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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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木雕花的软榻上歪着一个人，本该整齐梳起的青丝铺满一床，看这身段，应当是个女子。她身上只着了中衣，面向墙卧着。旁边的嬷嬷皱紧了眉头，揣着手，在榻前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榻上的女子。
门外传来大监通报的声音：“请长公主殿下接旨...”
“怎么？关了我这么些日子，兄长终于觉得浪费粮食了？”
榻上的女子翻身坐起看向门口，头发坠在肩上床上。
这是张极惊艳的脸——巴掌大的鹅蛋脸，稍浓的眉，一双大眼睛微微上挑，五官浓艳而精致。最特别的是她的肤色，像雪一样纯白，少有瑕疵，她的眼睛和头发是极深的黑色。一看就是个养在深宫里的娇客，不出意外她会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宫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意外，世界尚且风云变幻，何况这方寸之地。
这是中原的王朝大齐，因百年前一统五国遂以齐为国号，取平定天下之意。如今局面可以算得上是三足鼎立：大齐靠南方，气候宜人以农耕为主；关外有生活在大漠戈壁上的斯日波族虎视眈眈；更靠北面则是生活在草原上的阿穆尔族，这些游牧民族相较齐人更为凶猛骁勇，这些年来给边境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而今，齐帝暴毙，太子登基。一切不过发生在一月之间，皇帝之死尚且迷雾重重，太子登基之急切也颇受人诟病。
先皇一生育有一子一女，皆为皇后所出，皇后生下公主之后不久便离世，先皇没有把太子和公主寄在其他妃子处，而是遍寻名师教导，时而还亲自教习。
如今太子元煦登基为新帝，元熙——成为了齐国长公主，一个被新帝囚禁了一个月的长公主。
“皇兄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元熙坐在榻上，撑着下巴，这对于一个公主来说实在算不上得体和端庄。
小宫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司礼部给长公主备下了两套成衣，请......请长公主明早择一穿戴。”
桌子上放了两个木盒，宫女们眨眼间就从殿里退了出去。也是，皇上如今刚刚登基就将长公主囚禁起来，任谁都能看出皇上对她的不喜，谁都想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周嬷嬷上前打开第一个木盒，这一看可吓了她一跳，“公主......这想来应该是司礼送错了，老奴这就责问是哪个这般大胆......”
元熙站起身走到桌前——满眼的白。她伸手往外一拉，雪白的白绫堆叠着坠了一地，显然这白绫做腰带显得太长了一些，用来“上吊”倒是长度正好。
“司礼怎么会有这么大权利？这是兄长他要我的命呢......”元熙仔细抚摸过柔软的白绫，嘴上说着令人胆寒的话脸上却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
元熙将另一只木盒盖子直接推翻，这次是一套衣服。
一套婚服，火红的颜色。
元熙道：“怎么？他竟然要我即刻出嫁，嫁给谁呢？嫁给谁对他没有威胁呢？”
周嬷嬷上前提起大红色婚服的衣领，弯下腰凑近那极为精美的绣纹，看罢对元熙说：“公主您看，这衣服上面的同心结左右是凤与鹰共舞。”
“鹰吗？”
“是，老奴记得哈日查盖是阿穆尔可汗的名字，蛮语里鹰的意思。”
元熙拿起那件火红色的婚服，抚摸着栩栩如生的鹰羽，说：“皇兄这是告诉我，要么远嫁阿穆尔和亲，要么——死。”
周嬷嬷的手有些颤抖抚摸上元熙单薄的脊背，小公主才二八年华就要远嫁，皇帝他对从小为伴的胞妹为何这般狠心啊。
“嬷嬷，阿穆尔可汗比我父皇还年长些吧。”
“回公主...阿穆尔可汗年五十又五。”
