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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物竞天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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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沉冷的寒息侵过来,应止玥拿手帕掩住自己的唇,呛了两声——
散发着松枝清香的兽金炭都是紧着大小姐用的,陆雪殊在房间里烧着的,都是质量最差的煤末、碎炭。
陆雪殊从冷水中抽出手,黑色的羽睫动了下,很快低下头去,“姑姑怎么来了?”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是比起处理伤势,他更关注自己被血染脏的脸。
——应止玥骤然想起,她“不许弄脏脸”的不合理要求。
陆雪殊这个人,真是……
应止玥示意陆雪殊把煤炭熄了,但味道还是重。她不想在这种呛人的房间里待着,转身走向后院,这才停住步子,示意离她五步远的人走过来。
“很委屈吗?”
应止玥微微叹口气,拿出帕子,一点点擦过他额头上的污血,这是陆雪殊从未享受过的温柔待遇。
雪白的帕子被染脏,随即露出来的是他精致清晰的五官轮廓。
应止玥想,他本来就是漂亮的人,因为和她在一起,才会变得这样狼狈。
她在他干燥到渗出血丝的唇上浅浅吻了一下,无论什么时候看他,还是会觉得心动。
应止玥抵住他的额头,还像是从前在应府时和他亲昵的模样,只是在入睡前闲来叙话,“无论是小姝还是你,其实都不欠我的。怎么就这么乖地任我欺负啊?”
她很轻地说:“我后来想明白了。其实就算我不帮你,你也不会死掉的,对不对?”
两个人都很清楚,她说的不仅仅是代城烧着的嗣通客栈。
他浓长的睫毛轻轻扫过,带来点轻微到辨查不出的风。应止玥没办法不喜欢他,便也伸出手,慢慢拂过他的小痣。
美人指尖纤细,若隐若现透露出微弱的粉色,线条柔和,连一丝瑕疵都寻不见。
相比起来,他身上全都是伤痕,连颈间都有几道突兀的创口。
应止玥张开唇,任由陆雪殊很凶地冲进来回吻她,溢出几声很轻的破碎低吟,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娇性地咬他拍他,而是轻轻攥住他的衣袖。
直到他撤开,少年目色沉沉,用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红肿的唇。
她含住他受伤的指尖,没有咬,只是很温柔地舔了舔,可自己的手指却又一次捏住他颈上的小痣。
像是难以启齿似的,过了良久才含混说:“知道吗?小姝既然走掉,你就不该再回来找我。”
她虽然不肯原谅小姝,但心里也清楚,小姝走掉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大小姐避开他的眼,坦言道:“我对你……有一些很坏的欲望。”
或许很坏并不足以形容,可她一时间有些茫然地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陆雪殊蹭了蹭她的手指,声音很低:“我并不介意的。”
后院很安静,别说是人,连僵尸也懒得光顾枯败的此处。
“可我很累了,陆雪殊。”应止玥神情依旧是静婉柔和的,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要轻,“你也知道,我是不应当活下去的人。”
在原本的人生中,应止玥没有察觉母亲死亡的真相,虽然不喜范老爷和林姨娘,但是也没准备对付他们,只是读书、赏花、叹月、摆弄妆奁。
诚然,她确实是矫情且傲慢的大小姐,但也没曾刻意做过什么,包括应老太爷打算让她和陆率成婚,她也愿意接受。
母亲既然故去,应止玥便是应府未来的主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直到在范老爷酒醉登门后,醉醺醺不经意道出的一句话,“你真该瞧一眼你母亲死前的样子,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嚣张!”
