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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话·燕尾蝶 ...

  •   第九话·燕尾蝶

      庆典前的一晚,玄舞彻夜未眠。
      她孤坐在案边,面前放着从灯宫寄来的邀请函。没有想去的意愿,某种意义上讲,她的使命毕竟已经结束了。
      灯火摇曳,玄舞披起一件素色的衣衫走到窗前,楼下正对夕玦所住的樱之间,那里一片漆黑,只依稀可见灌木丛中石灯笼的轮廓。
      六十二年前,千日湖边的浅滩上一夜间落满了沉甸甸的金叶子,村子里的人争相恐后地去捡,无人注意到乌桕树下襁褓里的那个小婴儿。那一年玄舞已经四十四岁,几乎是本能地把这婴儿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不得不说,夕玦天真烂漫的微笑一度抚平了她心中的仇恨。
      在上羽,她们经历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这期间没有任何樱无月的消息,玄舞几乎快要产生有关所谓幸福的错觉,只可惜好景不长。
      风从窗口灌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药汤的作用一天比一天减弱,身体已经不似当年,玄舞到底还是老了。这些日子以来,旧伤在夜里反复发作,似乎急着提醒自己大仇未报。
      的确,习惯是一剂有效的麻醉药,世上所有情感都像裸露在沙滩上,历经习惯的阳光的暴晒,逐渐褪去光鲜的色彩,只留下淡淡的印痕。她一面将仇恨视为自己存在的本质,一面又像忌惮它似的,在反复强调中灰溜溜地退缩,走向与之完全相反的一极。
      这不是真正的仇恨,玄舞十分清楚,但非此不足以使她心安理得。
      想着,她慢慢踱步到书架前,从放匣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纸张已经泛黄,第一页上书寥寥几个字,第二页和第三页间夹着一张旧照片,左侧边缘参差不齐,应是被刻意撕毁了一部分。
      照片中的男人表情柔和,右手轻轻挽着她的肩。他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儒雅,不像将军之子,倒像是教书先生。那年玄舞也才二十七岁,一身古典式裙裾,亭亭而立,笑容嫣然。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仅在此刻,从那之后,她再没这样笑过。
      望着照片,不知怎的,玄舞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却像是条件反射般流下了两行眼泪。

      神历353年9月6日,永岸庆典如期召开,举国欢庆。
      据说历届神使都是在这个日期降临,与此同时,千日湖边会出现大小不一的纯金叶片,永岸子民将之视为祥瑞。
      为了庆祝仪式,夕玦戴上了用这种叶片打造的耳坠。早起,冬君送来提前订做的银灰色礼袍,这布料素朴而典雅,手感似曾相识,仿佛是永宴出产的五色羽,十分难得。
      衣服上身,夕玦跟随众人乘车前往礼堂。天气晴朗,微风和煦,阳光照耀着精巧的钟楼,增添了许多神圣的气氛。诚然,这种气氛于她而言并没有实际的用处。阁臣、民众代表,以及忙着实况转播的媒体记者,一切情感好似与之相称的装饰品,独她自己是局外人。
      煞有介事地站在讲台中央,主持人行过礼,把象征着神明使者的银色王冠戴在她头上。这是一位风尘仆仆、德高望重的老臣,在政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轻轻点头,示意她开启门扉,直到此时此刻,夕玦才意识到自己正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
      她张了张嘴,台词有如空气中的粉尘,虚无目的地飘散在礼堂上方。少顷,五个中年左右的人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向她毕恭毕敬地鞠上几躬,这便是即将出境的学者队伍。他们一律拎着简单的行礼,拥有令人过目即忘的平庸的五官,无论身材还是穿着也都并不起眼,挑选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众目睽睽之下,夕玦微微抬起右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除她自己没人能看到这门的形状,因此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五个人目不斜视地看着,脸上带着点困惑又敬畏的神情,等凭感觉摸索到了入口,他们才兴奋起来,向观众郑重其事地挥了挥手,便纷纷鱼贯而入,消失在礼堂之中。