元熙没有再看那件婚服，转身走到了窗前看着这夏日的天空，正值傍晚，难得有火烧云。
她终于明白了到底为什么元煦——她的皇兄，也是当今的新帝，要关她一个月。和亲哪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事情，前来接亲的队伍哪能一天就到达皇城。恐怕有这一月的时间全天下都已经知道阿穆尔要与大齐和亲了，除了她自己这个主角。
远交近攻的法子不论何时都足够有效，想来她的好兄长一定允诺了阿穆尔族大量的好处，使得两方已经齐力断金——前后夹击了长久骚扰大齐边境的斯日波人，这场盛大的胜利足够支持皇兄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便这一份政绩来的不那么光彩。
因此，她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危害此次交易的举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她严严实实地关到出嫁的那一天，直接打包送给阿穆尔人，自己的皇兄真是好算计。
周嬷嬷脚步有些忙乱，她命屋外的大宫女抬出衣箱，开始收拾打点行礼，新帝留给他的亲妹妹一晚上的时间和生养她的土地告别，也只给她们这些下人一晚上的时间打点好公主和亲的全部行礼。明日一早，大典一过，她们就将一路向西再无法回头了。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怕我索性选了第一个盒子，一了百了吗？”元熙嘴角噙着笑，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周嬷嬷一听这话，心疼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本是皇后身边的大丫鬟，皇后临去前将尚在襁褓里的元熙交到了她手里，这十几年她把小公主捧在手心里长大，可是这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主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这个老嬷嬷知道，小公主从来不哭闹，也没人听她哭闹。
“公主封号平乐，定能平安喜乐。”周嬷嬷压抑住眼泪，笑着说。
元熙歪头看着远处翻滚喷涌的火烧云，她年轻的面容被夕阳染得红润了些，她说：“嬷嬷，父皇封我为平乐，恐怕是愿这天下平安喜乐，而非我。”
周嬷嬷背对着元熙快速地往箱子里装着她平日穿的衣服，全都是华丽昂贵的绸缎制成的美丽长裙，一边装一边说：“公主要不要来选选衣服，这都带哪些，啊对了，得带上几套礼服让那些蛮人开开眼，还有这骑装肯定用得上。来人啊，去拿公主的骑装来！”
元熙看着嬷嬷令人搬进来的几个大箱子，旋身坐在了大大的衣箱上说：“嬷嬷，不用装这许多。历朝和亲公主无一人生还，最久的只活了堪堪七年而已......”
周嬷嬷布满皱纹的手骤然收紧，那力道快要抓破轻薄的丝绸衣裳。她放下手中的衣服，转过身：“公主！”
元熙脸上显出一点心虚的神色，弯了弯眼睛说道：“好啦好啦，嬷嬷莫生气，是我错了”她走过去靠在周嬷嬷肩上，“嬷嬷别担心，我们不早都准备好了吗？此次和亲定会安然无虞，我就逗逗您，保证以后再不这么说了。”
***
翌日午时。
天光大亮，日光把天染得通透，像一整块的蓝水晶，今日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元熙坐在铜镜前，由着周嬷嬷为她盘起长发，稳稳插上金步摇，贴花钿，点绛唇，稍浓的妆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少女略显稚嫩的面容。
元熙站起身由嬷嬷为她整理婚服和头饰，凤凰头面用足金镂成，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正中是一颗珍珠，被凤凰衔在嘴里，底下镶嵌了数粒火红的珊瑚石，垂落在元熙额前和耳边，随她迈步折射出火红色的光影：那是中原的端庄和关外奔放的碰撞。
殿里的帷幔被宫女们尽数拉起束好，外头的日光全倾泻进来泼洒在桌上地上，殿前的路都是金色的，向着太阳。她沐浴在暖阳里，眉笼薄烟，唇色如朱，娇媚艳丽，乍一看倒不像是中原女子。
