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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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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暮鼓楼之上,雕刻在檐角五脊六兽之一的狴犴衔着几枚上年岁的小铜铃,此时恰逢一束凉风吹过,铜铃摇摇晃晃奏出鸣鸣清音,煞是好听。
午后骄阳铺洒,渐带出些恼人的炎热,一贯喧嚣的茶摊安静了下来,街头巷尾闲逛的人少去,又是一幅难得的休闲时光。
梁永靠在小几上,给自己续了一杯清茶,问道:“待会儿,我们打算去安德坊斗蛐蛐,你去不去啊?听闻那边赶早春新得了几个好活儿,取名常胜将军,很是得大伙们的喜欢。”
这时的大伙们便是指太子监‘天’字末班的一众纨绔们。因一般正经的年轻人,特别是像他们这个年岁的年轻人,每日都要收敛着心性把自己沉浸在书海里,晨起天不亮就开始头悬梁,晚间三更敲响还要锥刺股,很是辛苦,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闲逛街市,更没有那点时间去了解安德坊是不是来了几个漂亮的蝈蝈。
阿回一向不太喜欢落于人后,这个性子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变成许多新奇的玩样儿都想赶早通晓于心,如此在跟别人闲聊谈话时方不至于露怯,方能端住场面,故而整个京都城内外的事她都想知悉——在她心里,虽不用博古通今做吃瓜第一人,但也不能当最后一个知道的,居中庸之处方显平和之境,此为大智慧也。
所以,阿回也十分想去瞧瞧那新来的常胜将军是个什么模样,想知道是红皮还是黑皮,想知道背上花纹走的是行云流水还是大道至简,但又思及自己这次出行的目的,百般不忍还是拒绝了。
“我就不去了,你们回头记得告诉我,那常胜将军是个什么模样。”阿回吞了一块红烧肉,强打起精神又道:“我并不太得空,一会儿还得去鹊起坊的豆腐西施那儿去一趟。”
梁永乍一听,好一会儿都没想起来鹊起坊的哪个豆腐西施。
几人在纨绔界也算有点名望,京都城内外事故新闻不说通晓,也大多都听过这么一耳朵,但鹊起坊位属朱雀长街,而朱雀长街是皇城城门出来的主干道,平日车水马龙发生的故事不要太多,故而他一时并没有想起是哪个豆腐西施,便公子扇一合,谦逊的多问了一句:
“是哪一家的豆腐西施啊?”
阿回看向他略惊了一惊:“难道鹊起坊有两个豆腐西施?”
糟糕!
阿白只说是朱雀长街鹊起坊的豆腐西施,但并未点明是哪个豆腐西施,万一鹊起坊有两位豆腐西施,而自己又搞错了对象,那岂不是很难办?但是又想,本就是为了报复的抓弄,是第一个豆腐西施还是第二个豆腐西施又有什么分别呢?可话虽如此,若是找错了目标,豆腐西施不受她诓骗,或是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那自己全盘计划可不得付诸东流,这又如何是好?
阿回夹着那块红烧肉陷入纠结。
梁永眉头一皱发现事情许是并不简单,他皱着眉以扇点着桌面,灵台有一瞬清明。他思索了片刻道:“我以为,这似乎并不是有几个豆腐西施的问题。”
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的皇七爷阿广以指叩桌,十分精悍简洁的总结道:“这番谈话的议题应为,阿回你”他点了点阿回所在的方向,“你为什么要去找豆腐西施?
“据我所知,磨豆腐这项事宜很讲究时辰,从泡豆子到磨成浆,再烹煮压制成豆腐,手续繁多十分辛苦,端看这个时辰,豆腐摊已歇晌,豆腐西施应是在家磨豆腐了,你若是为了吃豆腐,只能明日赶早。”
阿回自然不是为了吃豆腐,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更不信她是为了吃豆腐,都著着桌要细听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阿回一向也不是十分能瞒事的人,况这三人同她一起长大,分摊了成长年岁里诸多闯祸惹事的锅,是说两肋插刀的至交也不为过,当即便把阿白的话原原本本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结果这番话着实让她的至交们吃了一大惊。
梁永首先炸起,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坐着的黄梨木椅划拉一声推出好远:“你…你……你不是吧!”
