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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画家 ...

  •   第十章画家

      正午的海面,无异于洒满了小钻石的浅蓝色绸缎,纷炫耀目到了极致。
      与之相呼应的,是三等舱休息厅内的蓬勃生机。

      我摩梭起怀表,拾起久违的勇气,踏着甲板走近休息厅的入口。

      怀表里的指针不曾移动过,它在德森出生时就坏掉了,他的母亲在那以后顺其自然恢复了人鱼之身,就此错过了上岸修理它的机会。
      德森曾试图拆开它的,结果里面只剩下一堆锈迹斑斑的零部件。
      现在我上了这艘船,兴许能寻觅到一位能工巧匠。我想听到表针继续转动的滴答声,那仿佛德森的心脏仍在跳动。

      靠近入口楼梯扶手的地方,有对双胞胎男孩在相互掐架;长椅间的过道里,一只小老鼠在地上蹿来蹿去,一个小顽童紧跟其后,手里攥着只小鞋子摸爬滚打,那副誓不扣住它的尾巴不罢休的气势,蹍得它满地吱哇乱叫;看那位孕妇,她牵着幼女的手在大厅里面绕步,她高挺圆滚滚的肚子蹒跚挪步的样子温馨有趣,这使我联想到未来的我。

      离那一步还早得很呐……最多再等上几个月,我的鱼尾巴就恢复如初了吧?拖着圆滚滚的肚子在海里游是何种感受呢?

      为了与增重的腹部体重相持衡,我的臂力将前所未有地增强。
      女性人鱼在怀孕的头几个月,与身怀六甲的人类女人的体能可谓天差地别,目前的我恰恰处于一生中体质最优的时段。

      在喧嚣的大厅里,许多一家几口聚集在一堆,格里格一家就隐没在这他们其中。

      不分国度,这就是人类社会贫民百姓的幸福缩影。

      等到我大腹便便的日子,我与海嘉和她的父母,便后会无期。

      我将从他们的眼里消失,回归海洋之乡,继续自己的人生,抚育我与德森的孩子。

      那时候的海嘉,必然在餐桌上咀嚼他哥哥亲手烘烤的香喷喷的奶油面包,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说笑笑,每个星期天在自由女神像的注视下散步,聊起泰坦尼克号,说不定还会聊起我这个过客。

      然后她会恋爱,结婚,和我一样……拥有自己的宝贝儿。

      当我的宝贝儿懂事时,我也会给他(她)讲起宏伟巨大的泰坦尼克号,善良淳诚的格里格一家,尽职尽责的船员们……

      内心的伤感与不舍与凄凉和悲切比肩,一时间高下难分。

      六天前经历的那场生离死别,迫使我流落进这段旅途,我唯有与茫然、无措、戒备和哀戚为伍。

      海嘉是我第一个人类朋友,她并不知道这对我而言如何的意义非凡。

      如今,我却已经预见了旅终人散,游子归乡的结局……

      有些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我,这目光让我回忆起上船时初遇的那位莉莉小姐,于是我装作没看见他们继续往前走;包括忽略某些男人的异视耽耽的眼睛,在怒视与无视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一架钢琴坐落在大厅一角,坐在那里摆弄琴键的人给几个零零落落的听众围住,他们正兴奋期待着他的手指敲打琴键。

      钢琴响起简单的旋律,清脆又动听——

      叮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咚!

      我头一次听人弹琴,原来它的声音是如此的美妙!

      琴声像粘了蜂蜜的小金锤儿,清甜地敲打在人的心坎里。

      “阿澜——!我在这儿!!”

      如琴声一般甜脆,海嘉在喊我。

      我的黑发黄肤在高鼻深目的白肤人群里果然比她更容易辨认。

      我加紧脚步朝她温暖的喊声的源头赶去,准备坐在她身旁。
      可当我瞅见坐在她旁边的白净的年轻人时,瞬即改变了主意。

      海嘉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我,显得很不好意思,她歉意地腼腆地笑。

      我意味深长并坏坏地看了她与她旁边的年轻人一眼,她继续心虚地笑,眼内掩饰不住小鹿乱撞的姿采。

      她脸上的雀斑又变红了,她在害羞呢。

      旁边的小伙子居然笑得三分油滑七分坦荡,昭示他坐在海嘉身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是谁?

      他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光,浓眉毛洋洋得意……

      先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海嘉心仪的男孩儿就坐在她的旁边。

      托那位仁慈的上帝的福,他俩,到底是重逢了。

      “女士,背面还有空位!”这个小伙子笑咧咧的,用略微沙哑的嗓音提醒道。

      ——他倒是蛮好心的嘛。
      尽管在这头的长椅上,海嘉身旁还剩下一个空位置。

      明明把我喊过来了……却不给我挨近海嘉的位置就坐?

