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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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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那个柔儿又把千留香拿完了。”香儿回到柳宛君的房里,微微上挑的眼睛满是愠色,她两手空空,气得跳脚。
据说千留香芬芳扑鼻,能留香百日而不散,于是潘巧专门买来此香以供各位头牌姑娘使用。照理说,各屋姑娘们都能分得一二,可是香儿却已经两次没能领到千留香了。
“没领到就算了,你再熏点蜜罗香吧。这香我已用习惯,若再换个味道,恐怕还适应不了。”柳宛君正对着铜镜,露出皓腕,用那葱白玉指勾画眉毛。
香儿见自己的主子对此毫不在意,十分憋屈,她往香炉里瞧两眼,果然香塔即将燃尽。她一边往柜子走,一边说道:“那柔儿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自己的主子得势,就如此霸道。姑娘知道么,这次柔儿把千留香拿的分毫不剩,不光是我,连其他丫头也一点没领到。”
柳宛君蘸了点绵胭脂往唇上细细涂抹,又抿了抿,气定神闲的说:“陈思思会讨潘妈妈的欢心,柔儿多拿点千留香,潘妈妈也不会气恼。倒是你,跟着我这么久,说话怎还如此难听。你在这急赤白脸的打抱不平,又没旁人知道,何苦气着自己?”
香儿撅着嘴瞧着自己的主子,嘀咕着:“姑娘也真是个奇女子,在焕梦阁这种你争我抢尽态极妍的地方,还能如此淡然,倒让我想起来以前伺候过的唤月姑娘……”
柳宛君听到这四个字,立马咳一嗓子,拿眼神示意香儿。算起来唤月姑娘已经逝去大半年,而童翎几乎日日都要问起阿娘的状况。这让柳宛君很是头疼,她不知该如何给年幼的童翎解释死亡。
这一日,童翎好不容易全神贯注的投入到绘满奇珍异兽的画册里,没想到香儿竟主动提起这茬。于是香儿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己主子两道锋利的目光,她赶忙合上嘴,眼神却偷偷的往小桌上瞥。
果然,一直低头认真翻看画册的童翎此时抬起圆圆的脑袋。他软软的黧色头发被捥成两个揪儿,睁大的桃花眼睛看向柳宛君,满怀期待的问:“宛君姐姐,我阿娘何时回来?”
柳宛君瞪了眼柜子旁的香儿,眉眼间满是责备,之后又笑眯眯的对上童翎的淡色眸子,答:“快了快了。你阿娘最近身子见好,她也特别想翎儿,翎儿乖,阿娘就快来接你了。”
童翎原本还想再问自己何时能去看看阿娘,却被香儿的一声惊呼,吓得连忙转头。
香儿其实是想随便找个话头帮自己的主子解围,可当她看到空空如也的抽屉时,意外不止,这才惊呼道:“姑娘,蜜罗香竟用完了!”
熏香对于焕梦阁里的姑娘们是何等重要,她们依靠独特的香气勾引客官的嗅觉,有些公子哥甚至练就成闻香识姑娘的本事,由此可见熏香的意义非同小可。不仅如此,姑娘们身上穿的罗裙也是由丫头们一件件用手捧着,花上好几个时辰才熏出来的,还有姑娘们闺房里的芳香气息也是靠一个个的香塔成日成夜连续不断的燃着,才能袅袅永驻。于是阁里的姑娘们总会囤着大量熏香,以备不足。
柳宛君听到香儿的话,立马起身,把抽屉一个个的全打开,才相信自己屋里的蜜罗香真的用尽了。
香儿不敢看柳宛君的眼睛,她把头垂的很低,紧张的攥手,小声的说:“姑娘,都是我不好,怪我一心只想着千留香,却忘记查看屋里的蜜罗香,姑娘你罚我吧。”
柳宛君轻声叹气,她看着已经燃尽的香炉,道:“罢了,以后别去争那劳什子的千留香,还是买蜜罗香罢。”说完,她便走向窗边,打开窗子往院儿里瞧,没一会便招手唤香儿去采几棵开得盛的兔耳兰栽在屋里。好奇的童翎也一同上前,他垫起脚,扒着窗框,也想往院子里瞧。柳宛君看到小人儿的焦急模样,笑着将他抱起。
童翎这下开心了,他看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问道:“宛君姐姐,哪个是兔耳兰呀?”