他着实有些吓到了,吓得之乎者也也不说了,看着阿回,又想到阿回禁闭的这段时间,太子监内持续走低的气压,十分震惊。
在森舟泊当政‘天’字末班的课业总管后,一众纨绔很是苦不堪言,不但不能迟到早退,还不能上课睡觉,不可高谈阔论,不可堂间疾驰,甚至恐怖如斯到要规整到仪容仪表,要求男不得艳女不得俗,十分丧心病狂。但,打不过就得伏诛,大家论金银钱财,论学识辩驳,再到手握重权上,都不是这厮的对手,还深深被压制了年龄,倚老卖老不得,只能开始装孙子。
大家有苦难言之时,也只有同为国公府不世出的纨绔大小姐敢与之争锋。以上诸多辖制大小姐统统不放在眼里,于公于私,都大有跟太傅大人分庭抗礼之势,大家便心安理得的屈居她的保护伞下,偏安一隅。
照理说,按照这个局势,弱冠之年便已经丰功伟绩的太傅大人有一万种方法制服不听话的学生,但偏偏阿回做事也还知道给个周全,比方说课业这一项:
太傅大人一向以理治学,凡是讲究以理服人,接下太子监教书一事便安安分分教书育人,但不曾想座下纨绔年纪长了知识没长,四书五经一知半解,对布置下的课业文章苦恼不已,但又不敢不交,遇到难题只能通宵达旦。但阿回不,她从不写作业,偶尔太傅问起,她总有二三理由,推脱答说:“落在家里啦。夫子你课业布置得太多太多,作业多我便思考得久,思考一久便睡得少了,觉睡得少了人就容易犯迷糊,所以忘记了,夫子居庙堂之上,传颂于四方,体察世事不平之处,想来应该很能理解我一二的。”
没人相信她的狗屁之言,但话捧杀到这里,哪怕知道也不能再如何了。
但理解是一会儿,使绊子穿小鞋又是另一回事儿。前一段时间,阿回被参告禁闭,太子监没了头一等顶风作案人员,在太傅的极致威压下,再也没人敢有籍口慢待课业,这便又是这段时间里满京都纨绔们的一大难熬事。
梁永想到自己堆在书房桌子上还没有写完的作业,深怕大小姐不成体统的报复把自己折进去了,届时又弄到关了禁闭,苦得就不是她一人,而是满京城的伙计们,为此梁永觉得自己该劝上一劝。
“这不太合规矩吧,太傅大人或许只是喜欢吃一嘴豆腐而已。”
阿回一听,怒气就上来了,手中的筷子一放:“什么规矩不规矩,他不合规矩的时候怎不兴你去说他?可见规矩都是他给败坏的,我听和兴街头那个老叶家的隔壁堂舅的侄儿子说起过,森舟泊旧年读书时也不久跟咱们这样?现如今倒觉得是我们不对,这是什么道理?”
梁永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他比森舟泊晚生了好几年,听过许多他的光辉事迹,但里头从没有什么走鸡逗狗的玩闹事,许是造谣;再者和兴街头那个老叶家的隔壁堂舅的侄儿子是哪个,他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近日受课业磋磨,睡得少,脑子不是很灵光,仅剩一点趋利避害的本能,他调头看向一旁 许久没有说话的阿俏阿广。
“你们倒是劝劝啊。”
此时阿回已是在气头上,大小姐一气上来做事向来不管不顾,不想触这个霉头的皇七爷阿广敲扇子的手停了一停,略过梁永期许的目光,淡然地将实现投入楼下光影明灭处,仿佛那儿多值得研究似得。
倒是一旁的阿俏含着笑意,手中的茶盏铿当一声放在桌前:“既是阿白出的主意,你怕什么?再说这里就我们几个……”这话一出口,刚端着热酒登楼的并未听到几句话的小二哥脸色一白,啪嗒一声跪倒地上。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茶楼话本里但凡出现这样的话语,下一招便是杀人灭口!
——京都向来是这么一个,有深度的地方。
待小二哥皇城惶恐地减少存在感,趴着从楼道又慢慢挪下去之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的阿俏清了清嗓子,又从头开始说:“再说这里就我们几个,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是我们干的?”
