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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捌拾贰]
阳州。金沙关。
宇文纛曾经生活了整整二十七年的地方。
他穿着一件宽大斗篷将人遮得严严实实,面上以布巾罩住,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金沙关春日太阳便十分猛烈,他如此打扮路人早已司空见惯,绝不会有人多问他一句。只是他自己做贼心虚,连一双眼睛也不敢抬,故意佝偻着身子压低嗓音问路,支支吾吾道谢便匆忙离去。
离清明还有十日,没什么人扫墓祭坟,路人听他打听也不觉得奇怪,只猜是个在外流浪归家的浪子,看他弯着腰模样可怜,还好心提醒他一句,“路不远,只是守墓的老头有些疯疯癫癫。”
宇文纛一路往墓地寻去,周遭景象愈发荒凉,身旁没有人,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从闷热的布巾中喘了一口浊气,另一边心却紧绷得发痛。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过于平凡甚至平庸的人,与济济众生并无二致。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缺乏勇气,面对必须承担的责任总是逃避。
他甚至恨过这些人。
要不是没有这些人……他原来是怎样骄傲的边塞雄狮啊。
可是被他偷偷憎恨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反驳他的能力,甚至无法埋怨他,也更无从谈论原谅。他们好端端出来喝酒,最多也就是出言无状,竟然就惨死在他刀下。
每一个都是他宇文纛曾经发誓要保护的金沙关百姓。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可能一生受过最大的苦也就是头疼脑热而已,他的一记枯木逢春流光溢彩,可捅进人肉的时候该是怎样钻心蚀骨的痛啊。
每往前一步,宇文纛都觉得愈发地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他看见日光下自己的影子蜷缩成一团,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条狗。
金沙关民风淳朴,路人说的不错,墓地确实不远,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
宇文纛解下兜帽,细细地辨认墓碑上的名字。
忽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入他耳中,他一惊,猛地将自己裹紧了,许久才听清那人的声音。
“……求求你们不要再缠着我了……”那人嗓音腐朽陈旧,伴随着阵阵病入膏肓的咳嗽声,“我只是,我只是个办差事的……阎王要你三更死,我何德何能,敢、敢留你到五更啊……”
阳州与虞州一南一北,阳州晴空万里,虞州春雨绵绵。夜色笼在湿润大地上模糊了眼前景色,虞州第一大世家裴氏的家宅静静躺在银汉谷中,药畦绵延不绝,这时节正开了一片紫色的花。远望去一片竹林气势滔天,掩去林中白墙绿瓦,不似一方霸主,更似山中隐士。
细雨如丝轻轻洒在蓑衣上,下人为他开了门,裴文喻站到廊下,收起油纸伞,雨水哗啦一声顺着伞脊倾泻而下。他轻轻抖了抖伞柄,按在上面的手指节分明,指骨和伞骨一样冷硬。
侍女为他脱去蓑衣,他才推门进去,忽地转过头来,脸上是一个浅浅的笑意,“怎么他还没回来吗?”
他笑起来十分亲和。八大世家中他是最年轻的一名家主,出言荒诞不经,为人也不刻板严肃,可被问了话的人却战战兢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裴文喻踏入屋内,绕过屏风在桌前坐定。这空荡荡的院落没一个知心人有话可说,全裴家上下都以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阎王,害死了继母,还连自己亲爹也不放过。不论裴逸舟那老头子怎么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与裴文喻无关,可看说这话的人半身不遂的样子,又有什么人会信呢。
裴文喻坐也没个坐相,在椅子上东倒西歪,捧起桌上药皿没什么意思地捣,看那些死去的草叶在他手下粉身碎骨,被碾干了血肉,榨出血泪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骇人的专注。
屋内的烛火在他两只眼睛中灼灼跳动,映得他一张俊美的脸惨白,人鬼莫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从沉思中惊醒,自己都没发现脸上陡然绽开的喜悦,嗓音懒懒地吊着,“肯回来了?”