柳宛君微微侧头,说:“翎儿看到那片白里带紫的小花吗?那些就是兔耳兰。这兔耳兰呀,是兰花的一种,香味清甜。因为它的叶子好似小兔子的耳朵一般,长长的又圆圆的,所以叫兔耳兰,好听吧。”
童翎点着头道:“好听好听!”却不让柳宛君放他下来,继续左顾右盼。
柳宛君有点吃力,她双手紧紧环着童翎,却闻到一股轻柔的异香。
这香气不似檀香那般温和,不似蜜罗香那般甘甜,也不似龙鳞香那般浓郁,更不似集市里的平等香那般普通。柳宛君对此香甚为陌生,她从未闻过如此好闻又独特的熏香。这香气虽然淡雅,但却能牢牢抓住旁人的嗅觉,让人着迷,让人铭记,又难以忘怀。她贪恋这味道,于是仔细的深深呼吸。
童翎的后颈被柳宛君的气息吹的直痒,他忍不住在柳宛君的怀里扭来扭去,这才被放下来。而柳宛君却依然立于窗前,她往外稍稍探身,想回味异香,却发现周遭已变成朴素的空气味道。
“宛君,沈二爷来了,点名道姓的要你唱曲儿。抓紧点,别磨蹭!”是潘巧的声音。
柳宛君心里不解:这才刚过未时,可沈二爷平常都是晚上才来,今日怎有这般雅兴?
潘巧看她面露疑虑,于是抬手摇了摇鼓鼓囊囊的钱袋,脸上的褶都深了三分,堆笑着说:“沈二爷今日可是大手笔,你可得好生伺候。快点快点,别让沈二爷等急了。”说完,便上前拉住柳宛君的胳膊,直把她往外带。
柳宛君跟在潘巧身后,而前面之人却停下脚步。潘巧扭过头,看着柳宛君,脸色霎时难看:“我平日里难道亏待你了不成,怎的连熏香都不舍得点?!”
柳宛君连连摇头,好看的小脸顿时失色,她双眼几乎含泪,解释说:“潘妈妈待宛君比亲娘还亲,这熏香之事确实怪我,竟忘记及时添补。不过请妈妈放心,我明日定会补足香塔,还望妈妈千万不要责怪宛君。”
潘巧冷笑,松开柳宛君的胳膊,又往楼下沈二爷处努嘴,示意她赶紧过去伺候。
沈哲一双色眯眯的小眼早已粘在一袭淡粉洋绉裙的柳宛君身上,待她踏下最后一级楼梯,便迫不及待上前,吸溜着口水,红着眼睛,分外猥琐的说:“宛君姑娘今日的风格跟往常大不相同,像……像个豆蔻少女!比我家里那些个歪瓜裂枣美了不知多少倍!不错不错,二爷我喜欢的紧呐!”
柳宛君闻到刺鼻的酒气,她虽心有不满,可还是笑眼盈盈,以帕掩面,故作赧然道:“多谢沈二爷抬爱,宛君近日习得一首新曲儿,二爷来得巧,今日就让宛君唱与二爷罢。”说完,柳宛君便欲往台上走。
谁知沈哲竟一把拉住柳宛君,顺势将其揽到自己怀里,又腾出一只手点了点她玲珑精致的鼻尖,嘿嘿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宛君美人儿别急着唱曲儿,先让二爷我尝尝你的滋味!”于是便将呵着酒气的臭嘴往怀里美人儿的粉唇上凑,大手还不忘在柳宛君的盈盈腰间摸上一把。
柳宛君虽是在焕梦阁里卖艺的清倌,可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往后的命运会是如何,只是现下她实在不想委身于醉酒的沈哲。于是柳宛君抬起胳膊,横在自己与沈哲之间,想挡上一挡。
沈哲以为怀中美人儿是故作矜持,于是眯着色眼,更加贪婪的馋涎欲滴。
柳宛君被恶心的酒气笼罩着,她不停的闪躲,忍不住蹙眉,语气里掺杂一分焦急:“二爷今日有些醉了,不如让宛君先陪二爷说说话儿,等二爷缓过来了,宛君再给二爷唱点小曲儿如何?”
沈哲听完这话,登时变脸,他面目狰狞,对着柳宛君反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拒绝本大爷?!大爷我今日是花了银子的!谁给你的胆子?!潘巧吗?”
大堂里机灵点的丫头感觉到氛围不对,一早就去知会潘巧。于是潘巧提着石榴红的锦裙,晃着松花绿的耳坠子,快步赶来。她冷眼扫过脸颊红红的柳宛君,转而一脸笑意的对沈哲说:“哎呀,沈二爷切莫因为个丫头给自己添堵,喝口茶,快消消气。”说罢,便从丫头手里接过茶,亲自奉上。
沈哲打了个酒嗝,推开茶盏,眼里满是怒火,冷哼道:“你今日可是收了我银子的,可你的姑娘竟敢驳我面子。潘巧,你这焕梦阁的生意还想做吗?!”
潘巧哈着腰,赶忙赔起不是,又道:“沈二爷,瞧您这话说的,我们焕梦阁的好姑娘多了去了,我再给您叫个美人儿,那位啊,可比柳宛君有意思的多!”
