了进来。

      “我内裤上有血。”她没踏出门,身后是那张放满牲畜药物的桌子,表情麻木。

      女人站在大厅窗旁的灶台前,刚把洗好的米倒入了锅中,扔下手里的锅铲,大跨两步朝着门走来。女人手上粘着淘米水,也没看她,眼睛一直盯着她身下。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抓着她肚脐上的裤子猛地往下一拉。

      她不知道昨晚的暴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墙上的东西一夜又爬到哪里潜伏了起来。早晨的凉风从她光着的两腿之间无息地刮过,孩童嫩白的肉像被风刀在凌迟。明明身后有堵墙,风到底是怎样穿过去的?

      她脸上不做任何表情,只是盯着女人黑色的头发。

      女人应该是还没有确定完,又似乎是看得还不够,也可能是嫌她腿张得不够开。一双湿冷的手又用力地掰开她的双腿,头一直钻着往里看。旁边是那间带着木门的逼仄洗澡间。
      她感到了大腿上传来的疼,也可能只是因为冷,冻得。视线不往下了,她看着眼前这扇大打开着的门。从那看去,是一台锅灶桌,再往前,就是墙,墙上有一扇嵌满粗钢铁的大窗。窗外绿树荫荫,她六年级了,等着去上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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