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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王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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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国国都——江明城。
到处都是火。
熊熊的火焰从高高的城墙上肆虐而起,席卷着它所能侵犯到的每一寸土地,直至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到处都是人。
穿着破洞布衣双目无神的老人,灰头土脸浑身哆嗦的小男孩,怀里抱着婴孩满面惊恐的妇人,左臂被切了一半还在汩汩流血的士兵。
更多的,是死人。
层层叠叠的尸体铺在地面上,像是在举办一个无比壮观的展览会,好让征服者可以欣赏到足以他们眼花缭乱的死亡的姿态,喉咙被一剑刺穿的姿态,胸前扎满羽箭的姿态,身体被劈成两半的姿态……
当战争来临,神明的仁慈只是被丢进下水道的任其腐烂的死老鼠。
片刻之前,姜国皇宫也许是江明城最安全的地方,但随着“卡兹”一声巨响,那象征着姜国威严的雄伟的鲜红城门被粗壮的巨木撞出一个偌大的洞后,姜国皇宫已然落入了地狱。
一片混乱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声嘶力竭,仿佛要耗尽发声者所有的力气,只听到那宛若怨鬼哭泣的声音喊道——
“玄午门破了!”
那声音经过曲曲折折的御道,穿过层层叠叠的屏障,绕过密密层层的宫殿,最终来到了永辰殿。
那曾经至高无上的王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的冕旒是多么的庄重,每一旒上都挂着朱白苍黄玄的玉,他的冕服是如此的威严,胸前的金纹五龙正口吐傲火。他看上去是如此的镇静,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人头落地的亡国之君。
可每当那一声声哀音传入永辰殿时,云泽旷身上的某一部分就会发生轻微的颤抖。
“玄午门破——了!”
他的嘴动了动。
“正乾门破——了!”
他的手抖了抖。
“宏安门破——了!”
他终于丧失了他那并不高明的伪装,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浑身战栗。
“朕的御林军在哪!朕的铁卫在哪!提起你们的剑,拿起你们的刀,出去把公西蚀那个乱臣贼子的脑袋给朕砍了!给朕砍了!”
云泽旷狂躁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除了他狂怒的喘息声外,底下跪着的大臣无一人吭声,大殿寂静得可怕,大臣们的沉默正暗暗向云泽旷透出一个事实:他们已无力反抗。
这种沉寂让一向不可一世的云泽旷都感到了害怕,无力感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没过他的嘴巴,鼻子,头顶,直到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踉踉跄跄地从皇座上走下来,面前的冕旒摇摇坠坠,一如这即将坠落的王朝。
“怎么不说话,你们都哑巴了吗?平时不都意见很多吗,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怎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陛下,投降吧,公西蚀来势汹汹,姜国已经保不住了!”突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以头扣地,声嘶力竭地叫道。
“投降?”云泽旷突然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你是叫朕投降吗?”他突然脚下一用力,狠狠地踢着老臣的胸口,“闻人祖,你是何居心?你是要朕成为亡国之君吗?你这个叛国贼!”
这一脚不轻,闻人祖只觉胸口锥心的痛,但他仍喘着粗气挣扎着说道:“陛下,铁骑所到之处,受苦的总是黎民百姓,你听听,城外的百姓,他们在哭,在叫,您的江明城现在正在被火肆虐着,陛下,请您结束这一切吧!”
“黎民百姓,与朕何干!朕是他们的王,他们应该用血肉之躯为朕斩下叛徒的首级,而不是在那哭!哭!哭!”
“你也是朕的臣民,你却叫朕去投降?”云泽旷的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他大步走到仅存的铁卫面前,一把抽出了铁卫身上佩戴的那把利剑。
他高高举着利剑,剑光照出了他狰狞的面孔。
“不如去死!不如去死!”云泽旷神经质地吼着同样的话,举着剑向老臣逼去。
闻人祖的脸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他瘫在地上想往后爬去,“陛……下……”
下一秒,白发苍苍的老臣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圆瞪地躺在地上。
云泽旷持剑而立,满手鲜血,宛若魔刹。
他轻语,“还有谁?”
