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番外:叶夫根尼娅 ...
-
“叶夫根尼娅。”
“嗯?”
“从明天起,我就不再为你上课了。”米哈伊尔扶扶他的眼镜,“不过我教给你的这些东西……希望你不要只将它当做包装自己,伪造身份的利器。”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用心去感受它,爱着它。”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还有时间,于是十指放松,搭在了琴键上。
“……老师?”
米哈伊尔从黑色钢琴盖的漆面反射中,看着叶夫根尼娅的脸。
灰蓝色明亮的双眼,银色的长卷发。但她小巧的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神色。
于是他的左手小指先敲下,连贯的六连音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叶夫根尼娅没有听过这支曲子,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某位音乐家的独奏曲。
果然,在重复了一个小节之后,米哈伊尔停了下来。
他像是要平复自己心情一样平缓地吸了一口气——
于是歌声从他的声带中发出。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叶夫根尼娅静静地听着他低唱——这似乎是一首民谣。
舒缓的旋律婉转,糅合着优美的哀戚。米哈伊尔指尖的力度很轻,他的歌声像温热的流水,缓慢地沾满琴房的冰冷墙壁,缓慢地注射到她的心里。
米哈伊尔唱完后,优雅地收下双手。
“咔哒。”琴房的门被适时地推开,门外站着另一对师生。
“那么,下课吧。”米哈伊尔帮她收拾好琴谱:“还有时间的话,再好好练练琴吧。你的歌已经唱得足够好了。”
叶夫根尼娅点点头,对他露出微笑来。
米哈伊尔站起来,不知是否是因为久坐的眩晕……他看着叶夫根尼娅有些失神。
“走吧,我送你去射击室。”米哈伊尔提起他夹满五线谱的文件袋,往门外走去。
米哈伊尔知道,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见这孩子了。作为老师,他并不想错失这样优秀的学生,但是……这份工作所允许的教学时间已经到此为止了。
即使这方面再优秀……她未来也不会是站在音乐厅的演唱家或是演奏者。
……也许恰巧有工作需要的时候,会有这种可能吧。
“米哈伊尔老师。”身边的女孩突然扬起脸:“谢谢您。”
米哈伊尔一愣。
“我很喜欢音乐。”叶夫根尼娅笑起来:“我也很喜欢您。”
米哈伊尔微笑着看着她:“谢谢你,叶夫根尼娅,这一年和你相处得很愉快。”
“那,有缘再见哦。”叶夫根尼娅向他挥挥手,推开她面前的门。
“嗨,希拉里——快过来,你迟到了!”
射击室内传来同伴喊她的声音,米哈伊尔站在门口,看着叶夫根尼娅答应着,向里面走去——
她的代号叫希拉里吗……?
米哈伊尔疑惑着,看着面前的门缓缓合上,将他与叶夫根尼娅隔绝。
他不自觉地将手伸进口袋……就像这一年中所有的预感一样准,他摸到了一张纸条。
“我的代号是希拉里。”
他看着手中的纸条,轻轻把它折叠,又塞回了口袋。
米哈伊尔决然地走着,仿佛刚才的伤感完全不存在——直到他回到家,拿出谱子整理……
他看到了一张页脚没有泛黄的纸张,将它抽出来后,他认出这是叶夫根尼娅的谱子。
“平和,温柔而流畅,像月光与湖水荡漾……”他上课时说的那些意境形容词,一字不漏地记在《月光奏鸣曲》下方。
“叶夫根尼娅……你真是天使。”
——————————
“希拉里,能听到吗?”
