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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海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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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吗”
“也许吧,”另一个人轻飘飘地接上,“魔女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两年前在大海里没命多好,省得遭受现在的折磨。”
“所以才说是魔女呢。”
如果不是手腕和肩膀近乎撕裂的痛感,玛莎会把这当作一场梦,一场闭上眼睛就会回到现实的梦。周围熙熙攘攘的争论,女人的狂叫,都让一切荒谬得让她产生了自己身处一部历史电影拍摄现场的错觉。
“她醒了,神啊,她醒了!”
这一开始只是个别的低语,很快在人群中扩散开来,引发新一轮的骚动。
她睁开眼时感到一阵眩晕——一半源于自己所处的视角,正高高在上俯视着一屋子衣衫褴褛的人们,他们则以轻蔑的目光奋力仰着头回视。
这场景倒错得她有些好笑,但很快笑意划过唇角消失无踪了。她被自己所在的处境震住了。
她手腕被粗绳捆在一起,绳子连着把她吊高的架子,它至少两三人高,毕竟脚趾距离地面有点过分遥远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恐高症患者感同身受。
现在悬在半空,玛莎没法转过头去看身后把她吊起的庞然巨物的完整模样,但是毫无疑问,自己没必要怀疑现在的情况有多么危急。已经有好几个人往她身上扔石子,甚至还有生鸡蛋,啃烂的苹果核。
前面有个青年制止了人们的举动。她现在才注意到,之前对方缄默着没有出声。
他是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棕色短发,高鼻梁,偏浅的褐色眼睛,长相兼具东方和西方特征,颌骨比较柔和又自然地收敛,眼睛的轮廓却更深邃一点。他穿的明显比旁边簇拥的,她猜是平民,要好得多。
“各位冷静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和脸庞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一致的——不那么明亮,然而听着非常笃定和安心。本来闹成一团糟的人们也逐渐平静下来。
“现在没有充足的证据能证明玛莎小姐是一个魔女。”
人们再次开始议论纷纷,像发现了花蜜的蜂群一样躁动。
一个年轻男人从中间挤出来,他朝那位青年挥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先生,她杀死了好心抚养她的埃里米亚!我们都知道,埃里米亚身体健壮,每天能吃下一头牛,怎么可能这么突然地去了呢?一定是被动了手脚...对!诅咒...就是诅咒把她害死的。”
本来旁边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女还在偷笑,最后当他说到诅咒时,所有人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利箭般射向玛莎,恶毒地嘴里念念有词,大概在向上帝祈祷。
不对。
玛莎飞快地扫过那片人群,好像有些事不太对劲。如果说,她是回到过去,这算是什么时代呢?中世纪?那些破破烂烂——对不起,对比十几世纪后眼花缭乱的裙装裤子,真的很破烂,她没法一眼看穿其中的区别。总之,这些衣服的原材料应该是麻布。
她又大概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原来是用木头建成的简陋大厅,能想象出没有人的时候就是一副空荡荡的模样。
她试图从脑海中翻阅出古代欧洲的那一页历史,结合他们所说的魔女,这大概是女巫猎杀运动。该死,这个运动持续了整整三百年,而她对其中的起因经过没有半点印象。
上帝见证,她第一次对平时喜欢浓缩在书中拓展专栏的那几行小字发生极大的兴趣。然而追悔莫及既然适用于任何一个考前的学生,当然也适合睡一觉就莫名其妙回到过去被迫参与历史的她。
唯一玛莎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她再不自救,只怕在被绞死之前,她会先在这里活活饿死,或者死于纤细的手腕被绳子勒断。
现在维系她没有从空中掉下来摔断脖子的只有手腕和双臂上的绳结。她大概有两天没怎么进食了,胃火辣辣烧灼着表达愤怒的同时,小腿也不争气地开始抽筋。
“埃里米亚女士刚刚过了第五十五个生日,她已经非常幸运,比起大部分人,”青年环视四周,似乎察觉到他们的不满,叹了口气,继续说,“包括我。但是毋庸置疑,我们必须承认她是时候去享受永恒的安宁了。”
“西奥多先生!”那个年轻人依旧想插嘴,被身边另一个认识的女孩扯住手臂,像熄火的汽车闷闷骂了两句就没声了。
女孩却大胆地问:“她从两年前来到这儿就没说过话,难道您觉得这单纯是个意外吗?大家都说魔女是被诅咒的,她们有的失去了眼睛,有的失去了耳朵。”
如果要拿开口说话的乐趣,去交换一份虚无缥缈、甚至连保护自己不上绞刑架都做不到的力量,她打心底不认为任何尚存一丝理智的人会这么做。
等等,声音?