于是她赶走柳宛君,速速召来陈思思作陪。看着沈哲搂着满脸是笑的陈思思连扭带摆的上楼,又带上房门,潘巧突然变脸,她像个母夜叉一般,双手叉腰恶狠狠的说道:“呸,还真把自己当个爷了!我焕梦阁连皇亲国戚都伺候过,你算老几?!凭这点臭钱就想买我焕梦阁清倌儿姑娘的良宵?!做梦!”然后才怒气冲冲的往柳宛君的卧房走。
“柳宛君,你长本事了啊,没有熏香之事暂且不提,但你如今连沈二爷都敢得罪,你当我焕梦阁是什么地方?!打尖住店的客栈吗?!”潘巧瞪着眼,张着血盆大口直喘粗气。她让贴身丫头绿秀把柳宛君摁在地上,狠狠的说:“给我赏她二十个巴掌!”
绿秀的力气极大,柳宛君的左脸立马滚烫,嘴角挂上一丝血。
躲在角落里的童翎害怕极了,却不小心碰到眼前的柜子,发出声响。
“谁!出来!”潘巧尖声喝道。
看到童翎战战兢兢的出来,潘巧这才想起童苏玥小儿的存在。或许是她善意突发,不想让童翎看到如此场景,于是极度不耐烦的赶他出去。
童翎迈着小步往外走,可当他看到柳宛君红肿的脸和带血的嘴角时,粉嫩的小嘴就忍不住往下撇,桃花眼里也噙满泪水。
二十个巴掌已经打完,柳宛君知道潘巧接下来还有别的手段要用在自己身上,于是她冲童翎挤出一个仓促又苦涩的笑,便移走目光,示意他赶紧离开。
童翎好生难过,无助之感又涌上心头,他垂着脑袋,小小的背影擦过潘巧的衣角往房门走去。
一阵风吹过,潘巧闻到异样的香气。这要是平日,潘巧压根儿不会在香气四溢的焕梦阁里留意到这种淡雅的香,可偏偏今日柳宛君的房里索然无味,于是这淡香便显得分外突出。她扫视一周,只在窗台上看到一盆微微摇曳的兔耳兰,可这绝不是兰花的香气。潘巧心里起疑,冲柳宛君厉声道:“抬起头来!我问你,你可是在这屋里藏了什么宝贝熏香?”
柳宛君立马摇头,心里却有所怀疑。
潘巧皱着眉,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继而想起已经离开的童翎。她打开房门,刚想出去寻找,便发现蹲在门口的小小身影。潘巧弯腰凑近,她细细的嗅了嗅,发现异香果然是从这小孩身上散出的,便质问道:“你身上戴的是何香囊?”
童翎睁大微红的桃花眼,一脸迷茫的说:“翎儿并无香囊。”
潘巧踱着步子,讥笑道:“嗬,难不成你还天生自带异香?”说罢便让绿秀带童翎下去更衣。
柳宛君无暇顾及自己肿胀麻木的双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闻到的特殊香气是童翎身上的!这小家伙竟如此不凡!
潘巧扬眉,又问:“柳宛君,你带着这小孩生活如此之久,难道从未察觉此事?”
柳宛君缓缓的摇头,含糊不清的说:“平日里我屋内都是蜜罗香的气息,故从未闻得有何异香。”
没一会,绿秀带着童翎回来了。
潘巧接过绿秀手里的麻布小衫,反复翻找,确无香囊,于是只好再凑近童翎,这才确认异香的来源:“你这小儿竟还有这等奇能?!”她一扫之前的心头阴霾,异常欣喜,对眼前身怀异香,玲珑精致的童翎充满期待。她眼底流露一丝邪念,不禁默默感叹:童苏玥啊童苏玥,没想到你还留给我一宝贝。潘巧笑弯了眼睛,揉揉童翎的头发,嘴里不停念着:“甚好甚好。”
她转而又朝向柳宛君,凶狠又严肃道:“今日我不再罚你,你给我记住,定要好生照看这小儿,如有闪失,我要你好看!”说罢,又冲童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便带着绿秀走了。
童翎这才跑到柳宛君身边,小手轻轻抚上她红肿的脸庞,又小心翼翼的吹气,淡色的眸子满是关切。
在眼前懂事的小儿的身上,柳宛君看到了自己,也想起同样无父无母任人欺辱的经历。她目光如水,顾不得脸上的痛,艰难的扯出温柔的笑,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笑怕是比哭还要难看数倍。柳宛君在心里思来想去,笃定潘巧已经打起翎儿的主意,可她万万不忍再让翎儿重蹈唤月姐姐和自己的覆辙。
于是柳宛君心疼的把童翎搂到怀里,轻抚他的小小脊背,温柔又坚定的说道:“翎儿放心,即便倾其所有,我柳宛君也定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