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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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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时的伦敦夕烧如火,张星诏头顶的整片天空酡红极艳而其质极透,如至薄琉璃,如至轻绡纱,若即若离地悬在天外,教西风拂动明暗。环视四周,无数残存石基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夏末枯木逢春,它们的主人重又在上砌墙,于是那里自然生出一环参差狰狞的新旧之界,是伤痕,也是绶带勋章。一路行去,亦有斯人已矣的残垣,折断的石柱支离地耸向天空,像一座座将倾的碑刻,偶有匆匆的行人在它们灰色的沉默前缓缓躬下身子,放上一支如血的玫瑰。
入夜,张星诏在愈发冷冽的西风中裹紧大衣,在其下攥住自己的魔杖,从对角巷回到自己在破釜酒吧的房间。与楼下脏乱不堪的酒吧不同,虽是战争时期,房间仍然被魔法修复一新,张星诏购置的物品分类码在床上,床脚放着那只老藤箱。
她比对着自己的录取信,用羽毛笔一条条核准标记。依序点过书籍文具,无一遗漏,定制长袍因时间过紧只能开学后邮来,幸而有位挑剔的玛蒂尔达.克拉克小姐不满自己的姓名缩写用银线绣制,她得以买到一件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素面黑袍应付头几日。新魔杖依旧贴身存放,此刻抵在她半旧阴丹士林蓝旗袍的腰省处,大衣下手臂微动便能握住。想到魔杖,她不由放下笔,用手指去摩挲它古朴的纹路。
“魔杖选择主人”,奥利凡德说得不错,她触到这支比他更老的魔杖瞬间,它直接楔进了她的记忆,不由分说地翻出了被她封锁在大脑深处的那个午后,开头便是她望过的天色:太阳强烈,有雨无风。
“十二又四分之三英寸,黑胡桃木和夜骐尾毛,”她回过神时,对面的银色眼睛闪着激动的泪光,奥利凡德向她鞠躬:“祖父的遗愿。”他直起身,用白绸手绢揩净泪水,再将其掖回前襟口袋,一切动作都近乎机械。静默着的三面墙壁笼上一层水灰色雾气,灯烛昏暗更甚,室内恍若幻境,只有奥利凡德大得异常的银色眼睛如满月般高悬明亮,凝视着她。
“它的持有者应当知悉这个古老忠告,”他微微压低身体,声音飘渺而沙哑,仿佛念诵迷失于历史不为人知的咒语:
“既见死亡,莫自欺诳。”
张星诏低低呢喃一遍,松开手指。
她的目光继续移向绣有纯黑花体字母“S”的精白地卷草纹钱袋,灯光映射下,早期绫料的叠山形纹路分明地昭示着它的辈分。但一月前,宋家人把这只一脉传到她母亲的钱袋扔给她时,对它当面使用了“恢复如初”——他们想抹杀的未必是宋荔荔,而是他们眼中混血又累赘者不配拥有的家族传承。彼时公馆高高的希腊式前廊上,他们的神情倦怠而鄙夷,她麻木地注视着岁月和母亲的痕迹在掌中一纹一纹湮灭,光洁成新。
宋氏家族皆英籍华裔,子弟却多舍霍校而入族学,因此邓布利多登门提出带走她时,宋家求之不得,在与她本人短暂交涉后用一袋金币永远摆脱了道义束缚——银元上有宋氏族徽,难为他们特地兑成加隆。
张星诏微笑着挑了挑眉,收拾好行李,把藤箱卡到角落,洗漱后两支魔杖一左一右掖在枕下,闹钟拨到四时。
也许相信黑暗中自有珍奇秘事,她坚持独自前来其实另有原因:
翻倒巷,久仰大名。
七月初七,丑时五刻。
翻倒巷,伦敦城,英联邦。
素面黑袍的兜帽和浓重的雾气一样,掩去面容,也遮却视线。以张星诏十一岁女孩的身高,垂落的兜帽一挡之后,目光所及便仅余身侧橱窗内森森颅骨、幽幽爬行的漆黑长腿毛蛛、以及二者组合而生的可怖隐喻。在这黑砖黑路的巷子里,诡谲的白色雾气四面萦绕,地面血迹干涸暗黑,仿佛无数不散的阴魂觥筹交错,酒池肉林间不当心倾倒了杯盘。
令人作呕的尸白雾气中,寥寥几尾黑影在飘行往来,间或有禽鸟被骤起狂风裹挟,擦上张星诏的兜帽。张星诏只消略一偏头,便见它们吻喙大张,声音却仿佛被粘滞的雾气阻塞,面目狰狞地在死寂里冲撞,终究难逃被噬碎的厄运。只有垂死挣扎时散落的乱毛无助地乞向她的袍角,被张星诏微微错身避开。
大本钟敲了第四下,渡鸦王从伦敦塔上振羽起飞。
作为伦敦最大渡鸦群的君王,理所当然地,它的翅膀最为黑亮矫健、尾羽最为优美锋利、长喙最为坚硬有力、叫声最为嘹亮清晰。每天清晨,它大展双翼,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巡视它的领地,寻觅今日“有幸”供奉出自己猎物的同族或异族,随即用啸声呼来拥趸。同时,作为英联邦至暗时光中的“胜利之鸟”,渡鸦所过之处,伦敦的人类也使尽浑身解数引它赏光驻跸,譬如这个正翻拣着垃圾、赶忙向渡鸦王捧出兜里全部花生的老乞丐。
它轻蔑地叫了一声,故意从他身旁掠过,翅膀卷起的气流把干瘪的花生刮落满地。用余光瞥着老乞丐忙不迭蹲身去捡他硕果仅存的食物,它发出粗嘎的嘲笑,浑然不察前路。
骤然一团迷雾,不知来处的狂风——
挣扎、绝望、随波逐流。
博金.博克商店的臭名昭著且远扬,即使在大陆另一端。战争带来的残酷环境让黑魔法商店赚得盆满钵满,货品也几乎每天更新。因为据传,拿出对等的筹码,你可以在博金.博克商店换取任何东西,任何——失踪多年者的行迹、新大陆湿地狼人的毛发、用古禁咒熬制的药剂、甚至黑魔王格林德沃本人的日记。
“秘密和力量总是分外诱人。”翻倒巷逼兀混沌的天空下,张星诏这样想着,踏上店前第一级台阶。
门开,客从内出,有风乍起。
一刃白光和剧痛。
渡鸦王在下坠时看见迷雾中的另一半身体,截断处的羽毛依然黝黑浓密,根根分明。
记忆在死前清晰起来,凶手的兜帽被风掀起一角,而自己为仓皇逃离者挡下了致命一击。高亢地,宿命般地,它学会了它:“Sectum Deleo!”
目标已然在雾气中消失,不过光刃并非全然徒劳无功。眼瞳中神采湮灭的瞬间,渡鸦王依稀看见一只苍白修长、骨骼清晰的手拾起黑羽之侧一枚毫不起眼的黑色布片,其上用银线端正地绣制着:“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