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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紫砂之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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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城西的一处破院莫名其妙塌了,此事没在燕城里经起什么波澜,顶多勾得西城的孩童前去围观,不过倒是苦了破院里住着的流浪儿们,听说他们没了去处,正四处在城里寻觅落脚点。
有鹿那日从屋顶跌落晕了过去,醒来时便已在高阳府内,她听闻破院的孤儿没了去处,也不知段飞扬和二狗蛋现今如何了,再说当晚段飞扬御气破屋,威力非凡,倒叫有鹿开了眼界,羡慕不已。
也不知那夜是谁将她送回,骨嬷嬷竟不知她何时出现在床上,还睡的死沉,旁人虽有疑问,却也只道小小姐顽皮,躲在哪里累了便自己爬回房睡了。骨嬷嬷没多问,有鹿反倒松了口气。
府中日子到底无聊,有鹿佯作乖巧,读书写字,闭门不出,只盼骨嬷嬷放松警惕,她好溜出府去。
高阳连翘来锁烟阁里看过有鹿,名义上是指点书法,不过有鹿却相信她只不过是为了炫耀她前日以川绸制得的衣裳,艳艳的胭脂芙蓉裳,明晃晃的耀眼,不像燕城的女儿,倒像是江明城贵族小姐了。
除去高阳连翘这段小小的插曲,便再无事情发生,有鹿每日于案前描红,只盼日子快快流逝,远方的父亲快快归来。
日子一天天流逝,高阳府内很宁静,宁静得却有些诡异。
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东苑突然有大量的人开始进进出出,有鹿能辨认出一些人来,他们是南康堂的胡医师和北济堂的孟长老,她好动,身上总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父亲就是带着她到那两位医长里看伤口的,不过更多的,是带着斗笠,背着竹簸的江湖行医。燕城处于东西之交,每年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路过此地,其中不乏身怀奇能异技者。他们行色匆匆,面色凝重,高阳有鹿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东苑的人却缄口不言。
这几日连二哥也找不到身影,父亲不在,大哥也不在,母亲又常年幽居,高阳有鹿孤零零地在府里待着,她甚至想念起了讨厌的高阳连翘。说起来,这几日倒是没怎么见过她了。
她住在东苑,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
用过午餐,春困夏乏,有鹿打了个哈欠,对着贴身的侍女说道:“豆茵,我想午睡了。”
“那奴婢侍候小姐您更衣。”豆茵伸手想帮她脱去外衣,有鹿却飞快地脱了鞋钻进被窝,“我要睡了!”
豆茵无奈地看着有鹿,帮她捋了捋被窝,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一合上,有鹿从床上跃起,猫一样地从窗口溜出去了。
东苑原有一扇大门,如今已被锁上,还有专人看守,非有二哥命令才可入内,但是有鹿知道另外的路口,环西的墙面下被野草覆盖的地方有一个狗洞,只有小孩身形的人才可钻入,是以有鹿常年进出无阻。
她熟门熟路地进到了东苑,直奔高阳连翘的锁烟阁。
四周静悄悄的,连人也没有,往常总会有几个小厮在门前打扫,有鹿心底生疑,推开了畅燕阁的大门。
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庭院内还是空无一人。
空气中透出某名的诡异,有鹿唤了一声,“有人吗?”
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她缩了缩脖子,猫着身子溜进了高阳连翘的闺阁。往常这里热闹的很,时有陆家的小姐或者谢家的姑娘来此喝茶闲叙,但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锁烟阁的丫鬟们也不知所踪。
有鹿怔怔地走到里屋,不知道是谁把窗户打开了,风呼呼的吹着。架子床的帘子被吹起,砸在木质的床柱上,发出一阵咣当的响声,隐隐地,能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慢慢走过去,眼前骤然出现一张。
一张似人非人的脸。
上面横生出枝条状的紫色印记,原先完美无缺的肌肤,如今都像淬了毒,使人心底发寒。
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正是高阳连翘。
有鹿眼前发黑,踉跄了几步想要转身逃走,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啊——!”有鹿一哆嗦抽回了手,拼命尖叫。
“有鹿,是我!”
“二哥!”听到熟悉的声音,有鹿惊慌地扑进高阳怀明怀中,“这是怎么回事,连翘怎么了?”