这个女孩没法发声吗?玛莎大吃一惊,那些片段的交谈涌入脑海。两年前,大海,哑巴,有点美人鱼童话的既视感,但是更重要的,这对于当下所处的环境带来一项无法弥补的劣势——她不能为自己辩护。
“你说得很好,这位小姐。”
他抬高声音,让其他人也能听见自己的话,一边走到那个女孩面前,人群如摩西分海般留出一条路,她瞬间取代玛莎成为新的焦点。
“我们不能长久在彼此怀疑和惊惧下生活。”
这终究只是个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的孩子,幼鸟的天性使得她下意识退回无害的温巢,但是后面伸出一双不知道是谁的手,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少女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跄几步,在撞上这个叫西奥多的青年之前,他扶住了她。
女孩脸红了,小声嗫嚅:“那么您同意我的看法?”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转过身朝大家说:“两年前的那一天,神明见证,我亲眼看着那些船员把这个女孩搬下来。当时她的膝盖和手肘有至少四五处大片挫伤,发着高烧,脸色苍白得像一块石头,流食都无法下咽,我们以为她注定活不过第二天。”
“她也许是个逃跑的囚犯。”有人嘟囔了一句,很快又淹没在其他的讨论中间,然而西奥多耳尖地捕捉到了这个。
“我们检查过,她的手臂和肩膀上没有属于罪犯的烙印。”他示意女孩跟着他一起走到人群前方,“更重要的是...啊,有人认识这位小姐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名字隐约从混乱中传到玛莎的耳朵,随着响应的人越来越多,她听清楚了。
“爱丽丝!”
“就是住在最边上的那个农夫,叫...”
“查尔斯。”
“对!是他的女儿。我和他关系还挺好。”
“西奥多先生问这个有什么用?”
“谁知道呢!”
“她是爱丽丝,”他微微一笑,走到吊架旁边,“相信在场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和我们,都在尼尔斯这片土地上长大。”
“但是,没有人认识这一位同样年轻的姑娘,也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去。有人猜测她曾经是个囚犯...”人群中爆发出不同方向的赞同声,她忍不住顺势看过去,果然刚才那个男孩也在内。
然而西奥多无动于衷,“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她离开故乡,孤身一人在外的时候,你们希望她得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一样!爱丽丝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这两个人完全不能拿来比较!一个是纯白的羔羊,而另一个——”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穿着长靴和短衫,多半是爱丽丝的父亲。
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下,忽然压低声音,所有人竖起耳朵听他在讲什么,她也不例外。
“谁知道是不是被魔鬼占据了躯壳!”
西奥多没有理会满室哗然,他张开手臂,像要去拥抱人们,神情却严肃得仿佛在做一场庄严的宣誓,“认真想一想,我的朋友们。你们说玛莎是一个魔女,她为埃里米亚带来了不幸...”
“不,她杀了她!”又是那个男孩,他迫不及待地扒开前面人的肩膀朝这里叫喊。
“好。我们假设她杀了埃里米亚,为什么不是两年前,不是上个月,甚至不是昨天?“他说,“难道这位寡居的老妇人能留给她什么丰厚的遗产吗?没有。”
人们沉默了,他们想起来埃里米亚自从十年前失去丈夫之后过得有多么窘迫。她是个和善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他们有时包着锅里剩下的燕麦壳去敲她的门,希望埃里米亚能靠着接济度过难日。
遗产?只有那顶漏雨的小房子,没有卧室,两个人铺了床在客厅里住着都嫌挤。
要是因为争吵动手就更不可思议了。先不提怎么和一个哑巴吵,很难想象埃里米亚那样的人会苛待自己收养的小女孩。
玛莎无从了解他们的回忆,但是她意识到气氛在短短几分钟内转变了,狂热的愤慨开始软化,化作一连串虚幻的泡沫破灭。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