三月,本该是江明城举办大大小小的花宴的季节,但东方传来的消息却让整座城池的欢乐停滞。
以位于江明城东北方向的东苍城为据点,公西蚀带着三十万昌平军挥军西向,由于事发突然,等消息传到江明城时,已经有好几个城池被他纳入麾下。
战争,对于姜国人民来说已经是一个陌生的词了,自从一百年前姜王云泽复统一南北方后,很久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役了。
平民习惯了耕织,贵族沉湎于享乐,他们忘却了剑光的清冽、长枪的锋利、大刀的勇猛,骏马悲怆的嘶号,直到昌平军的铁骑踏破了他们的城门。
江明城有十万御林军驻守城郊,这让云泽旷感到很安心,但是御林军不能离开江明城,于是他开始在各地紧召民兵,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性都将被送往前线,而粮食也被征集上来作为军粮储备。
不得不说,这对姜国是个严重的打击,一百年的安逸,让腐败滋生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上,它的皮肤早已溃烂,只剩下皮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国家。
当家庭里最重要的生产力被剥夺,而腐败却依然活跃在这片土地上,这使得原本就倾斜了的天平变得更加扭曲。不满在民众里滋生、蔓延,最终转为愤怒,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愤怒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庞大。
可惜的是,姜国皇宫里,没有人能看到这一点。
彼时的云泽旷躺于温香软玉中,对东边来的军队嗤之以鼻,公西蚀于他,不过是曾经跪在他面前屈服于他的泥渣。
他生而为王,将万世为王。
战争远比云泽旷想象得漫长。
这场春季开幕的战争,一直延续到了凛冬来临之刻。
姜国皇宫的老臣认为这对姜国军队会比较有利,江明城占据了最广袤繁硕的平原地带,后方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能够支援前线,而公西蚀征战一年,他早已耗尽了粮食储备,这判断让云泽旷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再怎么有利的言论也抵不住公西蚀西向的步伐。
昌平军势如破竹,一路西向,尽管有过几次失利,但却挡不住它前行的大势,已经有城池开始不战而降。云泽旷恨这个投降的城池,这让他觉得威严扫地,面目无存。他开始感到一丝丝微妙的恐惧,但正是这恐惧让他恼羞成怒,于是他大手一挥,一封密函就被送往了前线。
几天后,当昌平军还停在怀远城修整行装时,一支秘密的队伍随后赶来火烧了这个城市。
大火一夜不退,照亮了半边的天空,不知道比现在肆虐于江明城的这场火,当时的景况是否更甚一筹
昌平军很快就撤出了这座城,它承诺不予投降者屠杀和血清,但从未承诺过要保护它。
这场大火并未给昌平军带来很大的损失,驻守怀远城的只有五分之一的昌平军,他们稍微整装后便向邻近的军队靠拢,战争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昌平军渐渐逼近江明城。
皇座上的云泽旷终于慌了,各地还在向江明城输送兵力,最早过来的东北边临安城的军队,临安城主征用船只将他的军队从栾河支流息河上运了过来,但是其他地区却远没有如此迅速,至少还要半个月之后才能赶来。
燕城高阳氏素来以忠心闻名于姜国大地,但是近年来与云泽氏的关系却有些微妙,各藩城主受封于王,每年皆要来江明城觐见皇帝,但燕城主高阳仲却托病三年未曾来过江明城。
此时皇权不比当初,各藩城主拥兵自重,若是不出藩城,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云泽旷自然不满高阳仲,只好在政治上施以惩戒,对燕城课以重税,燕城百姓无端受累,加剧了对皇帝的不满。
果然,当姜国迎来今年第一场雪花的时候,西边传来了最坏的消息,燕城宣布脱离姜国,加入反叛的大军中。
高阳氏叛变了。
听到消息的云泽旷狂笑不已,若是他身边的宫人仔细观察,兴许还能看见他眼角细微的泪痕,云泽旷开始夜夜笙歌,放纵不休。整个姜国皇宫日日夜夜星云璀璨,灯火不灭。
仿佛还活在那个海清河晏的太平年代。
只是人们都明白,这个国家,已经离落幕不远了。
冬日的大雪细屑般纷纷扬扬洒落,宛若最后的狂欢。
最后一道门也破了,但再也听不见那凄惨的声音了。
传声者的身体正躺在城楼的角落里,他的头,还在一旁咕溜溜地转。
历史不会书写这卑微的传声者的名字,但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尊贵的云泽家族从此没落,中原大地拥有了他的新主人——公西蚀。
公西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时代即将来临,万民将歌颂他们的新王,神明将降下万世的祝福,他,将万代不灭。
公西蚀走进永辰殿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轻松,从来,他都是以臣子的身份跪着进来,而今天,他以主人的身份站着进来。
一年的战场生涯,公西蚀对鲜血早已麻痹,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微微吃了惊。
永辰殿成了一片血海,十几具尸体纵横交错,遍地都是残肢断骸,那鲜血还未风干,汩汩地从人身上流出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几分钟之前。
如果说永辰殿里还有比十几具姜国旧臣的尸体更为显目的东西,那必定是跪在这一片血海之前那个人。
他单膝跪地,发丝散乱,衣服上沾满了鲜血,似乎是刚才这场乱斗的证明,但他挺拔的后背却让人莫名觉得他很有风度。
他的左手捧着一个圆形的“球”。
姜王云泽旷的头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西蚀突然笑了起来,把身后的士兵都吓了一跳,但他仍然在笑,笑到弯腰,笑到岔气。
“他们都是你杀的?”
“是。”
“为什么?”
“为了显示我的忠诚。”
“对谁的忠诚?”
“即将成为新王的人。”
“你是谁?”
“回陛下,吾名卫岐岸,曾是王的守卫。”
公西蚀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卫岐岸,从今而后,你就跟在朕身边吧。”
“是,陛下。”尉迟岐岸低头叩谢。
公西蚀一步步向前走,丝毫不在意他脚下所踩的一具具尸体,现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梦寐以求却只能匍匐在它脚下臣服的王座。
那是权利的巅峰。
如今他终于走到了。
他坐在王座上,神态高昂,不可一世,宛若神明睥睨人间。
“陛下万岁万万岁!”
底下万民臣服。
这一天,江明城郊外的白玉兰开了。
料峭春寒也挡不住新生的嫩芽。
空气里弥漫着生命的芳香。
原来,
即便荒野上还残存着厮杀后尚未被风吹散的血腥味,
苍蝇还围绕着腐尸嗡嗡叫,
人们仰起的脸上泪痕犹存,
光着脚丫的孩童走过那些断壁残垣,
春天,依旧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