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华襄

5、第 5 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秋去冬来，万物萧索，西北的天冷得出奇，屋外所有颜色都褪去，天地间只余一片冷肃的灰。今儿是腊八，午间飘起雪花，不过不影响街上行人欢度节日的气氛，各家铺子生意也比平时要热闹些。

　　郝儿刚打发了一群采买胭脂的丫鬟小姐，正扫着门前台阶上的积雪，一抬头看到李大娘从牛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临时雇的伙计正急急忙忙地往铺子里搬衣服料子。落了雪，衣料可不能沾湿了去。

　　牛车不比马车，行的慢，李大娘才去了趟郡里，百余里路来回却花了五六天。

　　李大娘是李焕的母亲，其实叫大娘不太合适，她还不到四十，生的细长眉眼，圆脸盘，唇角上扬，看着年轻的很。李焕三岁时李父便过世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渐渐有人上铺子里惹是非。一开始李大娘只板着面孔赶人，后来再有人来索性抄起大扫把打出去，李大娘凶悍的名声逐渐传开，不过门前倒是清净了不少。

　　近几年，李焕书读得好，镇上、郡里都很有些名气，再没有人敢挑事非，加上李大娘热情爽朗又好帮助人，人缘儿极好，就连铺子里的生意也跟着一日好过一日。如今李焕又得了均州乡试头名解元，名声大噪，李家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间成衣铺的门槛都快被上门结儿女亲家的、送礼的、攀亲戚的给踩断了。

　　“大娘，您回来啦！”郝儿殷勤地跑上前，接过李大娘手里的包袱。

　　成衣铺开在在蕙风斋隔壁，每隔一段时间李大娘要去郡里一趟进衣服料子。两家邻里邻居多年，李大娘待沈容与好的跟亲女儿似的，是以郝儿看见李大娘特别亲热。

　　“哎！郝儿可帮我好好看着铺子了？”李大娘笑着问道。

　　“那可不，吴掌柜特意叮嘱了，我和方全儿天天给掸着灰，跟伺候祖宗似的！您看着吧，保管里面锃光瓦亮的！”方全是李大娘铺子里的伙计，和郝儿年纪相仿，两人玩得最好。

　　“猴儿，大娘一会给你拿果子吃。对了，你家姑娘呢？”李大娘走进铺子解下身上的枣红色斗篷，抖了抖雪顺手挂在柜台旁的衣架上。方全伶俐，早已端上来一碗热姜茶给李大娘驱寒。

　　“姑娘在后院和吴掌柜理货呢！”郝儿边说边朝方全一挤眼，方全笑了笑又递给他一碗姜茶。

　　李大娘揭开茶碗盖，喝了一大口茶，顿时辛辣入喉，闻言道：“理什么货？”

　　“大娘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刚听吴掌柜说的，姑娘要将蕙风斋搬去华京呢，这几日都在理铺子里的余货。说是年后就要走，这回我也能跟着姑娘去华京见见世面……”郝儿还没说完，李大娘已搁下茶碗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正碰上迎面而来的沈容与和萝意。

　　“大娘！”

　　“阿与，我正要去找你”说完一把抓着沈容与拉她去了后院。

　　这一条街上铺子构建大致相同，都是前边儿铺子后面是住人的宅子。李大娘拉着沈容与进了里屋在榻上坐下急急地问：“阿与，你要离开秀水镇？却是去华京做什么？”

　　“大娘，之前未对您提及是我的不是。您慢慢听我说，想必您听母亲提起过父亲的事，母亲为何早早离世您也再清楚不过。这些年仇人远在华京，我年纪小，无力为爹娘报仇，只能守着蕙风斋在秀水镇不温不火的经营。可我不能永远都守在这，自母亲去后不久，我便让吴管家在华京买了铺子，这几年只赁给别人用。铺子里一应事务都是便宜的，等元宵一过，路上好走些，我便要动身去华京，之后便不能陪在大娘身边了！”

　　李大娘惊得目瞪口呆，阿与一向温婉柔和，阿月去世后她只默默流泪伤心了一阵，大多时候沉默着，连大哭都不曾，接着便一心打理蕙风斋。她从未提起过要为爹娘报仇之事，没想到竟闷声做了这么多事，这样看来这丫头是一早便拿定了主意。

　　李大娘不禁气道：“你这些年竟一直筹谋这些……阿与，你父亲我没见过，你母亲实在命苦，多善良多好的人，只因为貌美招来那么大灾祸。她将你藏了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你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吗？如今你能想着为他们报仇，大娘很欣慰，可你想过没有，你爹娘在天有灵，他们愿意让你冒这个险吗？对他们而言，你能好好活着，将来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比什么都重要啊！”

　　沈容与没有接话，只低头看着李大娘衣服袖口镶的包边儿。

　　“再说你一个小丫头，你那仇家又是当大官儿的，士农工商，以我们的地位只怕你连见他都难，如何报仇啊？况且你母亲临终遗言，让你在秀水镇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可是都忘了？你留在这，将来不管有什么事大娘也会帮衬你，可你若孤身去华京寻仇，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啊！”李大娘越说越急，捏的沈容与双手通红。

　　沈容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道：“大娘，您说的我都懂，我也知道艰难，可我不得不去！父母生世坎坷，父亲当年为歹人所害，死的凄惨，母亲因此郁郁不得终，容与为人子女，此仇不能不报！”