“能。”
“从观众席E区西边向前走第四排靠走廊,委托人为你预定了座位。”
“好的。”希拉里回答着,一手轻提礼服裙摆,向赫然空下的座位走去。
她坐下来,整理裙摆时,确认消音设备已经装好——
希拉里静静地等待着……难得惬意的时光开始。
从闪亮的三角钢琴后,伴奏者上前。后方的合唱团站上半圆形的阶梯,整理了仪容后便一动不动。
幕布落下来,报幕者走到舞台的中央。
希拉里没有注意听那人在说什么——因为她看到了她的目标。
从幕布与后台间隙之中一闪而过的是穿着便服的经纪人。委托者似乎与此人有深仇大恨,要求回收尸体,带到他那里去。
不过相应地,他也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例如今日经纪人的着装,他在刚才发了过来。
这就证明委托人也在现场观看这次演出。
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希拉里在等待大厅的灯光暗下,好留给她潜行的时间。
当幕布终于拉开,唯一的一束光拉到演唱者身上时,希拉里安静地起立,在黑暗中避开摄像头,从后方绕出,站在门口等待同伴的消息。
“可以通行了,注意时间,三分钟。”
希拉里小声回答“收到”,便向通往后台的走廊走去。
这条经过探讨的捷径上,暂时不会有摄像头录下她的身影。于是希拉里放心大胆地在走廊中奔跑,直到准备间的门前。
“目标在哪里?”希拉里确认道。
“现在移动到化妆室了。”
希拉里皱眉:“化妆室……会不会人很多啊?”
“人多了热闹。”
“……”
“叶夫根尼娅,那就辛苦你了哦。”
“辛苦个屁,我这是命苦。”希拉里无奈地回怼一句,已经打开门进入了化妆间。
于是耳机那边的人噤声。希拉里瞬间调整状态,挺胸抬头——高贵优雅的气质油然而生。
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四五个人都望着她,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要敲门。
那就这样吧。希拉里装作来找人的样子,刻意挑选了一个小语种问道:“你们那个经纪人在吗?”
还没有人回应她,但是希拉里已经瞄见了她的目标。
于是她露出愉悦的神色,不由分说地上前挽住那人的胳膊。
因为希拉里身高较高,即使没有高跟也比他高了半头。所以她稍稍压下步子,带他到门口来——
“掩护我。”希拉里对着那边说道。
希拉里没有听到回应。
“……”希拉里轻轻地合上门。
然后伸出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没有开枪,没有制造任何声音。
她迅速地带着这个人逃到既定路线上,将他塞进来接应的车里,立刻开走。
摄像头恢复运作。
在希拉里离开停车场时,耳中终于传来了声音。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希拉里静静地注视着前方车辆与城市的灯火通明。
“你的同伙已经被我们抓获了。”
希拉里终于开口:“我知道。”
“劝你不要反抗,你的同伴,她已经自杀了。”
希拉里呼吸平稳,看着路况。
她的双手脱离方向盘,并将枪上膛。
她头也不回地对着后面终于稍稍清醒了的经纪人开枪。
经过消音器的子弹仍然发出了机械声,打进血肉仍然发出了令人不适的黏碎声。
希拉里打开车窗——那边正好是星夜下的大桥。金与银色星点灯光成线,在河水中闪烁荡漾。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听听演唱会……你们这些没有共情能力的白痴。”
希拉里的车就停在桥边。
她抽着一根烟,烟雾缥缈,隐于夜色,气味也逐渐消散。
“去洗洗耳朵吧,那演唱者正唱圣歌呢。”希拉里一只手摘下耳机,“看看你们离天堂还有多远。”
那小巧的,珍珠大小的耳机被她奋力地扔进河里。
黑夜与深蓝的河。他们无声地吞没这渺小的耳机、最终的联系方式、最后一个知道叶夫根尼娅名字的人。
“委托完成了吗?”不知何时,另一人站在希拉里身边。
“委托人已经把车开走了。”
“为什么等到上车了才杀了他?”
