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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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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黎,昭武十七年秋。
秣宁城畔江水蜿蜒。
古城由青黑相间的石块筑就,凹凸错落、森然罗列,铺展出层层叠叠的屋宇巷落。背靠数丈高的山崖,如一道天然屏风环抱,唯有西边山脚的窄道可出入。
闷热的午后,街上行人稀少,守城门的老头正打着盹,却突然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嘚嘚”马蹄声惊醒。
高耸的城门口如鬼魅般出现了一队装备着全副黑色铠甲的人马,旋即如游蛇般长驱直入。
城东顾府,精工石筑的大院占地颇广。
别院里却有一幢青竹搭成的典雅学堂,一蓬蓬枝叶繁茂的桂花开得满陇满雨,显得与整座森严府尹格格不入。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蓝衣少年正踱步进院中,他生得过分俊秀,举手投足间是一副“我乃翩翩公子”的作派。
可他才摆了不足一刻钟的架子,就被不速之客生生打断了。
两名同龄少年像两团你追我赶的旋风,“咻咻”地从他身边刮过,带得他趔趄几步,差点摔个狗趴,这还不算,对方显然毫无道歉的意思,倒是先开口大呼小叫起来:“顾戎,你还慢腾腾地干嘛呢,那边都打起来啦!”
顾戎愣了一下,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挂上了怒容,快步迈进院门。
院中的大桂树下围了一圈年轻学生,高矮胖瘦、衣着打扮不尽相同。有的像顾戎这样,一看就是家境颇为殷实的公子哥,有的则皮糙肉厚,泥里滚过的皮猴样子。
唯一相同的是,个个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就连午后闷热的空气也松快了不少。
顾戎拨开人群挤到树下,果然见到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被围在中间。
矮个少年穿一身洗得发灰的粗布麻衣,正低着头。
顾戎心头火已经拱得一丈有余了,冲过去垫脚揪着高个的衣领,全不顾什么斯文礼节,大声嚷嚷道:“林长歌,你把方久怎么了?”
林长歌虽然身量挺拔,足足比顾戎高出半个头,却生得圆头圆脸,看上去倒还要更年幼些。
他老神在在,笑眉笑眼,全然不把气得冒烟的顾戎放在眼中。
“顾苓呢,顾苓那个丫头片子去哪儿啦?”
“哟,找我呢,堂、哥?”
从树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扬着笑脸,灿烂得灼人。
那少女裹着一身鹅黄的长褂,束着简单的发髻,周身清爽,正是顾苓。
若不是顾戎与他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对彼此的脾性摸得透透的,深知此女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世小魔头,差点就要被这张明艳的小脸给晃花了眼。
她明知道顾戎最讨厌两人这一层血脉相连的亲属关系,故意将堂哥二字咬得重重的。
顾戎恨恨地跳起来:“信不信我告诉叔叔你又欺负方久,他肯定会罚你的!”
“顾戎,你多大了,别每次都去惊动我爹他老人家。”
顾戎是个迂腐古板的小书呆子,胆子只有枣核那么大,除了故作声势地吓唬人,啥也不会。在顾苓和林长歌这里吃的一闷壶亏,没有哪次能讨回来过。
顾苓话毕,轻轻盈盈地从树上跃下。
发小之间的默契就是这样,彼此不共戴天又知根知底。一直默默立在旁边的林长歌倏然展臂,拦住了扑上来的顾戎。
一百个顾戎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林长歌,偏偏林小爷看着和善讨喜,骨子里是头轴得可以拉去镇河床的铁牛,人生信念就只有一条:顾苓说的都是对的,顾苓想要什么都给她。
顾戎只能干瞪着眼,看顾苓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上了墙。
她威风凛凛地立于墙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吱呀乱叫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灰白色的相貌奇特的“老鼠”,前后肢之间是相连的毛茸茸的“翅膀”。
熟悉方久的人都知道,这只小飞鼠是他宝贝得不得了的宠物,天天捧在怀里形影不离,久而久之,就连先生都默许了他带着小飞鼠上课。
“方久,我可不稀罕你的破耗子,但你今天必须得给林长歌道歉,否则我就把这耗子拿去炖汤。”
顾苓其实并非有意刁难方久。好吧,她确实有些看他不顺眼,这小子总让她没由来地后背发凉,木讷老实的外表下似乎藏着另一副面孔。
但只要碍不着她,大路朝天各自走,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故意欺负过方久。她只不过是爱玩,雨露均沾,每个人都会欺负那么几下,到了大家的口中,却变成了她一直针对方久。
顾戎连忙去牵方久的手,着急得有些口齿不清:“方久,你别怕,我肯定让她还给你……”
方久只是哭丧着脸摇摇头,刚才撞到顾戎的少年从后方冒出一个头来:“哎,方久,要不你就道个歉吧。
顾戎马上狠狠地瞪着他:“凭什么啊!”