　　“你……你这不是拿鸡蛋砸石头上嘛！”

　　“那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让我日后心中日夜难安！”

　　上辈子她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重活一世，大约是老天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怎能轻易放弃？

　　“大娘明白，可是大娘担心你，你生得这副好模样，在秀水镇这巴掌大的地方平平安安的。好不容易你大了，大娘原想着等你及笄礼一过，尽快给你挑个好人家嫁了，一生无忧，你娘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可你若是只身去华京，便如无根的浮萍，恐怕自保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报仇啊？”

　　“大娘，吴管家、萝意、郝儿都跟着呢，萝意会些功夫，我们小心着些总没事的。爹娘枉死，仇人却坐享华屋美食，步步登天，您教我怎么一生无忧？”

　　“可这……女儿家活的艰难，貌美的女人有时候还不比无盐女命好，你怎么不明白呢？”

　　李大娘心里堵得慌，想再劝却不知从何处开口，唉声叹气半晌突然念头一转激动地道：“不若，不若你嫁与焕儿为妻，倘若焕儿日后为官，再慢慢帮你报仇可好？”

　　门外，李焕刚挑起门毡的手轻轻放下。

　　见沈容与低头不答，李大娘以为她害羞，遂继续道：“额，大娘知道这么说有点唐突，不过你和焕儿的婚事，之前我和你母亲也提起过，只还没来得及定下，她就……唉！阿与，你觉得焕儿怎么样？你嫁过来大娘定会拿你当亲女儿来疼，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李大娘越说越激动，这话在她心里憋得久了，不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说了出来。

　　沈容与慢慢起身，真心诚意地朝李大娘行个礼，道：“这些年母亲不在，大娘与焕哥哥处处照顾，我早已当大娘是亲人。焕哥哥惊才绝艳，将来必定有所作为，容与怎能让他为这事所累，岂不是害了他？”

　　“怎么是害他呢，日后你成了焕儿的妻子，你俩就是一家人了，你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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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与，你莫不是不喜欢焕儿？焕儿他虽为人沉闷了一点，但他正直善良又老实，上进又不沾花惹草，以后成了家一定会对你好的。他对你……”看着沈容与头越来越低，李大娘说着也懊恼起来，刚才一时情急，问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喜欢不喜欢，闹得阿与害羞了，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

　　正直善良又老实？呵！

　　“不说这些，阿与啊，不是大娘阻拦你，道理你都明白，你可千万得再慎重考虑才好啊！”李大娘知道已是劝不住，还有一些时间，只盼着这丫头能回心转意。

　　阿与是母亲还在时一直叫的，李大娘这么一声声叫着，着急关心的样子让沈容与一时听得有些动容，这世上真正关心她的也没几个人。

　　“大娘，母亲走了这几年我日思夜想，我知道所行之事难于登天，可能穷我一生之力也只是徒劳无用，可我不能就这样弃他们于不顾心安理得地过下去。这世上，唯有母亲将我看的比命还要重要，她庇护我疼爱我那么多年，我……”沈容与说着红了眼眶。

　　李大娘不再劝，轻轻将沈容与拉入怀里搂着道：“大娘晓得了，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闷了这许多事在心里，苦了你了……萝意和你一般也是个小丫头，郝儿个半大小子也不能顶什么事。吴掌柜倒是沉稳可靠，可若遇上歹人，多半也不是磨嘴皮子能摆平的，左看右看你身边竟没个抗用的！”

　　沈容与不由心下一暖，道：“京城治安良好，不会有事的大娘。”

　　李大娘想起这孩子自四岁上和她娘来到镇上，小苗儿一样可怜。世事纷乱，两家邻居多年，如今阿与大了，出落得这般好，性子好又孝顺，总之样样都好。倘若他是个男儿，李大娘哪里会瞻前顾后的，可惜是个姑娘家又偏偏生的……哎……

　　菩萨教化众生平等，可世道如此，富贵权利定义忠奸善恶。士贵商贱，男尊女卑，女人要正正当当地做件事难过登天，也不知她如此心志坚韧是好是坏？挑了这么一条难走的道，但愿将来能少些磕磕绊绊！

　　李大娘原私心想着等她及笄了将她和焕儿凑成一对，有多般配！她甚至连以后孙子孙女的乳名儿都想好了！前些天上门给焕儿说亲的她一个都没搭理，看来是她多操心了。

　　李焕挥了挥肩头落雪，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后日便要启程去华京赶考，今日返家，这会又不便进去，他便准备出门，刚走到侧门，方全追来道：“公子，有人找您！”

　　成衣铺子里，一个穿戴齐整的小厮一手托着一个华美的盒子，见李焕出来，忙一拱手道：“李公子安！我家公子和您在流芳画舫一见如故，时常惦念着，他如今已回华京，不能邀您叙旧，特地派小的问候一声顺便给您送些年礼。”

　　“有劳，代我谢过冯大人！”

　　“您客气！那小的这就告辞了！”

　　李焕接过盒子，盒上附了一封信，他打开看一眼，拢进袖中，沉沉地看着那小厮远去的背影。

　　雪越落越大，给冬日灰扑扑的屋瓦都盖上了一层绒毛被。稍细弱些的树枝被压得垂下头，似要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