希拉里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抽着烟。
“我以为他死了的。”希拉里半晌如此说道。
“……”
希拉里的谎言没有被戳穿。她那时有一丝的侥幸心理——如果用这个人作为要挟,她的朋友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当然不会。她的朋友被抓住之后当然不会活着。
所以不管这个经纪人的命值多少钱,都与抓住了她的他们无关。
希拉里咳嗽了两下,感觉自己的身体很冷。
“走吧。”那人说着就坐上驾驶位,启动了这辆专用于接送的车辆。
“不去接她吗?”希拉里拉开车门立在那里:“她还在里面……”
“她已经向组织汇报了。”他调节了一下后视镜:“她说不需要了。”
希拉里看着来时的方向。
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叫叶夫根尼娅的人……还有几个呢?
她可以相信的人,还有几个呢?
除去她……应该再没有人了吧?
这是难免的。希拉里安慰自己——毕竟是杀手这种职业。要是大家都知道底细……那还怎么工作下去?
于是希拉里坐上车,伸手扯下自己的假发。
从今天开始,就没有任何人认识叶夫根尼娅了。
希拉里的嘴角勾起凄戚的微笑。
她望向自己的双手,突然想起了什么。
方框眼镜下严厉又温柔的双眼、并不修长但是十分灵活的十指、装满谱子,仿佛就要溢出来的文件袋、以及黑色亮漆的面板——
希拉里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
她还活着。
————————————————
“希拉里,你知道这次任务的目标为什么非要被杀吗?”
“……”
“你好?希拉里?断联了吗……该死的——”
“没断联。”希拉里疲惫地坐在天台上,望着悬空的脚下,灰色与斑斓的城市、直或曲的道路、行走和奔跑的人。
“……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用。”耳机另一边的协助人终于放弃和希拉里闲聊了:“目标的照片发过来了,坐标是……”
希拉里查看自己的终端,然后手腕僵在了那里,手指也无法动弹。
“坐标离这里很近,应该一会就能过去了。”协助者突然多说了几句话:“哎,我听说你,你就是那个动手最快,下手最狠的……。”
“你刚才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被杀?”
“啊……你说这个啊。”协助者来了兴致:“这次不是委托,是内部任务。”
“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被杀?”希拉里的语气染上狂躁。
“啊啊……这。”协助者突然开始支支吾吾:“我就是开个玩笑……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如果是内部任务,这应该不是什么小人物。”
“你不会想告诉我说这是哪国首相吧?”希拉里苦笑道。
“啊……系统检测到我们在闲聊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喽……”协助人看着红色的警告提示:“快去完成任务吧,我也好下班。”
“……”希拉里陷入了沉默。
“注意目标地,是珠宝店的二层。”协助者说完便确认她的移动方向。
希拉里缓慢地从天台退下来,走进电梯。
她机械地向外走,往珠宝店的方向——到达珠宝店——不顾店员上前的交谈,没有言语,没有易容,没有准备武器,没有注意摄像头,没有在意任何人。
希拉里打开那扇传来音乐的木门。
她的老师坐在钢琴前,他的身边是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希拉里站在那里愣住了有一阵子,在逆光的影中仿佛看到了米哈伊尔和那时候小小的自己。
米哈伊尔的脸上多了十几年的痕迹,但这并不阻碍希拉里辨认他。
“你好……请问你是……”米哈伊尔迷惑地问道。
希拉里面对着他,张口,音节卡在喉咙里,双唇不甘心地合上。
——也许不记得我,才是最好的结局吧?希拉里。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
“……叶夫根尼娅?是你吗?”米哈伊尔眯了眯眼睛,认出了她,露出喜悦的神色。
于是希拉里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用尽全力将他从琴凳上拉起来——向外逃去。
“希拉里?!你在干什么?”协助者透过监控看到狂奔着的希拉里,惊叫出声:“你拉着的是你的目标啊?”
“他不是我的目标。”
“他就是啊?你再仔细看看照……”
“我知道。”希拉里说着已经拦下一辆车,“这不关你事,你要汇报就如实吧。”
“你要干什么?!”协助者大喊:“喂?”