      门扉缓缓关闭,将永岸与其他世界再度隔绝。四周沉寂了片刻,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仿佛她刚刚在婚礼上完成了一出交换戒指的仪式。兰沁和夏文汀在台下和民众拥抱,送别的人淌着热泪,在门口放飞气球和白鸽,夕玦因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自然,与其在聚光灯下表演,她更擅长做一个合格的观众。
      照片已经拍完,台下涌上许多妇人,隔着栏杆请她赐予福气。安全起见,夕玦不便同她们握手,只得说些安慰的话,这种感觉好比是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猩猩。人群闹哄哄的,她努力分辨着她们的愿望和苦楚,夫妻不和,家门不幸,祈祷孩子平安健康,与心上人共结连理,诸如此类。
      倾听和给予都不是容易的事,而她只是个普通人,何德何能呢。如果要她许愿,她只希望能终止自己永恒的无趣和厌倦。
      想着,只见角落里有个穿紫色连帽衫的女人站了起来,离开座位,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才过九月,这人裹得严严实实,口罩遮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心事重重的眼,这样的打扮显然很怪异,而她翩翩然穿过人群,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夕玦在远处一直观望,心中顿时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有趣的是,她并不清楚这种预感从何而来。等到那个女人挤入围观的队伍,趴在栏杆上抬头看向自己时,她骤然打了个冷颤,并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那种眼神为什么那么熟悉呢,对了,那是玄舞提起月桥时的眼神,那就是仇恨的眼神啊。夕玦仿佛惊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她的两手在发抖,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透了,被这女人凝望的感觉,仿佛是十几年间噩梦聚拢起来的和。的确不可思议,因为她似乎正面临着地狱。
      诚然,女人的眼神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她的瞳孔大致漆黑,泛着淡淡的琥珀色,眼白与眼黑的比例也适当。眼尾细长,偶尔眨动如同燕尾蝶的羽翅,显得艳丽非凡,虽然如此,也不过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眼睛罢了。
      但就是这样的眼睛,不知为何给夕玦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俄然之间,周遭的景色尽皆失去了色彩,她努力打起精神,无比狼狈地向后一点点挪去。慌乱中冷不防踩到了不知是谁的脚,那人一把挽过她的肩,将她僵硬的身子整个儿掉转过来,夕玦这才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是月桥。
      月桥的脸色仿佛一株失了水分的玫瑰,却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夕玦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流失,有如一盘散沙。到最后,她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任由月桥站在身后,揽着自己向讲台的另一侧撤去。
      朦胧间路过许多守卫,听到乱糟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余光里,人群像是被急匆匆疏散了,估计巡游的计划已经化为泡影。通道里一片漆黑,走着走着,月桥绊了一跤,放在夕玦右肩的那一只手也忽而不受控制似的重重按了一下,她困惑地伸手去扶他,见他起身略有些吃力,便关心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月桥回答,语调似乎没什么异样。
      就这样,他们几乎是跑着赶到了礼堂的偏门,月桥送夕玦上了兰沁的车,自己也往洛度和朔雪那边走去了。
      在车上,夕玦目送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走姿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等车子发动起来,她才猛然发觉,自己一路只顾着逃跑,甚至都没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我们直接回宫吗?”
