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九章 君子立誓诉情长 芙蓉姣面春宵帐(二) ...
-
纪晓芙恍如被翻涌的浪涛拍上心头,呼吸被人扼住,溺水于波云诡谲的浪潮之中,她想开口呼救,却张不开嘴,只得越沉越深,向那深不见底的海底滑去。
杨逍的话彻底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覆灭。
这是她期待的话,也绝不是她想听到的话。
良久,纪晓芙才慌慌张张找回了意识,语无伦次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我不可能……”话还没说完就起身跑了出去。
一夜无眠。
自那日杨逍道出心底所想后,纪晓芙仿佛又变回了刚被他掳到小院时的模样,对他说话时冷若冰霜,碰面更是能避则避,吃饭也是自己先吃过,再送去给杨逍。
杨逍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天的话是他一时忘情,恐是吓到了她,可纪晓芙同他相处的这几个月以来,她对他的态度变化,杨逍看在眼里,只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罢了。
她以为我这么耐心,常常牵挂于她,是想收个关门弟子么,杨逍不禁自嘲地想。
可是话已说出,再收回是不可能了,只得先给她些时间好好想想,峨嵋她自然是回不了,这个总有一天她能想明白,杨逍暗自打算道。
纪晓芙却不作如是想,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趁自己还没做出不可挽救的事来。
杨逍几次要拉住她跟她说话,都被她匆匆避开,有一次杨逍几乎恼了,冲着她呵斥了几句,纪晓芙也只是红着眼睛,连顶嘴都忘了。
杨逍心里又软又痛,又假借腿疼佯装摔倒了几次,纪晓芙慌张地去找赛克里,还没说话就先掉眼泪。
杨逍再不敢了,只是心头巨石越压越沉。
这天,闷了整整一日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上,黑魆魆遮住了日头,憋闷的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土腥气,一入夜便开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刺眼的光亮如同划破夜空的利刃,轰鸣的雷声似用千钧之力敲响鼓面,震得人心头发慌。
不多时就暴雨如注,击打在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时太过激烈竟将熟睡中的雁儿吵醒,雁儿在一片漆黑中突然叫道:“姐姐!”
纪晓芙本就浅眠,听着雷声雨点更是心烦意乱,乍然听到雁儿的呼声,登时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冲过去抱起雁儿安抚,十分惊喜道:“雁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姐。”雁儿软糯的声音从口中发出,分外稚嫩动听。
纪晓芙不禁热泪盈眶,将雁儿紧抱在怀中,仿佛这些天紧绷的情绪瞬间松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一脸。雁儿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纪晓芙,懂事地伸出小手抚上她的面庞:“姐姐不哭。”
“姐姐没哭,姐姐是太高兴了,雁儿,以后你要好好的。”纪晓芙擦去眼泪,红着眼睛向雁儿微笑道。
“姐姐是要走了吗?”雁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地问道。
“姐姐家里也有人在等着,该回去了。”纪晓芙心中一阵酸楚难耐,不忍欺骗这个与她朝夕相处已月余的孩子,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道别的理由。
“那姐姐会和叔叔一起走吗?”雁儿软软的声音响起。
纪晓芙怔住,刚憋回眼眶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向脸上摸去,发现泪水像是怎么也忍不回去一样,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姐姐不跟叔叔一起走,叔叔会留下来照顾你。”
雁儿似懂非懂,乖乖地不再发问。
纪晓芙怀中搂着雁儿哄她渐渐沉睡,才轻手轻脚地将她移回床榻,盖好了被子,又十分不舍地盯着雁儿熟睡的面容发了一阵呆,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起身离去。
纪晓芙连夜收拾了行装,将屋中恢复成临来时的模样,仿佛她从未在这里住过一般,转眼时却瞥到梳妆桌台上那只阖上就再未开启过的匣子。
纪晓芙颤抖着手指将那匣子打开,一束莹润光泽刺痛了她的瞳孔,她向盒中看去,光亮无暇的银色簪身纤细笔直,簪头上镶着一朵精致的玉芙蓉,花蕊含苞待放极是优雅,静静地躺在她的手边,指间隐隐布满了冰凉。
纪晓芙蜷了蜷手指,几次触碰,终是将它拿起,抬手插在自己发间。
天色将暗,纪晓芙打好了包袱,她被拐来时并无什么随身之物,如今也没什么东西好带,只将几身穿过的衣服装了,携了青鸢剑,就轻轻合上了屋门。
走到院中时,看到杨逍的屋门紧闭,纪晓芙想,还是跟他道个别的,他既不爱用强,也自然不会强求她留下。
纪晓芙推门而入时,杨逍屋中并无人影,她略有些失望地退出屋去,一回身却看见杨逍正站在她身后。
“你要去哪儿?”杨逍见她一身远行的打扮,目光沉沉的望着她。
“雁儿已经恢复,我也该回峨嵋了。”纪晓芙心里砰砰直跳,不敢抬头去看杨逍。
“不行。”杨逍冷声道。
纪晓芙登时急了:“你答应过我的,只要雁儿恢复,你就会放我回去,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
“我是答应过你,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能让你回去。”杨逍语中带出一缕烦躁不安。
“杨逍!”
