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酒徒 ...
-
酒徒
夜雨,秋风。
“这鬼天气。”关上窗户的时候,掌柜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哈哈,再差的天气,终究会过去。”酒肆里响起这样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却偏生是满堂都听见了。
“切!”掌柜不置可否,刚要回头,风雨忽急,竟将拴好的窗复又吹开,大风大雨,好一阵才又重新关上,只是身上却已是尽湿。
“关门打烊!”
“掌柜的,可是时日尚早啊。”
“你是掌柜,还是我是掌柜!”掌柜听出那声音正是方才的那人,也不知怎的就迁怒于他,那人倒是一张笑脸只陪着低头。
“外面雨正大,我在等我的两位兄弟,可否请掌柜行个方便,再过半个时辰便可。”
“不行!就是不行!”掌柜言语却反是苛刻起来。
“这个,您能不能行个方便,我是,我是。”那人语快,末了却忽然说不出话来,只陪了笑,不住点头。掌柜起了疑心,上下打量面前的中年男子,实在看不出几分豪贵的模样,嘴里就几乎要说出更毒的话来了。
“我还没喝够!你居然敢关门!”
话里透着满腹的酒气,掌柜怒极回头,却不料一个物事正砸在他的额头,痛得直叫,正要发火,却呆呆愣住。
“这些银子够么?”说话的人,分明已经醉极,眯着眼,满面皆红,却依旧端起大碗仰头干尽。
掌柜收了银子倒也利索,立时下去了,只留下那人呆呆立了。约莫半响,他终于打顶主意,来到醉酒那人跟前,拱手一敬。
“多谢兄台。”
“啊?”那人张开醉眼,“若是要交拜名帖,至少该先介绍自己。”
“我。”刘玄德一笑,终究也不再说什么,摇摇头,又是拱手一敬,便要离去。他不愿自折身份,却也实在感激面前之人的恩情。
“我唤做酒徒,你呢?”那人忽然开口。
刘玄德停住,回过身来,“我也叫做酒徒。”
酒已半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分。
“酒徒啊,明明我们喝了那么多酒,怎么还没醉?”那人趴在桌上,把玩着手底的粗糙大碗,眉宇皱起,而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天还没亮吧。”刘玄德喝得不多,此时却也有些胡语。
“也许吧,只是,我能等到天亮么?”那人长叹一声。
这一句触到刘玄德的心事,他终日奔波,起事至今已然十多年有余。可是兵不满万,将不过十,唯一的栖身之地,更是遭到曹操大军的威胁。眼下他偷偷前来江东,为的乃是诸葛亮游说东吴联盟之事,只是如此大雨。
“雨终究会停吧。”他也长叹一气,狠命灌下一碗酒去,太急,竟呛到了。
二人都是轻轻一笑。
刹那间,仿佛这昏暗酒肆亮堂了许多。
一夜醉酒。
刘玄德睁开眼的时候,那人的手正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脸,清凉极了。
“天亮了,我也该走了。”
他忽然说,话音清凉,有名士的风采。而衣袂翩然,阳光下霞光夺目。
“敢,敢问,阁下名讳。”
“我不过是一个酒徒,哪里值得刘豫州挂怀。”他从容一笑,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提了一大罐酒,话完,仰头又是一口。
刘玄德心下一惊,只呆呆看他走了,说不出的感觉,他生平严谨,为大业劳碌奔波,此时竟也忍不住羡慕起面前这个狂狷的人来。说到底,他们终究不同路。
“那人该是庞统庞士元吧。”
诸葛亮的话音里竟透出几分寂寥,“此人号凤雏,与我齐名,只是好酒成痴,不愿出仕,倒是可惜一代大才啊。”
“或许,是因为看破世情吧。”刘玄德接上话头,他在心里默念庞士元的名字,全没有注意到诸葛亮看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
“主公也累了吧。”
“嗯?”刘玄德一惊,猛的抬眼看孔明,他却偏生一笑,撇过话头。“如今东吴与我们的联盟已成,只是曹军势大,我们也不过尽人事而已。”
“天命?”刘玄德想起那句“天亮了”的话,心念又是一动。
临去的时候,刘玄德忽然发现渡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要喝一点么?”
那人眯着眼,双面微红,话语里都是酒气,却不是庞统庞士元是谁。刘玄德一愣,却也顾不得其他,接过酒罐仰头就是一口,太急,又呛到。
“哈哈。”庞士元大笑,一把夺过酒来,两口就倒空了。
“阁下好酒量,真可我家三爷!”护行的赵云拱手道。
“阉人张艺谋?”庞士元一皱眉,鼻子里哼的一声。赵云不愿出手,只朝了刘备说,“主公,船已备好,该走了。”
刘玄德一点头,眼睛却始终望着庞士元,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刘豫州此去可是去曹营递降表?可否送我一送!”庞士元忽然开口,却是这样挑衅的话语,饶是赵云心性颇定,此时也不禁拔剑而上,“你!休要胡言!”