大红的裙摆迤逦在地，从这她极熟悉的主殿一点点滑过，抚摸过她儿时玩闹过的白玉台阶，青石板宫道，停驻在巍峨的大殿前，大典已经开始，现在所有人都在期待大齐的公主登场。
往日空旷的大殿如今乌压压全是人，这里有满朝文武、阿穆尔蛮人、还有当今新帝。她的乐班开始奏乐，这个公主的乐班倒是和其他贵女不同，沉重的鼓声敲在每个人心上，不像是舞乐倒有些像是战鼓。元熙一步步从台阶走过，最终站在仅次于帝王的高台上，转过身看向众人。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齐国明珠”了，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幼时常被先皇带在身边的小公主什么时候有了如今的风华。
虽然大齐不喜过分艳丽的面容，但是没有人会说元熙她，不貌美。
大典程序繁多而冗长，元熙端坐在殿前俯视着众人，她不时微微颔首，嘴角始终带着笑意，礼仪无可挑剔，仿佛昨日歪在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阿穆尔族前来接亲的队伍众多，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就连女性都是身材高挑的居多，此时全都聚集在了殿前显得颇为壮观。元熙一早就注意到了阶前阿穆尔为首的男子，因为他实在是引人注目。
他很高，比其他阿穆尔人还高了半头，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阶下，跟大齐官员站在一起很难不第一眼注意到他。再者他没有像其他年长的阿穆尔将军一样蓄了胡须，十几岁的年纪，想来是还没有到蓄须的年纪。他这个阿穆尔人头发随意地高高束起，完全不像中原公子一般贵气整齐。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嘴唇略薄。
就在其他人都低下头或垂眼以示尊重之时，只有他抬眼盯着元熙，完全不加掩饰，目光有些散漫，不知怎么元熙想起来小时候斯日波进献的草原狼。那狼灰蓝色的眼睛里就是这样的目光，漫不经心里透着桀骜。
他站在阿穆尔统领的位置，看其穿戴显然不是普通的将军，他会是什么人呢...
就在这时，他上前了一步，在阶前朝皇帝抚肩施礼，他面上带笑，开了口：“父汗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苏德代父汗率阿穆尔军前来迎接齐国公主。”
青年声音清亮，尾音带着一点成年男声独有的低沉，每个在大殿的人都听得非常清楚，一时间大齐官员的脸色精彩纷呈。
这个阿穆尔的年轻少将苏德既不下跪，也不称臣，还有这不卑不亢的语气大齐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一时间怎能不令人愤怒。
反观坐在台上的皇帝和元熙，两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尤其是皇帝的表情称得上是和缓，只说无事，挥手令大典继续。
到此时大典已经进行至尾声，该是元熙同大齐告别之时了。
元熙起身时，苏德刚好退回原位站定，元熙看着苏德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苏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转冷，移开了目光。
呵，看来阿穆尔少将不欢迎自己呢......
元熙看向高高在上的君王，明明近在咫尺但自己却好像看不清他的面容，待看清了竟是那般陌生，好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人一般。那个小时候与她一起赛马射箭，互考典章辞文的兄长终究是不见了，只是她一直愿意给自己留个念想而已。
元熙自嘲一笑，躬身道：“臣妹请愿嫁于阿穆尔族，谢皇上成全。今后定当尽力守两族合约，结两国之好。今日一别此生难见，愿大齐海清河晏，盛世繁花。阿穆尔·元熙，拜别皇兄。”
元熙看见元煦的手慢慢收紧，她的心提起来一点...