杨逍的胸膛剧烈起伏,厉声道:“你回峨眉就等于送死。江湖称我为一个大魔头,你被一个大魔头掳去,整整几个月,如今毫发无伤的回去了,你的师父和你的同门怎么看你,你想过吗?不说峨眉上下乃至整个武林,又有谁能相信你是清白的?”
纪晓芙楞住。
杨逍稳了稳心神,缓缓道:“你师父对我恨之入骨,但凡她认为你我之间有点什么,她会要了你的命,我不能送你去死。”
纪晓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只要我好好跟我师父解释,她一定会相信我的,至于其他人,他们怎么想不是我能左右,我只求问心无愧便是。”
杨逍见她坚定执拗的模样,心中无比心疼:“晓芙,跟我回光明顶,做我的妻子。”
“你说什么?”纪晓芙的心脏顿时停跳一拍。
“我杨逍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对心过,你是唯一一个。”杨逍眼中满含深情,缓缓道,“做我的妻子,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相信我。”
纪晓芙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摔得粉碎,每个毛孔都紧绷得要裂开一样。
怎么会这样。
纪晓芙甚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杨逍伸手去扶,被她大力甩开。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只听她艰难地开口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与武当的殷六侠早有婚约在先,我喜欢的是他。”
“殷六侠?”杨逍有些茫然,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久远的名字,殷梨亭?
纪晓芙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道:“没错,我与殷六侠的婚约由武当派张真人亲自做媒,待几年便会完婚。”
纪晓芙从嘴里说出这几句的时候,竟感到了报复性的快感,心中又痛又舒爽,仿佛自虐一般。
林碧沉的独子,殷梨亭。
杨逍内心突然浮起一阵绝望的自嘲和窒息,可即使是林碧沉的儿子,又如何呢。
“这是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殷六侠这几个字,你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有想过来救你的人是他吗?” 杨逍轻笑道。
纪晓芙心头凄惶,不自觉地抬眸看向杨逍。
“我们被天门门主追杀的时候,你想的又是谁?殷六侠吗?”
纪晓芙面上不安,无法再迎上杨逍犀利的目光,只得慌张低下头去,不愿承认他的话字字戳在她心头。
“你跟他见过几次面?你凭什么就把自己一生许配给他?”杨逍眉间郁结,眸中灼灼道,“当我身受剧毒,在房间奄奄一息晕倒在地,我想的都是你,甚至不惜你拿一剑刺死我。”
“够了,你别再说了。”
见纪晓芙双眼已莹然有泪,杨逍轻声道:“晓芙,这才是喜欢。”
她的确怕看他受伤,怕看他疼,几次三番的不能痛下杀手,反而认认真真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可这就是喜欢吗?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喜欢你?”纪晓芙复又抬起头来,眼神倔强。
杨逍轻叹口气,柔声道:“傻丫头,你问问自己的心,你不喜欢我吗?”