听在旁人耳朵里,这只是一句泄愤的醉话,连母亲的贴身侍女都没有觉察出不对。
可应止玥发现了。
这不能说是什么明确的证据,只好归结于她没事找事的大小姐毛病。
当夜,用了许多年的茶壶突然炸裂,要不是她当时想去捡窗边的一只落花,便会被碎掉的瓷片直接割破脸。
可饶是如此,仍有碎瓷割到了她的手臂上。
浅浅的一道,并不深。身边的婆子大呼小叫地替她包扎好,很快就痊愈,她并没有当回事。
而事情也是从这天起,开始逐渐变得奇怪的。
气喘吁吁登上芦亭山后,原本叫人提前打理好的房间莫名其妙闯进了一只臭鼬,不仅拿爪子划得稀巴烂,还在她推开门的时候,“哧”一声冲过来,便要直接向她喷上腐蚀性极强的液体。
一旦碰上,就要瞎了。
还好旁边的是清音观主,抬手用道符替她挡住,转而稀奇道:“我们这道观从来没进过臭鼬,善人也太倒霉了些。”
确实,就是很倒霉。
在遇到小姝前,应止玥已经砸碎了三次茶杯,被两颗不知道哪里来的圆珠绊倒,独自沐浴时忽然昏迷,要不是送膳的人过来,她怕是会被活活溺死。
可她虽然性子娇贵些,也不至于这样毛手毛脚。
应止玥又能怎么说,难道要说一只用了多年的茶壶、一只未开神智的臭鼬、茶杯和圆珠,甚至是热水在刻意对付她吗?
虽说小姝性格冷怠,待她也不可能像之前的侍女那么精细,但在某夜她睡的床柱子忽然被不知哪来的毒虫蛀蚀后,骤然坍下去,应止玥尚还迷糊着,被人托住手臂接住,松软的羊毛枕上一根银针闪亮夺目,发着锐利的冷光——
如果应止玥因惯性跌过去的话,就会被直直捅破喉咙。
然而有趣的是,应止玥从不会绣花。
“田螺姑娘也会来芦亭山吗?”
应止玥笑语嫣然,并没有过多计较,小姝又不会说话,这事似乎就这么轻轻被放下了。
次日黄昏,应止玥采了些落花回来时,屋里的一切摆设全都换新,崭新的床上搁了一只玉枕。
无论是田螺姑娘还是绣娘转世,都没办法在玉枕中藏一根针。
抚着玉枕,应止玥抿唇笑了一下,“小姝,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虽然,这些都是无用功。
再然后,随着她发觉母亲死亡的真相,越是探查范老爷的事情,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杀机就越重,像是于隐周从开始的想娶她,最后的打算却变成用思琦春折辱她后杀害,似乎已经不值一提了。
直到她那日起床,忽然呕出来一口血。
——应止玥骗了小姝。
在搜集范老爷杀妻的证据时,她没有避忌小姝,而不管是证词、药渣、来往书信,都并没有展现出范老爷给她下了大剂量骨香。
在府里的时候,她确实喝过几盏骨香,但杯数并不多。
倒不是范老爷好心要放了她,而是他负担不起这么昂贵的毒药。尽管他让林姨娘打理中馈,可经手的都是芝麻小钱,侯府的银钱依旧捏在应止玥手里。
能杀掉应母,已经用掉他九成的私房钱。
若不是应止玥在芦亭山待的时间过长,引得范老爷猜忌,他恐怕都不会让清音观主额外送一盏骨香来试探。
而即便应母喝了那么大剂量的骨香,也只是渐渐虚弱,从婚后范老爷就开始下药,可却也用上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郁郁而终”。
而吐血,已经是很晚期时候的症状。
然而应止玥只喝了几盏,从前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较旁的姑娘孱弱些,甚至在芦亭山上经过小姝的调养,可以说她还比之前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却反而吐了血。
至于小姝蓦然离开,回府就遇到夺舍,明河青设阵斩杀她……
唯一能帮她增进力量的,也只有一枚五刑玉。
可是,五刑玉就更像是个笑话了。
于昌氏恨不得把她撕碎;如果不是她及时破阵,幻境中的常叔恐怕不会放过她;清音观主更是想要将她炼化;僵尸更是无处不在,旁人遇到一只的功夫,她能遇到数百只,倒真成了僵尸界“万人迷”。
她每破一次刑口,力量看似增长,却转眼就遇上更大也更无解的危机。
这么说也许有点太矫情了,可确实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因她不肯听话,违背了什么她不清楚的运作准则,便要被抹杀。
“它想要我做什么,其实我也很清楚。”
冒乐不就是最好的参考吗?