梁永面色一白,自家老头早前耳听面命让他多跟太傅大人学习学习,好打破梁家魔咒的事情,一时间有些踟蹰。但看着两张义薄云天的脸,他想了想,低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去安德坊斗蛐蛐吧。”
“不行!蛐蛐就在那儿,又跑不了,今日去或是明日去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但是豆腐西施那儿却不一样。你们听我说,明天是上巳日曲水流觞会,森舟泊一整天都必须伴驾随行,我们今日探访豆腐西施,让她明日带着婚帖上森府,森府管家必不敢正面劝退,必得请豆腐西施喝茶苦等,届时森舟泊迟迟不出现,豆腐西施迟早会发现自己被人戏弄了,到时候闹起来正合宜!”阿回停筷笑起来,颇有些自得。“哼,此事就这样决定了!”
少数服从多数,梁永一家之言很快被降服了。
阿俏靠近桌几开始出谋划策:“那你如何能诓骗豆腐西施上森府呢?”
“这倒是一大难题。”阿回认真思索。“我只想到先去假借身份上豆腐西施家送婚帖宣告婚约,并约她明日到森舟府商议礼仪,然后森舟泊不在,便大闹起来的事,其余的并未多想。”
话一出口,梁永喜上眉梢,又听到阿俏答说:“我知道云鹤坊内有一位擅长石刻的老先生,十分厉害,因为篆刻需求,天下便没有他仿不来的字迹。要不我们这样,先去云鹤坊老先生那里弄来一幅太傅笔迹的婚帖,亲自送到豆腐西施手中,方显得庄重有诚意。”
梁永眉眼一下耷拉着,几乎要丧出声儿来。
这是沉寂了许久的皇七爷重新铺展了手中的折扇,唇边是春风一度的温润笑意:“可自古以来,成婚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是豆腐西施那样一切从简的二嫁,也须得有些证物方才可行。”
梁永一听绝望之中又升起一点希望来。
“这不怕,我爷爷跟森老太爷素来交好,旧时他老人家还送过我爷爷一枚带字的玉佩,据说是森家独一无二的,我可以把它偷出来。”
……梁永啪嗒一声永远摔进绝望的深渊里。
一行人分工协作,浩浩荡荡而去。
阿回回家偷玉佩,阿俏到云鹤坊求字帖,七爷梁永则到鹊起坊向摸清豆腐西施的家门何如。
等到申时一刻,方又在坊前牌坊下会面。
鹊起坊是朱雀长街里最热闹之处,各色玩样儿、吃食都是闻名遐迩的。彼时正是歇晌之末,街上有些人,但还不太多。
豆腐西施的摊子位于街头茶摊旁,家却要穿过两条小巷的内里,很是偏僻幽静。梁永虽不是很愿意,但还是将一应事宜都打听清楚了。
鹊起坊只有一家买豆腐的,故而只有一位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姓赵,是个寡妇,很早的时候丈夫就死了,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丈夫死后要赡养久病在床的婆婆,她也就没请辞回娘家,反倒是自个儿开了个豆腐店就做起了生意。她做豆腐的手艺好,很得大家的喜欢,人也不是特别难看,便得了个豆腐西施的称号。
彼时豆腐西施赵寡妇正坐在门口纳鞋,看着阿回几个人贼头贼脑的靠过来,皱起眉头,不由分说拿起扫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砸,边砸边问:“便是你们几个贼子,又打的什么目的!”