“就是就是,”马上有人附和,“虽然方久他骂了林长歌,那也是因为平时顾苓她们总是欺负他嘛。”
方久是个孤儿,平时老实忠厚,在城西的集市做点手工活维生,时不时会带些小玩意来送给大家,因此颇有一些人缘。
顾戎倒是没料到竟是方久有错在先。他能猜到方久说了什么,不外乎是林长歌乃罪臣之子,被顾家养大了就做了顾家的“狗”云云。
倒也不止他一个人在背后嘀咕过,不巧被顾苓听到,踩了老虎尾巴。
他偷偷觑着顾苓的脸色,唔,如烟如黛的两拢长眉挑着,不大高兴,林长歌倒是一如往常的神游天外,除了顾苓,别人说的话都混不在意。
顾苓一直记得她的父亲顾摩安当初将林长歌带回家的景象。
那时候林长歌不高,圆头圆脑,大眼睛扑扇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顾摩安叮嘱了很多,诸如林家是簪缨世家,因言获罪被满门抄斩,顾摩安拼死上谏保住了最小的这个孩子之类的。
小小的她当即跟小小的林长歌伸出手指打勾:“我会罩着你的”。
她履行了诺言,上山掏蜂窝,下水捞虾米,菜地里捉螳螂的时候,真的就一直罩着他。
渐渐地林长歌的身世瞒不住了,小孩子们有时口无遮拦,顾苓每次都要用拳头找回场子。
不知何时起,圆脸小少年就如抽条的杨树,要顶破天似的往上窜。
后来顾摩安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柄剑送给了他,从此之后,林长歌佩剑的背影就成了顾苓闹腾的天地中那根定海神针。
林长歌什么都不在意,但顾苓自认为心眼比针尖小。
我罩着的人,谁都不能动。
“不道歉也行啊,那就卷铺盖滚出秣宁吧,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她说得无比自然坦荡,清伶伶的目光扫过,没有漏掉方久脸上抑制不住的那抹怨恨。
顾戎刚升起的一点小歉疚马上烟消云散。
方久因战乱父母双亡,流离失所,幸得顾将军搭救。顾苓平时不过是有些贪玩,却从来不曾这般仗着顾家大小姐的身份,咄咄逼人。
顾戎正要发作,却听见方久平静地低声说道:“林长歌,对不起。”
顾苓眸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她把小飞鼠往空中一抛,叫了声“还你”。
方久神色大变,匆忙纵身扑去,然而那小东西却飞掠过他的鼻尖,径直冲向顾戎,几只小爪扒在他脑门上蹭蹭蹭一通乱抓,将他缀着明玉的发冠都拆散了。
顾戎原地炸上了天,一边手忙脚乱地满头乱薅,一边不住地高声叫嚷。
围着的人群哄笑道:“顾娘娘,你怎么了?”