欲言又止,三天前,连翘突然昏迷不醒,形似中毒,他下令封锁东苑,彻查饮食、出行记录,但是没有找到毒源,他又请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医师,均一无所获,而连翘身上的中毒迹象却愈发明显。
“她……中毒了。”高阳怀明看了一眼床上的高阳连翘,面色凝重。
突然一切都串联了起来,行色匆匆的医者,封锁的东苑,消失的高阳连翘……
“有什么办法能解毒吗?”有鹿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她们曾经那么水火不容,但是她将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毕竟她们都是高阳氏。
现下父亲和大哥都不在,自己必须肩负起高阳氏的责任,高阳怀明俯身和她对视,目光坚定而认真:“虽然二哥现在还没找到办法,但是我保证,我一定会让连翘好起来的。”
有鹿望着床上的连翘,她身上穿着胭脂色的衣服,正是一个月前所挑选的那匹川绸所制,有鹿还记得当日她手捧川绸时得意洋洋的脸,再触及今日中毒的惨状,不禁目光一黯。
“这胭脂芙蓉裳连翘定是喜欢的很,这个月来时时穿着,她若是醒了,将我那匹也送给她吧。”虽有嫌隙,但见她此时模样,有鹿心中不忍,便想着把雪青色的川绸送与她,也不知她是否喜欢这颜色……
听到有鹿的喃喃自语,高阳怀明却心下一动,他不动神色地牵起有鹿的手,“我现在送你回去,乖乖躺在床上睡觉,什么都不要想,二哥会处理一切的。”
有鹿点点头,高阳怀明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锁烟阁,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人。高阳怀明朝他示意了一下,那人转身进了屋。有鹿想瞧瞧他长什么样,但却没来得及,只瞥见门口那一截灰色的斗篷。
送走有鹿,高阳怀明回到了锁烟阁内,只见灰布人若有所思地站在床前,“可有端倪?”
“是紫砂。”灰布人笃定道。
“紫砂?”高阳怀明重复了一遍。
“是的,二公子请看,”灰布人挥刀裁下胭脂芙蓉裳一角,覆于掌面,顷刻之间藤蔓状的紫色毒物在皮肤中蔓延开来。
“青枫自幼体质特殊,百毒不侵,只要接触毒物便能触发毒症,寻常人须得接触十来天,等毒物慢慢渗入体内,三小姐身穿胭脂芙蓉裳数十日,毒邪入体,因此昏迷不醒。”谈话间,布衣人手上的紫毒逐渐散去。
“此毒来自南邪之地,所知者甚少,中毒者面露紫气,宛如淬毒,面相恐怖,日夜昏睡。”
布衣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我师傅此刻不在西陵,此毒天下间,唯他能解。”
西陵布衣人是西域一带神秘的门派,此门派隐于沙漠之中,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只知道他们研究药毒为生,远离尘世纷争,一身灰布袍便是他们西陵布衣人特有的标志。
“可知尊师如今身在何处?”高阳怀明急道。
“家师一个月前去往江明城,至今未归。”
“所为何事?”
青枫脑海中回忆起师傅临走前的情景,大漠风沙吹得师傅的灰布袍刷刷作响,灰袍下那双鹰眼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一个月后,我若未归,西陵就交给你了。”思绪尽收,灰袍人黯然道,“家师并未言明,但青枫猜测,只怕是为了江明城的那位新贵而去。”
高阳怀明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脑中飞速地转过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丝川商人,紫砂之毒,江明城……”他喃喃自语道。那位新贵的手,可真伸得如此之远,能命人乔装成丝川城的商人,暗中埋下紫砂之毒,又将唯一的解毒人西陵老主召至江明,我高阳府中是否也进了他的眼线,身边还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前方的父亲和大哥正处于危险的权谋漩涡中,后方的家中却又状况百出,这位年轻的高阳氏二公子也不禁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这几日我会为三小姐调配一种特制的解药,把三小姐身上的睡症解了,但是彻底根除的话,还是需要师傅出手。”
“有劳青少主了。”高阳怀明抱拳,面露感激之意。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布衣人不在意地挥挥手,“高阳氏守护西离数百年,眼下又除去了姜国那昏庸的废王,青枫甚为敬重高阳城主,能为他老人家做点事,也是青枫有幸。”
陶居内,门外的丫鬟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曾想过,一向温婉娴静的夫人居然敢会如此大发雷霆。
“跪下!”一位妇人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随后又咳嗽不止,她强忍着喉咙的不适继续训斥道,“连翘中毒昏迷不醒,你隐瞒不报,到底是何居心,你还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母亲?”