纪晓芙沉默半晌,仍是无法将那声“不喜欢”说出口,心之所动,情之所牵,如何欺瞒,可亲口承认喜欢,又难如登天。
她是峨嵋弟子,他却是魔教左使,正邪对立如临万丈沟壑两端,百年仇恨已化为刻骨敌,何况她也已同殷梨亭有了婚约,他与她之间横亘着无数的无辜人,今生今世也绝无可能。
良久,纪晓芙轻轻转身,背向杨逍,长舒口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与殷六侠既有婚约在先,我绝不能因为我,而让武当和峨嵋蒙羞。”
杨逍听她话中之意仍是要走,不禁急道:“你明明喜欢我,却要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为什么?为了武当和峨嵋,你就要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吗?值得吗?”
“你别说了……”纪晓芙目中含泪,一字一句道,“我心意已定,我是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晓芙……”杨逍心中一沉,还欲再说,却见纪晓芙突然抽身退后一步,将发中不知何时带上去的银簪一把攥住“嚯”地抽出,顷刻便抵在了脖颈间。
“你若再逼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这样更加干净。”纪晓芙神色悲壮,已然斩断了所有心念,杨逍若再进逼,她便立刻自尽。
杨逍自打在天香楼见到纪晓芙的第一眼,便知她外表柔顺但性情刚烈,他爱上的恐是这世间最干净最炽烈的女子,她的感情浓烈又含蓄,清澈又纯粹,只是她又是如此恪守侠道之人,妄图用那些甜言蜜语去哄骗,自是无法得到她的心。她在意的从来不是个人得失,只是这天下太平罢了。
杨逍不禁想起他曾在雁翅峰上劝解范遥时说,女人而已,何必执念。如今遇到了她,才知执念尚且不够,只怕一生相思都尽数抛洒,纵使不敢奢求相守,也愿换得一时相爱。
杨逍眼中染上淡淡哀愁,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之人,她固执却有原则,爱生气却又即刻忘却脑后,总是维护师门,又每每在危急时刻站在他一侧,虽口口声声说要杀他,却次次心软下不去手,她喜欢他,他知道,可是她自己知道吗?
杨逍忽的抬手,瞬间便将纪晓芙紧握银簪的手腕握住,手中微微用力,将那银簪移开了她颈间。
纪晓芙难以对抗他的腕力,使劲与他争抢,又惊又怒道:“你放手!”
杨逍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纪晓芙满面通红使足了力气仍是无用,一时情急,奋而将银簪一甩,那簪子锋利的末端便好像擦着什么东西过去,飞到了地上。
纪晓芙轻轻喘气,定睛一看,杨逍还支在半空中的手背上出现一道刺目的血痕,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腕子直直的滴在地上。
纪晓芙顿时张皇失措,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她急急的上前捧住杨逍的手,觉得那人手指冰凉,手心却是温热,一时心中酸疼难耐,抽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杨逍反手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眼中有万种情思蓦然涌动,他将她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你的心,我看的再明白不过了,傻丫头。”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晓芙定在原地,杨逍抱着她像是怕她就此溜走一样小心翼翼,而她却始终无法抬起手来回应这个拥抱。
“晓芙,留下来,好吗?”
小院烛火通明,寂静非常,风穿竹林,花香四溢。
杨逍房中,一室旖旎。
杨逍将纪晓芙抱进房中搁在床榻上,见她只低头暗自垂泪默然不语,心中一软道:“晓芙,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纪晓芙抬眸,望着眼前已褪了外衫摘下发间银冠的杨逍,不由慌张道:“你这是……”
杨逍坐在纪晓芙身侧,抬手将她额间碎发理到耳后,又将那枚扎伤自己的簪子重新别回她的发间,仔细端详,见灯火下纪晓芙面庞清丽,带着点点泪痕,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铅华销尽见天真,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晓芙。”杨逍开口时嗓音已是低沉沙哑,染上了浓重的情欲,“做我的人,今日起,我就是你的爱人。”
“什么做你的人!”纪晓芙几乎要跳起来,“你不许对我做那种事!”
“你知道我要对你做哪种事?”杨逍忍不住笑。
“杨逍!”纪晓芙心中扑通乱跳响如擂鼓,只觉得双颊滚烫,手指也不自觉微微痉挛。
“我在。”
“你说过不对人用强的……”纪晓芙几乎语无伦次。
杨逍呵呵一笑,“两情相悦之事,自然不是用强。”
“魔头,谁跟你两情……”纪晓芙又羞又气,正要回怼,恰对上杨逍清亮的眼睛。
“你说我是魔头,可这些日子我可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来?”