那人不声不响,进门不必通报,也不爱回答他的问题。
裴文喻的眼睛仍然盯着手中小小一方药皿,手上有一茬没一茬地动作,慢慢等宇文纛也绕过厚重的屏风来到他面前,他才懒洋洋地抬起眼去看他。
宇文纛很安静。一直如此。
他浑身湿透了,像一名水鬼,平日冷硬的发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一双眼睛疲倦而麻木地盯着他。
裴文喻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只是脑中嗡地一下,很轻一声,竟然有些想笑。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下一秒,屋内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宇文纛猛地暴起一把扣住他的咽喉把他从椅上掀倒,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裴文喻的背脊被狠狠掼在上面,痛得他几欲咳血。
但他咳不出来,因为宇文纛死死地扣住他的脖颈。裴文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的手好大。
裴文喻混乱地想道。
一只手就能握住他生之脉门,要他活他便活,要他死他便死。没错,这就是宇文纛啊。
——这才是宇文纛啊!
“为什么……”宇文纛浑身颤抖,手上的力度恨不得把他掐死,眼中的悲愤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为什么?!”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一场狐狸报恩的故事,却不想从一开始他就错得彻底,这出戏演的是农夫与蛇。
“咳……”裴文喻在他手上不住挣扎,泪水和涎水糊了一脸,真是狼狈得教人恶心了,唯有眼下一颗泪痣闪着晶莹的光。他断断续续地思索,脑中气息稀薄,视野明明灭灭,他气若游丝地喊道,“宇……宇文……大哥……”
裴文喻在弥留之际狡黠地笑起来。
记忆回到十一年前,在烈日炎炎的阳州,他奋力追逐的那个背影,他多少次撕心裂肺地呼喊,也终究离他而去。
喊出这个名字,裴文喻知道自己赢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咳咳咳咳咳!”裴文喻在被放开的一刹那疯狂地倒气,继而侧过头去干呕,待回过神时脸上身上都是一片狼藉,他却躺着哈哈大笑起来。
虞州银汉谷家主,那是何等矜贵的人啊,真的是许久许久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宇文纛跪倒在地,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完了,现在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裴文喻先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洗了一把脸,铜镜中他的脖颈上已留下深红色的指印,他却视而不见。他又进去内间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宇文纛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见他出来,宇文纛偏过头,怔愣地重复,“为什么?”
为什么。
裴文喻勾了勾嘴角。他在被继母的人丢入魔窟之时也问过千千万万个为什么,可是如今他心想,你宇文纛都年过而立之年了,应该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什么为什么。
“阿喻,”宇文纛艰难地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恨他把他送回了裴家,恨他没有留他在自己身边,所以才会对他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报复。
“我恨你?”裴文喻不可置信地笑起来,“宇文大哥,我爱你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恨你?”
宇文纛怔忡地望着他,苦笑起来,“所以你是对我有那种心思,所以才在那日的酒里下了毒,让我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才好安安心心做你身边的一条狗吗?”
裴文喻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扯了扯嘴角,“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也对你不怀好意。可是这么揣测我,可就太让人伤心了。”
他扬起手在虚空中一抓,下一秒“啪”的一声巨响炸在宇文纛身边,一道漆黑的皮鞭像蛇一样,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白痕,又乖顺地回到裴文喻手中。
“不论你是从何处得知的……那人难道没有告诉你,要你死的从来不是我,是云天宫。而想你活的人千千万,能救你的却只有我一个。”
裴文喻蹲下身,扣住他的下巴不客气地晃了晃,“云天宫已经有一尊神了,不需要第二个。”
“你救我?”宇文纛喘着粗气,麻木的眼中再次燃起滔天恨意,“我沦落至如今这个境地,全是拜你所赐……你怎么敢说你在救我?”
“啪”!