      “对,先回宫看情况再说。”兰沁神色凝重地打着方向盘,“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她肯定还有别的能力,事先没调查清楚。”
      “樱无月?别的能力是指……”
      “比如说隐身?或者用意念控制安检都有可能,具体是什么只能后期再查了。”
      夕玦惊愕不已。难怪玄舞说她是可以毁灭永岸的人,自己只能做一把钥匙,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整个永岸又有谁会是她的对手呢。
      兰沁从后视镜看到她的表情,微微笑道:“可是,她的异能毕竟有使用限度,启动一次就得歇个一年两年,我们只要在她休眠的间隙找到她就可以。”
      “这一次使用了吗?我刚刚同她对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她似乎很讨厌我。”
      “她的目标很可能是你,所以才选择今天这种公共场合,同你对视……是想用“目刃”吧,看来并没有得逞啊。”
      “‘目刃’是,用眼神便可以杀人的能力吗。”
      “嗯,这个称号是我随便起的,听起来比较直观。”说到这,兰沁干笑几声,随后又紧紧皱起了眉头,“大概是很久以前吧,可能是在临西政变的时候,她用过一次,不过操作失误,没有伤到活人,倒是穿透了一名士兵的尸体,这之后她很久都没出现过。”
      夕玦若有所悟,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看来她确实很讨厌我。”
      “钥匙在关键时刻能让永岸子民离开这里,何况神谕里说你是能够拯救永岸的人,所以才会想除掉你吧。”
      这样说倒也没错,不过夕玦仍旧认为,樱无月的眼神里充满着死一般的恨意。如果是秉持着对待决定性的对手的态度,至少应该严谨考虑每一步行动,而今天她的所作所为显然有失慎重。
      车子很快便驶回灯宫,这里安全些。下了车,兰沁走到一旁打电话,夕玦在喷泉边上等她。阳光非常炽热,银杏的叶子片片脱落了,树枝寥落而稀疏,没有起到任何遮挡作用,倒给人带来一种无由的焦躁。
      一遍遍打过去,兰沁脸上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她关上手机,踩着高靴大踏步地走过来,做了一个“伤脑筋”的手势。
      “不知道他们去哪了,都不接电话,你先进去吧,我到那边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正说着,见若叶急匆匆地从门里走了出来,看到她二人站在住廊下,忙有些窘促地停住了脚步。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办法,典礼上遇见那个人肉狙击手了。外面不安全,你这是要去哪?”
      “去,去医院。”若叶并没有问起典礼的状况,只是嘴唇哆嗦着说道,“我绕路去,没事。”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我送你过去吧。”兰沁于是关心地问候着。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然而若叶看看兰沁,又看看夕玦,一种忧戚般的神色缓缓浮现在她那张端丽的脸上。
      良久,她像是勉为其难地应道:“朔雪说,月桥受伤了,在医院,让我带几件更换的衣服过去。”
      闻言,兰沁有一瞬像是静止了似的,她低头瞅了瞅若叶身边的那个小包,里头放着衬衫和长裤,还有一把手枪。
      “你带枪干嘛。”
      “我怕樱无月在附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防身的东西。”
      “就这样带过去不张扬吗?”
      “……也是,我接了电话就出来了,忘记了。”若叶歉意地笑笑,把枪抽了出来,放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里,这举动与她温文典雅的气质截然不同,看得夕玦有些恍惚。
      兰沁站在光与廊柱形成的阴影里,两手叉腰,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用,如果我想得没错,她应该没那个余力了。月桥怎么受的伤,严重吗?她不是说不会对他下手吗?”
      若叶摇摇头,夕玦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台上,他挽过她的肩膀,整个人站在她身后,在那一霎之间,樱无月抛出了自己的恨意。
      有些遗憾,她当时完全沉浸在恐惧中,什么也没留心。假使她在扶起他的时候抚过他的脊背,掌心下恐怕会被渗出衣衫的鲜血浸湿。他的外套颜色太深了,以至于望着他的背影,她也完全没有发觉,但是,停车的草丛里也许还遗留着梅花一般的点点血痕。
      她差一点就死了。
      而他是怎样挽着自己走过去的呢,夕玦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痛。
      “朔雪说,伤口很深,所幸没有伤及要害,我想是因为樱无月及时撤回的缘故,她现在大概很后悔。”
      “她后悔个屁,上车。”兰沁阴着脸打开车门,“魔鬼怎么会有恻隐之心。趁她元气大伤,早点把她揪出来解决了,也好为民除害。”
      “我也许可以做个诱饵。”夕玦靠在车窗上轻描淡写地说。
      “不行,那样太冒险了,要是你出事,最后的退路就没有了。”
      她不能出事。夕玦直起上身,像是做梦突然醒了过来似的,缓缓地点点头。
      是啊,一想到自己作为一把钥匙,便觉得轻松多了。她好似普通的工具,只有一种情感,就是时刻准备着竭尽余力,这种情感牢固而纯粹,其间不掺杂任何变幻无常的梦之类的东西,令人感到踏实。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不正是这种无常的趣味吗?在平淡的现实之中,一旦真遇上色彩斑斓的万华镜,她反倒畏手畏脚起来,就像面对着柏妮丝的尸体,她突然无比向往起单调而枯燥的生,这分明是老年人才会有的情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话·燕尾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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