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远集》艾瑣

1、远走高飞

　　高轻舟看了看与自己身后仅隔一个过道的空位，还是没有人。
　　这已经是郭远飞第三天没有来学校了。

　　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疑惑，好奇，失落，还有难过混杂一起，搅着他的心像一个尝不出味道的调料瓶。

　　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兴起，班里的人分为了前后两级。前排听的认真，后排听的糊涂。
　　纵使是个小破学校的小破班级，大家依旧过的开心。

　　学校是八十年前就存在的老校。几十年前水泥地已经是流行前沿，可现在却是落后的破败。

　　高轻舟撑着头，侧眼盯着黑板的一角出了神，而余光恰好能一直看到郭远飞的课桌，从而也不至于被别人发现。

　　他用手肘戳了戳樊云松，“郭远飞最近怎么没有来学校？”

　　樊云松是他的同桌，混天混地混时间的一个人。肉脸上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打着哈欠，回看了一眼那个空的桌子说，“不知道。”

　　回答的简洁明了。

　　樊云松的声音尖锐中有些撕扯，像是青春变声期推后的产物。

　　高轻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把目光移回了下课前桌上刚发的卷纸。

　　樊云松仿佛感受到他的一点落寞，又用手肘戳了回去问，“他没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问他？”

　　高轻舟的小心思有点被察觉，只好一边翻着卷纸，一边把眼神藏好，“就是随便问问。”

　　高轻舟的话还没有说完，樊云松就起身要出去，他看着樊云松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到了自己这边，忙大声说到：“你把桌子收一下再去…”

　　樊云松才听了他的一句话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呼朋唤友的招了一批球友下去打球，也没有听到高轻舟后面的这句话。

　　大课间，教室里的人少的可怜。高二虽然没有高一的清闲，但也没有高三的繁忙。

　　人稀稀拉拉的落在位置上。后排几乎没有人，除了高轻舟。

　　他可以大胆的转身，装作看着窗外的松树，进而细细的观察着郭远飞的桌面。

　　桌上没有几本书，但也是摆着整整齐齐。郭远飞的成绩不好，可即使这样，他的桌面和桌里也都是干干净净，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桌上的桌布是绿色的，他是班里唯一一个用桌布的人。

　　本来对于郭远飞的样貌，高轻舟一直记得都不明了，更多是因为高轻舟近视却不爱戴眼镜。

　　可郭远飞没来的这三天，他的样貌越来越清晰。

　　高高瘦瘦，他似乎是班里最高的。不过最近也有男生的身高窜了窜，所以他可能不是最高的了。

　　他很瘦，校服在他身上就像是袍子。高轻舟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营养不良。

　　他有点白，却不是特别的白。看上去干净就好。

　　他戴着眼镜，可是眼睛依旧很有神。

　　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然而也总能看到他和樊云松在说些什么。

　　他坐在最后一排，却从不上课睡觉，即使也没有听课。

　　他的字不是很好看，郭远飞三个字写的要起飞似的。但是桌上的字帖已经写完了五本。

　　有些东西在慢慢明朗起来。

　　他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

　　高轻舟可以趁着现在到最后一排站着，却不被人觉得奇怪。

　　他看着这张干净的桌子。想起来仅有的几次对话。

　　高轻舟不喜欢在班级的这层上厕所，因为他会闻到有人抽烟后留下的刺鼻味道。所以他总去楼下。

　　周六的时候，只有他们和高三年级的补课，这样楼下的厕所会格外的干净。

　　第一次遇到郭远飞就是在上下楼的楼梯间。

　　两人在楼梯上相遇，郭远飞上楼时没有抬头，高轻舟只好侧身让他先过。等下到拐角处，他才听到从郭远飞口中传来的谢谢。
　　这人好奇怪。

　　第二次遇到他是在厕所门口。

　　才洗完手出来，就看到了郭远飞。周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先开口打了声招呼，郭远飞点了点头。