“恭送阿穆尔可贺敦，请可贺敦即刻出行——”
他没有低过头，哪怕只要稍稍低头就能最后看一眼元熙，他也没有。他的目光穿过了殿里所有的人，望向了层层楼宇掩盖的这座城，亦或是这大齐的无数座城，他眼里的东西分量太重，他放不下它们一瞬低头看看即将出嫁的妹妹。
元熙转过身走下了大殿前的台阶，一级又一级，当她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走下来，她就不再是大宋的长公主了，她将坐上马车去到那个传说里神秘又荒凉的关外，成为阿穆尔新的可贺敦。
元熙坐上了马车，垂下来的车帘阻隔了大部分的视线。大殿前站着的都是高官和阿穆尔将军，至于其他送亲接亲的人列队站在大殿中，并不能参与典礼，也就不能看见公主的样貌。大齐礼仪繁复，讲究女子出嫁时除夫君外不能有旁人看见新嫁娘的容貌，但这远嫁和亲自然没办法做到那样完美。再者说，这阿穆尔的礼节跟大齐天差地别，往后要怎么做是他们说了算。
禁城城门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在视线里消散。她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仅有的两个亲人，父皇和待她如父的兄长，如今的皇城不值得回望了。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这样她就不必和之前那些公主一样，伤春悲秋地望着东方渴望回到故乡，从今往后她的视线只会投向关外，不论那里是碧草如茵，还是黄沙漫天。
马车队行了几条街巷，远离了禁城，开始穿行热闹的街市，街道两旁全都是人在向马车张望着，也是，他们比元熙还要早知道和亲的事呢。
马车中只有她和周嬷嬷两个人，马车外是跪满长街的百姓，那是跟宫里的宁静完全不同的嘈杂混乱，很多百姓甚至念错了她的封号，但是一声声“公主平安”从未断过。元熙伸手拉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有老人已经步履蹒跚，甚至还有被抱着的孩子穿着粗布衣裳冲她挥舞着手帕，从禁城宫门外到城郊的一路长街都有人送行。
她很少看见他们，以前从没有机会离百姓这样近。她才发现他们的脸是那样粗糙、长满皱纹。那是岁月和生活在他们脸上肆无忌惮留下的痕迹，也是每个人拼尽全力活下去的证明。
现在这些人在祈求她的平安，在盼望她为他们带去更长久的喜乐和安稳。
“嬷嬷你看呐，这是我的十里红妆。”元熙轻轻地笑着，心突然放下了一些，好像有了点着落。
今日的天气格外地好，天色湛蓝，正值初夏的傍晚日光更盛。马车队伍似乎是为了赶上阿穆尔人的速度，飞快得向前行进。才只过了两三个时辰，已经到了郊外。
树上的鸟儿叽喳叫个不停，这里好像连风都更大胆一些，煽动着马车的垂帘，发出战旗一般的猎猎声响。
马车外是两队人在唱送亲歌，这其实是蛮人的习俗，在女儿出嫁时，家人为其唱首送亲歌，元熙听到过这样的歌曲，无非是什么：鸿雁展翅向南方，雨雾缭绕在那草原上，今日出嫁到他乡，阿爸阿妈保安康之类。
今日难为阿穆尔人还要为她这本不是草原生养的人再唱一曲，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改改歌词。这送亲的队伍里大多都是元熙的亲卫，还有元熙挑选的匠人，这一听阿穆尔人在唱歌，这边不甘示弱也唱了起来，两队人马像比赛似的一个高过一个，一时间外面倒是变得有意思起来。
日色西沉，送亲歌一直从日央唱到日落，蛮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词，元熙都快能哼唱了。按那阿穆尔少将的意思晚间亦可行路，但遭到了随行官员的一致反对，我们中原公主的千金之躯，如今已经委身于这简陋的马车中，怎能再让其舟车劳顿？于是，整个队伍在郊野中安置下来。
元熙挑起车帘看着阿穆尔人几乎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在不远处点起一丛火，支起棚子，架起了大锅，那锅里的水都要滚沸了，他们拿出随身带着的馍扔进锅里和肉干一起煮着。
周嬷嬷这边正小心地用热水冲烫了一遍白瓷杯碗，在马车中的桌子上摆了一小碟一小碟的熟食和细米粥。
元熙刚端起那碗热粥，车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后传来马匹吃痛地长鸣，马车被拉着开始向前奔跑，粥碗扣在了华丽绣纹的地毯上，碗里的粥飞溅得到处都是。
马车帘子一晃 ，车里上来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