听到“顾娘娘”这三个字,顾戎像被火燎了一般满脸通红,小飞鼠从他的头顶一路窜到手臂上,在惊呼声中张开身子,展翅在空中滑翔了一段后,又跳到另一人的头顶,这只小兽闹得院里炸了锅般乱,有人在高声起哄,有人抱头鼠窜。
年轻的先生姗姗来迟,远远听见院子里的哄闹声,悠悠叹道:“娃娃们,这是在做甚啊,还不快进去坐好,上课啦。”
话音未落,只见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顾苓见先生被吓得去了半条命,连忙从胸口掏出了一个小竹哨,哔哔吹了两声,那只作乱的小飞鼠腾地窜回她手中。
她轻盈地跳回地面,将小飞鼠向方久面前一摊:“你看,这小东西还挺喜欢我呢。”
方久死死盯着那个小竹哨,脸色已经惨白,仿佛一具僵直的尸体,只能喀拉喀拉地转动着关节,然而他呆滞的眼神却如刀一般,足以将顾苓剜得体无完肤。
半晌,在顾戎的惊呼声中,方久一把夺回顾苓手中的东西,甩门离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悄然变了,午后灿烂的阳光被大团乌云倾轧,空气闷得不像话。
学堂中,孩子们围着先生萧直,七嘴八舌将刚才发生的原委讲了个零零散散。
萧直方才受了惊吓,好不容易喘足一口气,将跳得不甚有力的心抚回胸膛中,自然是要开始好好训斥顾苓这等欺辱同窗的行径。
鉴于他年纪不过三十,没长须可吹,只能把戒尺拍得劈啪作响,让顾苓过来领罚。
顾苓晃晃悠悠,浑没个正形儿地上前去。
萧直看见她这副没皮没脸的模样就来气,手中的戒尺舞着:“你真是出息了啊,功课背好了吗?”
顾苓虽然是个调皮捣蛋的“混世小魔王”,但在功课一事上从不含糊,张口就来:“明明上天,烂然星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清脆的嗓音娓娓动听。
萧直吞了一口热茶,“背得倒是好听,你可知道这诗句说得是什么意思?”
“以歌咏日月山川来赞颂圣人之德。”顾苓朗然回答。
萧直将茶杯一掷,“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品德淑良的样子?”
顾苓一掀衣摆,甩了甩头:“圣人之德,泽被万物,与草木牲畜鸟兽同在,我关爱幼小生灵,怎么不是品、德、雅、正了?”话毕,不忘向台下看戏的同窗少年们抛去一个媚眼,一时间口哨与欢呼声齐飞。
没想到她小嘴叭叭地还能扯出这一通歪理,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迂腐”的萧直气得眼前一阵发昏:“好啊,道理懂得不少,怎么不知道友爱同窗呢?”
戒尺猛地甩到顾苓如藕段般嫩白纤长的手臂上,那块登时肿起了一片,顾苓紧了紧牙根,也不呼痛。
萧直的学问做得马马虎虎,但先生的架子一直端得很足,能将一口气叹得又长又远,能把一句话扯成十句话说。
“战乱连年,顾摩安将军建起这秣宁城,广纳天下难民,又在自家建学立堂,对城里所有人家,无论身份贵贱,广开大门,分文不取,是何等大德大义之举啊!而你……你欺辱同窗,做出如此不耻行径,可对得起他的一番苦心啊?!”
听到顾摩安的名字,顾苓嬉笑的神情滞住了,看萧直的意思,怕是又要参满一本她的罪状呈给顾摩安。
然则萧直念叨得起劲又开始怀古伤今起来。
“你们这些娃娃啊,生在了和平时候,却不知以后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天下将要大乱啊,”萧直抖了抖手中不知何时变出的一把摇扇,“十年前九嶷叛变,祸遍南境,流民四散。如今北州蛮夷的铁骑又在虎视眈眈……哎……说这些也没指望你们这些娃娃们能有半点警醒,只是你们要懂得,自古祸乱始于纲常失序、礼崩乐坏……”
顾苓的小脸已经掉到了地上,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是了,我爹那些大仁大义之举,我自然不懂。我只懂得若真的天下大乱,战火四起,没有我爹在疆场征战,您可没有闲工夫在这大谈什么狗屁大德大义、圣人之言。”
学堂内皆被她这番言论惊得一静。
萧先生不太康健的心脏又被狠狠刺激了一下,他哆嗦着正想开口,忽地,一道闪电似银刀般劈开了半边天,憋了许久的雷鸣紧随而至,大雨瞬间如星河倾漏般,瓢泼而下。
秣宁城已经久未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此不吉之兆压得每个人心头惴惴。
一时间无人言语。
紧接着,学堂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顾府中院传来铁蹄与岩石相抗的铮铮声响。
顾苓的侍女小宛于此时淌着浑身的水冲进学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小姐,不好了,都城、都城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