　　这人好高冷。

　　第三次遇到是在楼下的走廊里。

　　晚上的自习前是吃饭时间，大家或回家，或三三俩俩的结伴去食堂，或搭伙出去改善伙食。

　　高轻舟的父亲今天加班，所以他不能回家吃饭，便从包里摸出几袋饼干和牛奶，找了楼下没人的走廊准备去解决这些。

　　一下楼就看到了郭远飞在一个窗前站着，本打算转身离开，假装没看见，却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第一次见郭远飞摘了眼镜，是意外的明亮，原以为他这种不学习的人就和樊云松一样的流气，没想到眼神竟然是格外的明朗。

　　“吃饭？”

　　这是郭远飞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虽然他总来找樊云松，但是并没有和他说过一句。

　　“是，你吃了么？”

　　高轻舟有点紧张。他看到郭远飞把校服放在窗边，身上是一件普通的纯色T恤，这么看反而没有那么营养不良。

　　“你怎么总在楼下办事？”

　　高轻舟没有理解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楼下干净。”

　　郭远飞好像是笑了，也或许是自己看错了，但是能感觉到他现在很柔软。

　　可能是因为窗外的光线，让郭远飞看起来有点虚晃；也可能是两人间的距离略远，让他没有听清郭远飞接下来的那句话。更可能是高轻舟的心思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却没有察觉。

　　没有听清楚郭远飞刚才的话，就看到他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郭远飞微微笑了笑，“把地方让给你吃饭。”

　　高轻舟觉得他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这次以后，郭远飞每次来找樊云松聊天，都会说些让樊云松注意卫生的话。

　　“大哥，我同桌都没有嫌我不干净，你每天说个什么劲…”

　　樊云松一边抱怨，一边却收拾着自己桌上的那堆破烂。

　　听到这里高轻舟总会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扬起嘴角，又迅速收回。

　　郭远飞没来学校的第一天，高轻舟看着那个没来人的地方问到：“他没来是生病了么？”

　　樊云松无聊的看着面前的一摊作业，“不知道。”

　　“你不是和他很熟么？”

　　“也没有很熟，就平时随便扯扯淡，我都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也没听他提起过他的事情。”
　　樊云松看着一堆东西头开始疼了起来。

　　“那你们都说什么？”

　　“扯淡呗。”樊云松提起这个心情似乎有点愉悦，“锅巴什么都喜欢，什么都讲，就是不提他家的事，大家都说他家有点问题。不是离异，就是丧子，或者家暴，还有贫穷，不晓得他家是个什么情况。可是班长说锅巴不是本地的，好像是被收养的，从一个很贫困的地方收养的。”

　　这是高轻舟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的家庭幸福，他的家庭美满，他想象不到家庭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他更想象不到被收养是什么样子。

　　郭远飞没来的第二天。

　　他觉得不方便在问，便没有开口。

　　今天是他没来的第三天。不知道为什么，高轻舟有点怀念他在的时候。

　　随后的日子，他每天都会看一看这个空了的位置，桌上的东西都在，可是没有人气。

　　樊云松每天约球，也不在乎这个人有没有来，倒是高轻舟越来越在意。

　　高轻舟每天都会在课间的时候，站在最后一排的墙边，装着做一些事情，而眼神不离开这个位置。

　　第七天，人仿佛消失了，老师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高轻舟的心由一开始的失落，变成了习惯失落，甚至觉得他不来也很好。

　　这一天周六，他依旧去楼下方便。站在那个曾经他站过的窗前看着外面。

　　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每一个窗边都散落了一些稀碎的阳光，唯独这里是阴凉的。

　　高轻舟的心情很平静，就和往常一样。

　　刚上楼就看到人群在往前面跑。

　　估计是有什么表白，或者轰动的事情，可他没有心情看。

　　缓缓的走向自己的班级时，他走路时从来不抬的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看向了前面。

　　一群人挤在自己的班门口，围着一个没穿校服的人，似乎是在看热闹。

　　高轻舟的心忽的被揪了起来。
　　他看到了郭远飞。
　　那个被围着的人就是郭远飞。

　　他突然急走几步，但是厚实的人群将他隔开，无法往前一步。

　　密不透风的人墙是他难以跨越的阻碍，是横亘在他俩面前的鸿沟，是他心里焦急但望而却步的无奈。

　　高轻舟看到了郭远飞看向了自己，那个眼神还带着前一秒的阴鸷，却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平静如水，只这一眼就让他不能再动一步。