刘玄德拦住了他,正色道,“东吴已经与我联手,两家之力,胜负尚未可知!”
“你们赢了又能如何?”庞士元一笑,别过脸去,“曹操已得天下三分之二,纵然你们赢了,又能奈他何!我的船已经来了,我们注定不同路,刘豫州,我们就此别过!”
话完,庞士元径直跃上一艘小艇,便要离去。
“等等。”
“什么?”庞士元回过头,正对上刘玄德的眼,心下一凛,想要避开,却终究忍不住再细看面前的人,分明是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其实备也不过是一个酒徒而已,天下大义这就壶酒,我已经一个人醉了许久,不知道,兄台有没有兴趣共饮一杯!。”
豪情毕显,刘玄德迎风而立。
“笨蛋!”
庞士元皱眉,回过头去却是嘴角的轻笑,徒留下刘玄德伫立相望。
若那个时候就此别过。
赤壁之后,庞士元取了孔明的信笺前去投靠刘备,出乎意料的,他遭到了冷遇。
“先生大才,备何敢留之。”
刘玄德一拱手,他以仁厚名动天下,此时依旧是那副笑脸,只是,眼神望来,却只叫人心底都生寒。“曹军虽败,玄德能奈他何?”
轻笑。
庞士元并不解释,“某只向找刘使君讨杯酒喝。”
“你。”刘玄德一叹,一笑,身子一滞,终于松了口气,“也罢,我这边正缺个县丞。”
月余。诸葛孔明归来。
“孔明,难道,是我看错了人么?”刘玄德皱起眉,眼神望向天际,“我以为,那是个可以与我一起醉酒的人。”
诸葛一笑,“莫非是庞士元?”
“我听三弟说,他日夜醉酒,不理政务。果然,果然,这只是一个酒徒而已么?”
“这!”
孔明大惊,“你可知道连环之计正是出自他手!”
“报主公,庞县丞酒醉未醒,已然有三天三夜了。”
“报主公,庞县丞三日前酒醒片刻,已将县衙堆积三月之政务全部处理完毕。”
“报主公,我们也不知道庞县丞何时会醒。”
一众人俱是大惊。
“庞士元怕是恼了主公的怠慢,还请主公先行回转,待我慢慢劝解。”孔明劝到,却不料刘玄德此时却偏生带笑,自信满满。
“对付一个酒徒,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杯美酒!”
“酒!”
“诸位切等我片刻!”刘玄德并不解释。
酒气萦绕,那人双目紧闭,两面微红,斜卧在榻上。
“庞士元,我来向你道歉了!”
庞士元的眉宇似一动,却原来只是打了哈,一转身,把脸别了过去,仍是未醒。
刘玄德一笑,也多话,却靠上前去。
“酒徒,我来了!”
细细打量,果然名士风采。他隐约记得那日半醒未醒之间,那人的手在自己脸上时,清凉的感觉,一时性起,依法炮制。
果然,庞士元眉头微皱,也不知在他的梦里,该当是怎样的情景。
看他忍受的模样,刘玄德微笑,站起身来,阳光倾斜而入。
“天亮了。你还不醒么?”
寂静半晌。
庞士元终于开口,双目却依旧闭着,“天亮了又如何,你我看得到么?曹军尚得天下三分之二,而你,除了这借来的荆州,还有什么!”
刘玄德也不怒,竟似算到了他的话似的,轻笑回之,“酒徒而已,只好酒,天下与我何干!”
“哈哈!”庞士元大笑,张开眼,又望一眼刘备,“那么,我要的酒呢!”
“我就是!”
“不,是益州!”
水镜曾言,得卧龙凤雏其一者,可得天下。却不知,龙不得其时而出,凤失起道而陨。
那夜,刘备入川前夕,大军逼进成都,眼看大胜在望。刘玄德得意之下,大宴众将,而酒徒庞士元位列其首。
“这酒,可对你的胃口!”
庞士元没有回答,歌舞欢腾,他原本也是喜好这样气派的人,此时却觉得乏味。当时赤壁之上,曹公之宴比此更甚百倍,一笑。
他抬起头,黑夜里星辰漫天,只是天亮了,它们注定悠忽不见。
豪气冲肝胆,酒意入腹肠。
庞士元大醉。
翌日,刘玄德以坐骑赠庞士元,二人兵分两路,进袭成都。分边前,庞士元开玩笑着说,“我们注定不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