说话者正是高阳夫人云西妨,她是高阳仲的第二位妻子,十五年前高阳仲围剿燕城边贼寇时,从贼窝中救下一名女子,正是现在的高阳夫人。此女子称自己从海东来,是水神连镜的信徒,只是海东地区自长庆王接手后,转而信奉海神南孚,对异教徒大肆打压,她也受此牵连,于是便随家人往西逃命,途径金箔城时与家人离散,被金箔城的人贩子卖往江明。彼时江明城还是姜国的天下,云泽旷怠于朝政,荒淫无道,对天下的美女来者不拒。云西妨虽不至倾城倾国,却也有着不俗的相貌,眼看着就要被人贩子送往皇宫。幸得当时还是牙婆之一的骨嬷嬷相救,暗夜里奔出江明城。
听闻燕城主公私分明,仁爱百姓,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便一路往西,想要寻得燕城主的庇护,谁知途中遭又马贼拦袭,幸好最后还是得城主相救,现在想来,这一切也算是缘分了。
高阳夫人生有一儿一女,不过四小公子高阳星晖生来体弱,早早地便去了,高阳五子中,只有高阳有鹿是她所出,自四小公子去后,她大为所伤,是以常年深居简出,只闲暇时至旸谷殿中供奉赤乌神,她少理世事,很少有见她发怒的时候。
但今日,似乎是受连翘中毒的刺激,高阳夫人展现出了难得的强硬态度。
“是怀明的错,请母亲责罚。”高阳怀明跪倒在地,并不争辩,高阳夫人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他一向很尊敬她,有如亲母。
“你父亲那边可有消息?”高阳夫人坐下喝了口水,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但一想到还未清醒的高阳连翘,眉尖又重新蹙起。
高阳怀明摇了摇头,说得隐晦,“新王,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眼下这个关头,不能让江明城知道燕城出了事,一定要给父亲留下一个安稳的后方。”
“你考虑的是,”高阳夫人点头,娇柔的脸庞却显示出坚毅,“但连翘的毒不能再拖了,我想昭告天下,重金寻求名医医治连翘。”
“母亲……”高阳怀明出言阻拦,“此举不妥,父亲在江明危险难测,我们尚不可自露短处,我已寻得灰布人,相信不出几日便有所得。”
“西陵灰布人?”高阳夫人眼神一亮,“若真是他们,倒还有几分希望,不过西陵老主已被召去江明城,西陵可还有人能堪此重任?”
高阳怀明愣了一下,“西陵少主青枫自小得西陵老主真传,相信不会有过失的。”
高阳夫人点头,她面色苍白,眼中似有泪光点点,望向高阳怀明,道:“我知我非你和连翘的生母,你们和我并不亲近,但今日连翘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我会修书一封到江明城,让你父亲和大哥尽快回城。”
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高阳怀明连忙去搀扶,高阳夫人却避开了,喝了口宁神茶。
“母亲好生休息,连翘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高阳府的二公子叹息一声,退下了。
已至春末,江明城外早已百花艳艳齐开,春意如少女不小心打翻的颜料一般扑入如画的大地上,不守规矩地四处逃窜开,晕染了一层又一层。城中的人们似乎忘却了前不久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惨剧,蜜饯铺子重新开张了,小孩子们在摊子前拿着一根根糖葫芦在嬉笑追逐,茶馆又挂起了旗子,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月前的战事,歌颂着新王的盛名,花楼酒肆拥进一批批醉客,一派歌舞升平的新气象。
公西蚀眺望着春末下的江明城,他如今黄袍加身,看着这一番景象心中畅快非常,“高阳兄,看看朕打下的江山,朕发誓,十年后,梁国必会呈现太平景象,人人鼓腹含和,安枕而卧,天下皆为一家!”