　　他仿佛被这眼神定住，两人之间的人群倏的消失，整座教学楼里的人声也被眼神泯灭，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看到郭远飞的模样。

　　郭远飞白净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些难以名状的陌生，可是这陌生让高轻舟被拒之千里。

　　即刻郭远飞仿佛轻轻的笑了，转而整个人进到了教室，教学楼又恢复了人声鼎沸。

　　高轻舟不知道刚才的那瞬间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教室里发生了什么。当他挤了进去，却发现人已经从后门离开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郭远飞和别人打架伤了别人，被送到派出所管教了几天。
　　这次回来是因为校长要他退学。
　　刚才不过是来到教室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高轻舟知道的事情就被这么几行字说完。
　　可是他不能相信。
　　半个月的消失，不是这短短几行就能说明白的。

　　但是没有人能说明白。

　　樊云松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一如往常，不过樊云松却敏锐的发觉到自己的同桌有了变化。

　　高轻舟以前几乎不听课，但最近卯足了劲在学习。

　　“喂，你没事吧？”

　　“没事。”

　　“你学的这么狠，让我很不好意思啊。”樊云松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

　　“高二也该好好学习了。”

　　高轻舟说的轻描淡写，但樊云松可不认为自己的同桌真的是这么想。

　　“喂，你不会因为是锅巴的事情，才这样吧？”

　　高轻舟很庆幸他说的是锅巴，而不是这个人的名字。他担心听到这个名字，自己的心口会猛烈的掉出一些让他说不清的情绪。

　　“不是啊。”

　　樊云松虽然不太相信，但又觉得他俩没有来往，所以犯不着为一个不熟的人低沉。

　　“不过，我悄悄和你说啊，”樊云松突然压低声音，“锅巴才不是因为打架退学呢。”

　　高轻舟的心被猛然掐了一下，“那是为什么？”

　　“小道消息说锅巴是报名了什么志愿者，所以才退学的。”

　　“什么志愿者？”高轻舟没有听明白。

　　樊云松也不清楚，不过能说一点是一点，“就是一个支援贫困山区的项目。据说是那种特别贫困，贫困到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地方。”

　　连高轻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皱了眉头，“我没太听明白。”

　　“就是这个意思喽，”樊云松突然把笔给他丢了回来。

　　“之前锅巴和我说，他想援助贫困山区，不过我没太当真，他一个没毕业的高中生怎么去，不过他消失的前几天的时候收拾书包，突然和我讲，他报名了一个附属志愿者团队，要去其他地方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而且马上就要走。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怎么混进去的，不过觉得还挺厉害的，但也说不准他唬我也是有可能，可是锅巴是复读生，他已经成年了……”

　　樊云松说了好多，但是高轻舟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看到了这张一开一合的嘴。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高轻舟的胸腔中游走。
　　郭远飞到底是怎么想的。

　　顿时，他听到樊云松长叹一口气说到，“这人真是应了他的名字，远走高飞。真好。”

　　高轻舟仿佛被拉回到他在走廊遇到郭远飞的那天，那句他没有听清楚的话，跃然于心。

　　“我想远走高飞。”

　　那扇窗户，那扇没有被阳光眷顾的窗沿，可以看见整片天空，没有教学楼遮挡的天空。

　　高轻舟没有在听同桌说什么，独自走到楼下，这里是初中生的天堂。

　　他们在聊天，在说爱，在畅想。每一扇窗户前都站了人，唯独那一扇窗户，只有被放置的练习册和教具。

　　真好，你远走高飞。
　　我也想远走高飞，和你一起远走高飞。
　　可我注定是一叶轻舟，没有水就没有我。

　　那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可能永远也不能被知晓了。
　　既然如此，不被知道也是一种美好。
　　希望你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