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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献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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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
败军的家眷,被一根绳子串成了葫芦。章泠因为看着还冷静些,被拴在了第一个。后面依次是她的二婶——前汉州刺史夫人楼氏,二叔的侧夫人张氏和萧氏,再往后,便是一些通房侍妾和还未长成的孩童。
一串三四十个人,女人占了九成,一哭起来简直是要哭榻了长城的阵仗。刚刚血战过的士兵不耐烦地喝骂着,沾着血的刀刃明晃晃地拎在手上。于是女人们的哭声便晦涩了,间歇性的一两声,被死死地压在舌根,像被拴了脖子待宰的鸭子。
章泠没哭,冷着白雪似的脸,一昧低着头往前走。直到前面叫了停,她停下来抬头望了一眼,恰被营场冷腥的风打在脸上,不禁咬着牙打了个寒颤。
入夜了,逃出来的时候内室里还生着暖炉,而现在,几层轻薄的锦衫还抵不上士兵身上制式的粗棉冬衣。只是章泠拽紧了衣袖,没抖出一个冷字。
军营里,俘虏算什么?
这停留间,驱赶她们的人换了,左侧的军帐里踏出一个高壮的黑脸汉子代替了之前的伍长,章泠冷眼看着那伍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在黑脸汉子前报了名字,他的同袍也哄笑着祝贺他,彼此心知肚明,她们这一串儿女人和孩子,能帮那位伍长省下数年在底层打熬的资历。
看着伍长交了差事回营,那黑脸汉子才收了笑,把目光放在了章泠这一群人身上。自然而然地,第一个被章泠吸引了目光。
这黑脸汉子姓魏名更,是豫侯军中一校尉。马上的功夫平平,脑子也不够活泛,是以在军中混了十多年还不过一个校官。但好在他有个有本事的兄弟,年纪轻轻就拜了卫将军,跟随在两代豫侯身侧征战多年,深得如今的豫侯信任。因为这层关系,安置败军家眷的差事才落在了魏更头上。
本来么,汉州刺史章谈的大本营虽然被豫侯给釜底抽薪了,但章谈的二十万大军在天水关外也不是摆设,兔子急了还跳墙呢。因而按豫侯的意思,是等着章谈拿钱来赎。别看这些女眷娇儿一个个弱柳扶风的,在魏更的眼中,都是一只只实打实的肥羊。
但是到看见了章泠……魏更心里一个咯噔。
吸引魏更的倒不是这姑娘在一堆抽抽噎噎的女人里如何异样地安静。就只是特别浅显的,这起头的姑娘一张皎白如月的脸蛋,在这灰沉沉的天色下就像会发光一样。
看着章泠,魏更一下就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随父亲逃出烈火肆虐的昌都,在路边一个破碎的,大抵是贵人匆匆逃离所以不慎遗落的玉盒里,第一次见到了一枚比他拳头还大的宝珠时的情形。
魏更装作无事地吩咐手下把人赶进营帐里,暗地里的心思,却突然动了一下。
小侯爷身边,还没女人吧?
“不行,绝对不行!”
给顶头上司送女人的事情,魏更不敢自专,下了差事就急急奔去了自家兄弟的帐子。却不想,挨了当头一棒。
“你只道那女子貌美,怎知不是细作?”魏盛刚陪主君巡视完内城,走进帐子,一边随手解了披风。
他是豫侯麾下有名的儒将,大刀金马地坐在案前,便是一派磊落端方的气度。
“那女子的底细我已查探清楚了,绝非细作之流。有何……”
“以女子媚上,自古下流。”见魏更尤有反驳之意,魏盛摆了摆手,止住兄长话头,颇为苦口婆心地劝道“长兄有上进之心,弟弟自会帮扶,何必走这旁门左道?”
话落,怕魏更还不死心,魏盛揉了揉眉心,索性压低嗓子道出了一段秘辛“你不知道,主君从前有个庶出的姐妹,这位小姐对主君有救命之恩,主君一向十分关照。可是后来梁迫狗贼篡权,火烧昌都,以诸侯世子为质。老侯爷为示好于梁迫,就献上了这位小姐。主君因此得以脱身,但老侯爷拉起了讨梁大旗的时候,那小姐却被梁迫狗贼给枭首示众了。”
魏更被这么一点,一拍脑袋,突然恍悟。
“难怪……”
“所以主君最忌献女之举,长兄以后莫要再提了。”
这番魏更歇了心思,却不知,那厢却另有人打起了章泠的主意。
这个人,是与魏盛同为卫将军的江良。
不过,江良的起意不是因为章泠的美貌,而是自家主君的态度。
就在伍长与魏更交接时,巡营的豫侯恰好在附近,只是隔得稍远。魏盛被事情分了心没有注意,但江良刚巧就在主君对面,因此,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江良想起那时无意间看见主君的眼神,心里还是颇为古怪。
回到了营帐,江良忍不住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想了好几遍方才的情形,每过一遍,分寸越实,待来来回回细想了五六遍之后,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笃定的笑,一拳捶在案上,拂袖而起。
“将章谈的那个侄女给我带来,不,请来。”
下属得令欲退,江良上前几步,却又伸手拦下。
“等等,我亲自去。”
昏暗的烛火下,张氏抱着哭累了的儿子,低低地哼着歌谣,那幽幽的调子在寂静的空气里漂浮着,像一根绷紧的弦在震颤着众人的神经。一旁的楼氏性子和软,白日里哭得泪人儿般。晚上强撑着镇静了一些,把两个女儿揽在身边,紧抿着干裂的唇,双眼无神地盯着一个黝黑的角落,一言不发。
豫军夺下汉州都邑,是谓大胜,外间篝火洞明,空气中弥漫着火油和松香的味道,门外不时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隐隐的,章泠嗅到了酒香。
最低劣的糟酒,不醉人,军中常用来助兴。
白日里受的寒这会儿烧了上来,章泠抱着膝盖坐在潮烂的稻草上,渐渐感到了一丝晕眩,似睡似醒的混沌中,她想到了远在徐阳的父母兄长,远嫁昌都的二姐,求学南浦先生的小弟,最后,她想到了常州的……戚表哥。
她来汉州,本是为了备嫁的。
常州戚氏与汉州章氏,是已经有了三代联姻的秦晋之交。两家各据南北,守望相助。
章泠的母亲便是戚氏女,是以,这一代的戚世子是章泠嫡亲的表哥。两人的婚事打从娘胎里就定下来了。
不过父亲因与叔父有些龃龉,自青年起就久居徐阳,章泠的母亲回娘家的时候不多,带着章泠的时候就更少,章泠与表哥戚元奚难得一见,长久以来唯有书信传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