他意味深长地拍拍高阳仲的肩膀,“我们自幼相识,同袍而战,是过命的交情,你真不愿意留在江明城为朕守护这大好江山吗?”
征战半年,已逾四十的高阳仲比起身旁意气风发的明王略显沧桑,他本是忠良世家之后,历代奉行守卫边境之务,但姜废王荒诞不经,纵情享乐,朝中又被宦臣赵坚把持,无事不贪,无物不贿,上行下效,整个姜国已是一团污泥,直到还是东苍城城主的公西蚀挥军一路西向,才打破这一局面。
许是骨子里印着忠将的印记,高阳仲迟迟未回应公西蚀的邀约,直到怀远城被火烧后……高阳仲终于忍无可忍,云泽旷触及了他的底线,一个可以对子民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君主,他纵使背负永世叛君的恶名,也要将其从王座上重重摔下。
高阳仲在西离威望极高,很快便一呼百应,前有狼后有虎,这也是姜国甚至连一年也没撑过的原因。
“陛下是知道臣的,臣一生心血皆在燕城,后半生也只愿意守着燕城,一心一意守护着梁国的西境。”比起繁花似锦的江明城,大漠里的燕城才是他的家,公西蚀已多次邀请他留在江明城,但均被他婉拒,这位新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统一天下,言语间似乎还有挥兵北上的念头。
且不说高阳仲是否愿意再动干戈,从几千里外燕城遥遥送来的那封书信,已经搅得他心神不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六个字——连翘中毒,速回,底下的印记,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专属于燕城高阳氏的印记。
“高阳兄千金身中不明之毒,朕自是不能再留下你,只是朕与鸿廌甚是投缘,颇为怜惜这枚将才,不忍放他回去。”宫里发生的一切,岂能逃过公西蚀的眼,他也不隐瞒自己拦截信件的事,依旧语气轻松地说道,但“你不留下来,我也要把你儿子留下来”的意味却分明可见。
“能得陛下怜惜,是小子之福,只是连翘身受未名毒,若是就此陨去,鸿廌愧为人兄,臣也愧为人父。”高阳仲后退一步,单膝下跪,语气苍凉。
见高阳仲铁了心要回燕城,公西蚀也不好再强留,只叹道,“朕观鸿廌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定是我梁国威慑四方的大将军,若是牵绊于凡尘俗事,误了前途,实在可惜。”
高阳仲道: “陛下错爱,小儿惭愧。”
公西蚀又道:“燕城远居西部荒漠,道路闭塞,人烟稀少,不若将连翘迁至江明宫,朕定当寻得天下最好的神医为她医治,也算谢过高阳兄的匡扶之意,同战之情。”
“臣谢过陛下好意,只是江明离燕千里,小女怕是受不住这一路风霜。”
见高阳仲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公西蚀自觉脸上无光,面色也僵硬起来,高阳仲性子直来直往,虽知明王心中不畅快,也不想曲意逢迎。
一时之间二人皆沉默不语。
一旁的卫岐岸握剑冷冰冰地站立着,似乎面前两人明里暗里的争执都与他无关,指望他开口解围那是不可能的,黄内侍心里暗戳戳骂一声,脸上却笑道,“陛下和燕城主都是为了连翘小姐着想,千万别伤了和气,我们明燕都是一家人,高阳城主在哪不是都是为明效力。”
闻言公西蚀脸色稍霁,道,“朕乏了,高阳兄退下吧,回城之事朕会帮你打点的。”
高阳仲想开口问何时,何地,何人回去,但见公西蚀无再说之意,便只好道,“臣告退。”
“可知,高阳家的女儿中的什么毒?”公西蚀淡淡地望着高阳仲离去的身影。
“回陛下,据燕城的探子回报,”黄内侍压低声音,“面浮紫气,宛如淬毒,‘紫砂’无疑。”
听闻“紫砂”二字,公西蚀的目光凝滞,怔怔地盯着手上的青玉扳指。
“能解此毒者,天下唯一人耳,而此人就在我们江明城内!”黄内侍低声道,“陛下原先只想着鸾仪宫的贵人,谁料却无心插柳柳成秧……”
公西蚀负手立于城墙上,风中飘过他的叹息声,“他以为是朕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