米哈伊尔坐在副驾上,静静地看着希拉里:“叶夫根尼娅?发生什么了……你要带我去哪?”
“……”希拉里没有摘下耳机也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你是希拉里对吧?”
“……我……不是。”希拉里迅速挂挡,车速飚起,甩下后面追逐她的人。
“希拉里……你是来杀我的吗?”
“……”后视镜隐约中出现了尾行车辆。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没关系的……你们公司就是这个样子。向我这种知道点内幕的人逃不了的。”
“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的。”希拉里一边放着狠话,一边扔下耳机和终端。
米哈伊尔没有说什么,他端详着这个已经穿过十几年的时光,独自成长到这样高度的孩子。她的五官比以前更加立体成熟了,她的双手修长了许多,声音也圆润得像个大人了。
不过……她本来就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只不过在米哈伊尔的心中,她仍是孩子的样子罢了。
“叶夫根尼娅,你真是天使。”米哈伊尔笑着说道:“我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夸你了。”
希拉里没有回答他。
车头在轰鸣声与猛烈的震动中破开护栏,车轮空转,声音刺耳朝着河面急速地坠下。希拉里在那一刻打开车门,解开米哈伊尔的安全带——下一个瞬间他们坠入河中,米哈伊尔在水中被拉扯着游到了靠岸的某一处暗门中。
“顺着梯子爬上去——”希拉里在狭小的空间中上浮,露出她的脸,推着米哈伊尔上行,“上去之后等一会再逃……”
希拉里说着突然呛了一口水,一边咳嗽一边沉了下去。
———————————————
希拉里最终是醒过来了,不是在组织审讯室的枪口下,而是在安静的病房里。
因为协助者有意浪费了一些时间,让警察先赶到了现场。在组织没有插手的情况下只有希拉里被救上来,另外一名坠河者失踪。
得知希拉里醒来,警方立刻派人来做笔录。
心悦希拉里的协助者悄悄跟过来,在门外偷听。
几分钟他听到了咆哮声——那女人的声音里不包含任何的语言音节,纯粹的狂躁与怒吼吓到了其中一个刑警,等几分钟主治医生也来了的时候,希拉里竟然还在尖叫。
于是……下一次希拉里睁开眼,她的视线中是蓝色的天花板。
周围的所有物体都是蓝色的。被子、床头柜、衣柜、小餐桌、墙面……连门都是蓝色的。
这里是一家精神病院。
当然希拉里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看着满眼的蓝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坐起身,看到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台钢琴。
钢琴前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的双手搭在琴键上,轻柔地敲下,又像是抚摸一样地继续着旋律。
“老师?”
希拉里轻声叫他,想要下床去。
是……第二乐章。月光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即将到第三乐章的结尾处。希拉里看到他按下最后一组和弦……
希拉里想起来第三乐章她没练下来。她的心一紧,慌乱地站起身——
【我教给你的这些东西……希望你不要只将它当做包装自己,伪造身份的利器。】
眼前的老人突然就消失在她眼前,就像被裁剪的视频片段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用心去感受它,爱着它。】
一页谱子掉落下来。
希拉里没有去拾起那页谱子,而是打开了窗户。
她听从协助者的建议伪装成狂躁症,避开笔录调查,被送进精神病院——
结果是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真的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
米哈伊尔顺利逃出去了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在哪里呢?
会继续教钢琴与声乐吗?还是隐姓埋名换一种职业生活呢?
希拉里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突然听到楼下有沉稳的低唱——米哈伊尔站在那里,听到她的窗户推开,抬起头来。
那是黄绿色叶子的矮灌木与白石砖铺满的花园。米哈伊尔的身后是病人们使用的健身器械。
在阳光中,她与他的目光相对。
“叶夫根尼娅……你醒了?”米哈伊尔欣喜地望着她。
希拉里看着他的微笑,点点头,踩上琴键,在钢琴的闷响中从窗框一跃而下——
“嗯,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