要和范老爷重修于好,将侯府让给范谦,温顺地找个好夫君嫁了,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这甚至不能说是对她有害的。
范老爷和范谦都是视利益为首要目标的人,一个出嫁的贵妇不会动到他们的蛋糕,还因为结了姻亲的关系,更加有利于他们的仕途。更好笑的地方在于,应止玥若是遇到什么小妾、通房的委屈,父兄为了自己的颜面,还会主动为她撑腰。
而且夫君也不会是坏人,无论是王二、陆率又或者是哪个王子公孙,甚至把明河青算在内也可以,都很迷恋她,起码在她年轻漂亮的时候,绝不会特意害她。
她知道,倘若走这条路,也许能平安顺遂地过完此生,甚至还会变回气运之女,在产房大出血也能转危为安,“一举得男”,成为所有人都艳羡的“锦鲤贵妇”。
但还是要说,所以呢?
所以大小姐就要走这条路吗?
世道如此,她便要遵循吗?
有只露着獠牙的僵尸在围墙边露出了脸,应止玥漫不经意地看过去,皮肤上生出细小的疙瘩。
无论是多么司空见惯的东西,她既然不喜欢,就永远不可能习惯。
有人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个人的意愿总不可能抵抗过这世界运转的准则。
如果不想死,就要学会弯下腰,按照世道的要求去改变——
可大小姐不会改变。
应止玥生来就是娇纵任性的大小姐,没有谁……哪怕这个“谁”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人,也不能迫使她放下美丽的衣裙和闲书,学会洗手作羹汤。
但话又说回来,她连一只蟑螂都没办法应对,还如此惫懒,更不能抵抗看不见、摸不着的世俗天道。
应止玥看向眼前沉默的少年,微叹口气,她并不执着,“就算这些都是我的错觉好了,并没有所谓的天道想刻意抹杀我。”
从西藩小贩手里买来的书册中,应止玥曾经读到过一个词,叫“物竞天择”。
即便是针对所有人的僵尸,她也没办法扛过去。
假若说这次的僵尸之潮,是大自然在重塑人类这种生物,那她就是没被天择,因为不适宜生存,第一批要被淘汰的那类。
娇弱,金贵,矫情,事多,排场还大,哪怕是衣裙被污血染脏,都会令她不快地蹙起眉头。可怕的是,她还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去逼迫自己成长的欲望——
没有旺盛求生欲的人,是没必要再活下去的,只是浪费身边人的心血罢了。
应止玥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并没有避讳它。
——那就死咯。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美好的一天,本来就很适合她送死。
就在这一刻,陆雪殊霍然抬起头,直直对上她雾浓的眸,字如冷雨般滴滴溅落在寒雪上,“我不会让你死的。”
“也是。”应止玥轻轻弯起眉眼,没有和他争辩的意欲,“我这样美,说不定僵尸也不舍得杀我呢。”
在外间吹了这么一小会儿,美人纤白的指尖已经被冻得微微粉红。
应止玥没说错,她确实是极为娇弱的千金小姐。
她觉得有点冷,又不打算委屈自己,便勾了一下陆雪殊的袖子,“抱一下,可以吗?”
鬓间染雪的少年忽而闭目。
他想,又来了。
陆雪殊修长的手背绷紧,无论此刻落在他手里的是什么——僵尸的头颅也好,会划伤她的茶壶也罢,都会□□脆利落地攥成齑粉。
可偏偏,缠上来的是大小姐的手。
这样凉,又这样柔弱,绕过来的时候远比落雪还要轻。
看他没有回应,便略带失望、却也没再挽留地要收回去,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陆雪殊在她欲收手的那一刹,准确无误地回握住,十指交缠,将她一把扯到自己的怀里。
比起柔弱的大小姐,他的力气可就大多了,撞得应止玥鼻梁都生疼。
可她难得没生气,也没有叫痛。
无论在什么时候,应止玥都是高傲的性子,哪怕是与他动情的时候,也是颐指气使的。
唯有在最后的最后,实在受不住,只能无力地蜷在他怀里,语不成调的时候,她眼眸里冰凉的雾气都会化成甜丝丝的雨,将他整颗心都包裹在这回甘的雾雨里,酸软无比。
当下,大小姐正是在用他最无法抗拒的柔和声音,诱惑他道:“我们分开吧,陆雪殊。”
隆冬大雪铺天盖地,一点诡艳的不知名香气,漫过交握的手指,也覆盖过深深庭院。
“应止玥。”他轻笑出声,一字一顿道,“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