那道鞭子再次扬起,烛光映在上面反射出一阵白光,像一道闪电游过飞向宇文纛,却是被裴文喻以左手死死抓在手里。
他的手心立刻皮开肉绽,鲜血四溢,他怀中的宇文纛瞪大了眼,却毫发无伤。
裴文喻连眼睛都不眨,“如果不是我,你早已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从前的你太自大了,目空一切,无所畏惧,九州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所以你必须死。如今你是我裴文喻手下的一条狗……但至少能保你的命。”
宇文纛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还该感谢你是不是?裴文喻!”他狠狠推开身前的人站起来,眼中闪烁着森然冷光,“我宇文纛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做你手下的狗!”
“我不需要你感恩戴德……”裴文喻拿着鞭子轻轻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我不说那些虚伪的话,什么让你活着是为你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宇文大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无法抵挡这个庞然大物,我不能看着你去死……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
生而为人,必然自私。
所谓的无私奉献,大义凛然,为国捐躯,舍己为人等等等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为了让自己自我感动,飘飘欲仙。
他从来不是为了宇文纛。让他活着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裴文喻见不得他去死。
宇文纛如一头困兽,在他眼里慢慢地找到了答案。
他不禁苦笑。他以为裴文喻会怎样呢?会惊慌失措,会哭着求他原谅,会说出一千种一万种苦衷,会扭曲地说自己恨了他许多年……可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把裴文喻看得呆在原地,宇文纛无话可说,只能转身离去。
“你去哪?”
宇文纛越过屏风,冲出重门,门外淅沥小雨不知何时变得尖锐磅礴,雷声轰鸣炸响在苍穹。
“我去问天。”宇文纛拔出刀来,“我去做一个死人,去要我的公道!”
“我不准你去!”裴文喻一声怒吼,钻心刺骨的电流顿时贯穿了宇文纛的身躯,他在雨中跪倒在地,又被接踵而至的剧痛攫走了心智。
恍惚间他看见裴文喻冒着滔天大雨向他跑来,倒在他焦渴的身躯上,眼中有两道闪动的光悄然落下。
十一年前,宇文纛从金沙关外捡回来一个少年。
这十分罕见。
金沙关内与金沙关外是完全两个世界。人与魔争斗已久,除了将士无人能够出关,而真偶有人流落关外也片刻就被撕成碎片了,鲜少有能活着回来的。
何况这人手腕上戴着戒环。年纪轻轻就有了仙缘,大多是世家子弟。且看他虽受了不少苦,底子仍旧是细皮嫩肉,一看便不是阳州人。
宇文纛让他睡在自己帐内,遣军医给他医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各种伤口,好在他命很硬,当晚便醒了。
宇文纛至今都记得他醒时的情景。
裴文喻睁开眼,先是呆滞地望着帐顶。他没有转头,始终没有。他眼中渐渐地聚集起一点恨意,像一颗火星跳进油锅里,骤然炸了,沸腾扬起滔天仇恨,他咬牙切齿,恨得孱弱的骨骼都在颤抖。
后来宇文纛问他当时在想些什么,裴文喻没有说谎,他说他在想,如果他能回去,他要杀了他的继母,扒干净她的衣服,拿狗绳拴了她的脖子游街。他要把她生的孽种也丢到关外,让他尝尽自己受过的苦头。
可是他很快想不下去了。
他手腕的戒环晕开刺目血色,一道道天雷在他体内流窜,他本来就遍体鳞伤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是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真的很大,干燥又温暖。
“别想了。”宇文纛拧起眉毛,他就像他的身躯那样沉默又可靠,“都过去了。”
那双眼里的恨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泪,很大的一颗。
请问裴文喻为什么要耍鞭子?
A. 打宇文纛
B. 打自己
C. 耍酷
D. 渲染气氛,预示故事悲惨的结局
哈哈统一说一下,宇文纛念到,军中大旗的意思;钟夔念葵,一种神兽据说能召来风雨,阳州缺水所以取的这个名字。
他们是生僻字父子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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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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