赵寡妇一拿扫帚,梁永就跳了起来,忙躲到大小姐身后。
阿回被贸然的推了出来,一时躲闪不及,只得打着笑脸在赵寡妇的扫帚下上蹿下跳。“大娘大娘,不,姑娘姑娘,停手,我们不是来踢馆的。”
赵寡妇哪里听得进去,手中的扫帚越发凌厉地甩起来,好几次都险险地要砸到阿回的脸上,小麻雀看得一脸焦急,要是这一扫帚砸到了她家小姐脸上,不,这扫帚要是碰到她家小姐一点,别说老爷不放过她,连小白少爷都不会体谅她的,这、这怎么办才好啊。
小麻雀待着赵寡妇的攻击范围外也跟着上蹿下跳。
大伙并不知道为何豆腐西施会一下发难,一时间很难想起什么破解之法。谁知竟是那一瞬间,赵寡妇手一挥,堪比凶器的扫帚直朝阿回面门而来。阿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来不及躲开了。小麻雀同样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暴发出了不敢想象的力气。
她扑了过来,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挡住了赵寡妇的扫帚。
赵寡妇终于停止了进攻。
冯生几个人围了过来,看看一脸完好的阿回大小姐,又看看蹲在地上的小麻雀,纷纷赞扬起了护主的小麻雀来,什么忠义仁孝的说了一大串后,对着小麻雀竖起了肯定大拇指。
小麻雀缓缓的抬起头,露出印着扫帚痕的脸,方死了娘一样嚎哭起来:“我——”
历经万难方才知晓,原来是一刻钟前,鹊起坊坊主管事艰难地迈进赵寡妇家,艰难地开口探问道:“大妹子,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赵寡妇兢兢业业买豆腐近十年,达官显贵也见过,颇有些沉得住气,皱着眉反问:“为啥这样问啊?”
“街头那边有一个穿着富贵的士族子弟来回打听你的声名事迹,听过之后是不时皱眉沉思,怕是要出什么事。我近年来也很是喜欢你做的豆腐花,但,嗐,你要好自为之。”说完探头探脑的匆匆离去。
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这确实是件大事,但赵寡妇一思索,自己谨小慎微并没有特别见罪于谁,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只有前不久料理完久病婆婆的身后事外,请了一媒婆上门说亲的事。
可,这也是她自己的事,何故会招惹到达官显贵?
不应当啊!
那既然不是达官显贵,便是觊觎她的竖子无疑了!因她年轻时也是坊间称得上名号的好颜色,这种事早些年时常有发生,只是近些年少了,她便不怎么记在心上。
穿着富贵的士族子弟自然指的是梁永。
只是赵寡妇三十多岁的年纪,一时没想到这回的登徒浪子居然这么年轻,若是她有个儿子,也就这个年纪罢。
一番忠仆护主下,赵寡妇终于肯好好听阿回说话了。
阿回站在赵寡妇面前,人模狗样的理了理跳乱的裙角,又拿出新鲜备好的红帖,道:“大……不,姑娘,你看,我真不是来闹事儿的。这是我家少爷写的帖子,他想请你吃饭呢,请务必赏光。”
阿回今日打扮并不如往常凌厉,名贵的珠钗环佩卸下不少,衣着也尽可能的朴素,一头长发仅用一根簪子挽着。
彼时她一脸的严肃,旁边的人也特别严谨,还颇庄重礼遇的模样。赵寡妇清贫一生,并不认得那仅此一根顶着硕大东珠的簪子,能在鹊起坊买下百十间她的豆腐摊铺,何况那一身名贵绸缎。
她一时有些呆愣,为着面前几人的举止。她起先看了看可以称得上素雅的阿回,又看看远远站在院子门口一身红衣俏丽得紧的阿俏,还有执着纸扇的七爷梁永——端看这几人的气派,并不像是一个时常干活伺候人的仆从——哪有长得这样好看的仆从呢?
但也不好说,京都水深得很,气派人家多得是,旧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高门里的丫头比一般富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端庄气派,今日再看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合宜之处。
赵寡妇呆了呆,许久才问道:“你……你……你少爷是谁来着?”
阿回低下头,一副我家少爷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我家少爷就是内城宁荣街头一家的那个整天画画还卖不出去一张的小白脸啊。这样,你明天过去,走到宁荣街第一家,看到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第一家,那便是我家。请一定要来啊。”说着,庄而重之地将手中的红帖递过去。
红帖,人如其名,是用朱丹纸糊出来的帖子。这种帖子与寻常的请帖不太一般,按照南晁的礼仪,寻常人家下帖请人是有规格的,一般宴请同辈或是小辈得用青帖,宴请长辈则用紫帖;而红帖只在一种情况下用到,那便是互有情缘之人传递相思之意时方才用得到,延绵之今日,又多出一种投石问路的表白之用。
恰又逢上巳日,风和日丽,春光乍现,很难让人不多想一想。
赵寡妇接了红帖,徐娘半老的脸一瞬红成了番茄,很有几分魅惑颜色。
“那,那便如此,明日我必如约到府上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