      我带着恭喜性的示威朝海嘉叉了叉腰。
      他的英语发音里浓浓的意大利痕迹挥之不去,于是我用意大利语以牙还牙,彬彬有礼地让贤微笑,回了一句“多谢”,接着淡定地绕到背面的椅子上。
      之后我听到海嘉在我身后惊喜地咯咯笑出声来——对于我嘴里动不动就蹦出好几个国家的语言这回事,她适应得不错。

      在与他们背靠背的长椅上,坐着戴花镜看书的格里格先生,和正在为大儿子打毛衣的格里格太太。

      还有——

      还有一个拿着画板画画的——

      少年……

      毫无防备地,我的神经被巴西鸡心螺刺了一下。

      ——金发,碧眼,微皱的眉,专注无双的眼眸。

      叮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咚!

      琴声在厅堂里流淌,我的心跳却在无望地失控,它猛烈得连乘客的喧嚣也一并压下去,不可救药,狼狈无章。

      偏巧是今天……偏巧是在这儿……

      昨天跑到船头还不够……今天还非得坐得离我一步之遥?

      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而再地——

      叮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咚!

      求你别再响了,这钢琴声,该死又规律。

      难道你不明白,你会更加残忍地衬托出我狂乱的心跳吗——

      求求你别再响了!求你——

      闲情拨弄琴键的人啊,请您多事的手从那上面上滚开吧!!

      “傻孩子,你发什么呆,怎么不坐下来呀?”

      是格里格太太吗,她在跟我讲话?

      她的眼睛像昨晚五副的眼睛一样,焕发着灯塔的光暖……

      是的,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瞧向我,她的嘴唇一开一合。
      是的,连格里格先生都扶了扶眼镜,放下了手里那本不薄不厚的书。

      天……我似乎又一次,失聪了……

      因为,我发现唯一的空位,在格里格太太的右边和他的左边。

      恰当地说,应该是格里格太太和他的中间。

      ——如果再加上失明的话,会不会更完美?

      快遵从她的话语,坐下去吧。

      我相信我能做到。
      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不是德森,对,他不是……
      所以他不可能认识你……

      你没必要恐惧这个人,你慌张什么呢?

      ——“坐下来吧,阿澜。”

      德森在对我呢喃。

      他的呢喃声是有强有威力的咒语。

      德森在我的心里,他在那儿,一直都在。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去、坐下来的。
      地板变软了,软得好比湿沙滩。
      这整个过程举步维艰,或许跟操纵一个提线木偶差不多吧,我想我就是被操纵的那个。

      德森的魔咒十二万分的灵验。

      总之我强捂着胸口,抑制住发抖的双膝,坐下来了。

      左边挨着格里格太太,右边挨着他。

      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他对我说了句——

      “嗨!”

      这开朗的发音极异于德森低沉的声线,怂恿我的脖子扭动、眼睛和鼻子面向他。

      我闻到一丁点儿烟草味儿,比格里格先生身上要淡些的烟草味儿。
      绝不是海风的湿咸味儿——德森专属的气味儿……它让我魂系梦念,可我嗅不到这气味儿。

      他真的不是德森……

      金发少年的面孔,清晰地吓人。

      宝贝儿,他和你的爸爸有多像呀!

      ——我内心无助地哀叹。

      真像啊……但也不完全。

      将一捧黄土和一把沙粒同时扬向空中,焉能分辨?

      就算是眼睛锐利毒辣如老鹰也办不到吧。

      ……所以那天在船头上,他跑得太快,如一阵模糊的疾风而被我强行定格在眼内,以至于我认错了人。

      面对他这张“德森式”的脸孔,我吐不出一个字母来,我想我此刻是面无表情的——源于过度的震惊……加上极度的紧张。
      其实从我朝椅子迈出第一步起,我的手心就开始泌汗了,它黏嗒嗒的,我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另一只手腕,不住地摩挲腕上的怀表。
      这是我情绪失控时一贯的风格,这风格是在我上船后才发觉的,以前泡在水里的时候我可察觉不到。

      挨着这个少年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他不是在画画吗,怎么还可以抽空跟我打招呼?

      这艺术家做得也忒不称职了。

      艺术家……

      我的心再一次揪起来。

      ——他是艺术家;德森也是艺术家。

      ——他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嗨”

      我轻声回应,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如同哑巴张嘴,尔后心虚地垂下眼帘;这一垂,恰巧扫到他画夹里的纸张。

      绝非一张纸那么简单,它是一幅画……

      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的形像跃然纸上。

      原来他刚刚完成这幅肖像,而非我想的那样半途懈怠。

      肖像的笔触线条繁乱却栩栩如生,画风大开大合,颇具水准。

      ——在德森的身边看他进行艺术创作,难免不耳濡目染。

      素描是研习艺术的基础,虽然在水中不方便绘画,可德森人聪明,善于变通,他总能想到方法练习。他以石头替代画纸,刻刀充当铅笔,将素描以浮雕的形式浅浅刻绘在礁石上,反正几周以后,礁石上的画痕就会被潮汐冲刷淡去,模糊得与天然礁石的纹路没什么两样。

      德森不止一次地夸我有艺术的天分,因为我总能心领神会他的创作初衷,或者从粗粝的礁石上一眼瞅出他的画来。而我把这归结为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懂绘画?”