纪晓芙被他问住。
杨逍这样的男子,轻狂自负桀骜不驯,却偏偏风流倜傥博学多识,既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也有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的多情,既是冷酷无情双手染血的魔头,又是行端走直一力担当的君子。
他若是魔头,那天下魔头岂不芸芸,比他更甚者大有人在,他若不是君子,可谁又是呢。
罢了。
纪晓芙闭上眼睛,感觉杨逍在慢慢向她靠近过来,她能听见衣襟摩擦的声响,能嗅到杨逍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是完全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
他比她年纪大出许多,在心智上,他比她要成熟太多,他所经历的是这江湖最复杂的一面,他见识过的恐怕都是世上最叵测的人心,做他的爱人,呵,纪晓芙不禁被这荒唐的想法逗笑,他与她自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杨逍见纪晓芙神色忽而凄惶,忽而又平静,心中一动,侧首贴上了她的唇瓣,触感冰凉柔嫩,一如她的人一样。杨逍已是神思游离,情不自禁,舌尖顺着轻探,便顶开了她的贝齿,触到了她仓皇闪躲的舌尖。
纪晓芙仰着头,如临神祇般承受着杨逍带来的片刻温存,杨逍的气息攻城略地,将她的神思瞬间打得稀碎,纷纷扬扬地飞去了天际之外,她与他鼻尖轻抵,杨逍低哑浑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晓芙,晓芙。”
他只是这样唤她的名字,就已让她丢盔弃甲,世间情爱总是这样令人痛苦吗?求而不得,得而失去,去而复返,痴缠一世后湮灭于岁月,终落个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纪晓芙再睁开眼时,已是泪如雨下:“为何是你。”
杨逍轻轻擦去她脸畔的泪水,微笑道:“为何不能是我。”
是啊,为何不能是他,她可以爱上这世间所有人,为何不能是杨逍。
可她还能再去爱一个人吗,她将是殷梨亭的妻子,她还可能是未来的峨嵋掌门,她与明教,与杨逍,甚至与雁儿,都将是陌路。她有她的责任,有她未尽的义务,她有太多没做完的事。
如果因为这份惊世骇俗的感情而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她会一生有愧。
杨逍见纪晓芙面色微晕,腮边潮红,趁着跳动的烛火看去,皮肤更是细润如脂,粉光若腻,柔声道:“今夜就睡在这里吧?”
纪晓芙抬眸,娇怯仓皇,不点头也不摇头,杨逍心下了然,早已柔肠百结,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摩挲她细弱的后背。
碧色轻纱褪去,玉色软绸贴着纪晓芙光滑白皙的肌肤,露着白藕一般的手臂,细如美瓷。一头乌黑长发自颈间流泻,洒落肩头,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
纪晓芙垂眸不好意思看他,杨逍已然痴了,只道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佳人在怀,夫复何求。
杨逍手一扬,将帷帐撩下,纪晓芙身躯微颤,杨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所到之处无不滑腻冰凉。
似是感到疼痛,纪晓芙眉头一紧,几乎要呼喊出来,杨逍不禁浅笑:“傻丫头。”
痛吗,很痛。
杨逍的目光中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火热的身躯和他的人一样霸道,在她身上如此强硬地留下了只属于他的痕迹,从此她不再是纯洁之身,心痛,却不是不可忍受。
师父曾说,若遇明教之人,立即斩杀,如今想来多么讽刺,她竟违背至斯。
这一夜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直到杨逍将她环在臂弯中沉沉睡去时,纪晓芙仍是舍不得闭上眼睛。此时他眉眼平和,不像平时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细长锐利的双眸只有阖上时才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削薄轻抿的唇,刀削一般的轮廓,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纪晓芙眼中又起了雾,她不敢想过了这一夜之后,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是巨浪滔天还是寂若死灰。
可她不后悔。
如果有一天她可以重新选择,她还是会登上天香楼的台阶,还是会和他再次遇见。
她轻轻的收拢了五指,覆上杨逍搭在她腰间的手,慢慢阖上了双眼。
这一夜就当她是偷来的,以后若有报应,那便用这一生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