      我被吓了一跳。

      糟糕,被他发现了。

      “你懂绘画?”
      他注意到我在用眼睛跟绘他画中的线条,好奇并肯定地问。

      “嗯……”我抬起眼皮心虚地扫他一眼,又马上垂下眼帘,“……一点点。”

      我实在不想用这样的语调回答他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冷冰冰的词句已经甩出口去,覆水难收。

      我摩挲着怀表,暗暗自责。

      “你感觉如何,我的画?”听上去他不但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小惊喜。

      “……”
      这张脸包含了太多让我无法拒绝的特征和条件,我不忍拂去这张脸表达出来的诚意,不得不努力回忆德森对我强调过的素描理论,然后结合这些理论细细观摩起他的大作。

      你的画技老练,比例精准,也不乏适当的夸张……明暗过渡和谐,虚实得当;阴暗部分绝不死板,能隐约看出暗处的肤泽质感;画龙点睛之处在于,你把人物灵魂也描摹出来了,人物的眼睛富有神采……

      这番话溢到嘴边时,却被我僵硬的舌头自动浓缩为:

      “……只是略知一二、纸上谈兵罢了。”

      我说了什么?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那——你能挑挑毛病吗?”
      他竟然知难而进,在期许我能给他一些意见,他真的高估我了,我的外表具备成为某位世外高人的优良潜质吗?我产生了想照照镜子的冲动。

      拜托,求你……

      别再跟我说话了……

      如果我一开始对他的提问报以静默不语的态度,他是不是就识趣闭嘴了?

      从头到尾,我几乎都被唯唯诺诺牵着鼻子走。

      我将目光转移到那对在楼梯口推推嚷嚷的双胞胎,以求得片刻的喘息。

      我脑袋里闪出了德森和他相互切磋艺术理论的场景。

      如果是德森,他必能就此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吧。
      至于这位金发少年呢?也一定会获益匪浅的。

      哦,只是我的德森,他不在了……

      ——经过昨晚的发 泄之后,那种撕心 裂肺的痛 楚钝去了锋芒,化作汹涌的潮汐,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我的心礁……

      不,宝贝儿,我们需要安心,要安心……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的爸爸,就住在妈妈的灵魂里,他永远不会与我们分开,我们永远是一家三口……

      我沉默须臾,苦思片刻,最后只得干巴巴地回应:“……你的素描基础相当到位了,你找对了路子,这很棒……你只需要坚持不懈地练习就行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试着往彩画方面发展呢?你试过学习油画吗……再比如……别的什么……”

      “哇偶~你知道的!那可不便宜——尤其是油画颜料。”他夸张地撇撇嘴,乐呵呵地回解,真真听不出、看不出半点儿失落。

      让三等舱的乘客画油画太奢侈了吗?我不由地替他惋惜,有些后悔说出这番话。

      而他竟是如此知足。

      有笔有纸,就胜过数以万计的银田金矿,别无他求。

      这个少年有一颗热爱生活的赤子之心。

      从他的话语和举止中,我得以窥见他的乐观脾性,他的乐观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他终于不再说什么,我解脱地松了口气,但也有点儿失落。

      一个卷发圆脸的年青壮汉(似乎是这个少年的朋友)前来向他索画一观,索画时还捎带瞅了我几眼,我不至于对他瞪眼睛,至少他的目光还算尊重。
      金发少年微笑着用炭笔在画的右下角草草签了一行小字算作收尾,之后十分专业地吹去纸上残留的炭灰,爽快地把一叠画作交给那个壮汉。

      我留心瞄到画纸上那行毛糙纹路的小字,大意是——

      1912年4月13日

      JD

      ——J·D

      这明显是欧洲人的姓名缩写。

      也就是说,他的名字的首字母是“J”,姓氏的首字母是“D”。

      我万分好奇,这个酷似德森的年轻画家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

      约翰(John)?杰森(Jason)?贾斯汀(Justin)?杰夫(Jeff)?朱迪(Jodie)??

      ——朱迪??
      哦,我居然猜到姑娘的名字上头去了。

      他姓“D”
      ——这个字母,正是德森(Dolphin)的名字的首字母。

      人鱼是有名无姓的,我们全部归属于海洋,海洋就是我们的姓氏。

      只是当你过分想念一个人,想念到病入膏肓的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半圆形英文字母就足以触动你敏感的情绪了,更何况这个英文字母是你亡夫名字的缩写!

      画纸上的字母“D”如同一块被烧得红彤彤的半圆形烙铁,令我恐于触视。

      ……只要他不姓德森就好,在陆地上,会有人把Dolphin(海豚)作为姓氏才怪呢。

      “杰克叔叔——!”

      一个小小的身影冷不丁地扑进视野中来,给我密不透风的思绪划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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