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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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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芍醒来的时候,一旁的侍女照例迎上去扶,口中说道:“王后醒了,眼下已过辰时,方才王上过来看过您。”
另一个侍女上前,奉上手中白绸,替夏芍将毫无神采的双眼覆上。
外头脚步声响起,夏芍下意识往门口偏头过去。
侍女进来通传,躬身道:“章华殿娘娘来拜见王后。”
“什么章华殿娘娘!不过是熊氏求和送进来人,无名无实的,被打发塞在章华殿,也配来见王后?王上下的旨意你们都浑忘了吗?”
夏芍认出这侍女的声音,是日日第一个来服侍她起身的人,对着她是恭敬有礼,对着旁的侍女却是严厉凶恶。她记得,别的侍女尊称这个侍女一声英华姑姑。
来通传的侍女伏地叩头:“奴婢说错话了,王后息怒。”
“还不把人赶出去……”
“英华。”夏芍开口,哑得只剩下气息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喉咙便酸涩生疼。
英华一惊,躬身朝着夏芍:“王后。”
“让她进来。”
“王后……”
夏芍不再说话,只坐在铜镜前,一动也不动。
英华回头瞪了那小侍女一眼,对着夏芍声音又是放软:“太医令已在外头候着,王后请先梳妆,等太医令来看过,然后再见客人吧,不着急。”
房中脚步声响起。夏芍闭眼听着,已可以粗粗分辨出每一个人的脚步,英华赶着那个进来通传的小侍女出去。
殿外人声低沉,英华与小侍女已经走远,可夏芍还能听见只言片语。
“……你是不想活了吗?不知道王上当初杀了多少人?这才过去不到半年,尸首还没化作白骨呢……”
“……赶紧去禀告王上,要是这熊氏女心里藏了什么歹意,伤了王后半分,你全族都不够埋的……”
不到半年。
原来才过了这么一点日子。
不过短短五个月,景清灭了越国,扶植了一个傀儡越王。她仍是越国公主,昏迷时身在琅琊越王宫,醒来之后,已经身处郢都世子府。眼睛被火光灼伤,嗓子被浓烟熏哑,可夏芍却还是世子妃,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琅琊屠城。
并不是没有人在夏芍面前提起过,可过不了多久,那人就会消失。下至仆役奴婢,上至王公贵族。
直到有一天,楚王那位从晋国来的宠妃说,世子之妃,来日便是楚国之后,不可如此出身不堪,更不能眼盲声哑,失了体统,失了礼数。
楚王当时未置可否,不过半月,晋国送来了一位美人。美人入府第三日,在府中花园溺死。又过了一个月,楚王暴毙,临终明旨,要那位宠妃一人活埋陪葬。
这些话,是那位英华姑姑告诉夏芍的,景清在她面前从不说这些。他那样精明的人,邀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亲口来说。
夏芍倒底是没有见到那位章华殿美人。太医令来的时候,景清也一并来了。
太医令诊脉后,膝行往后退了三步,拱手说:“王后有孕在身,喉疾上用药须得慎重,痊愈得慢些,不过也无妨,等世子降生,再行用药也不迟。只是……王后胎像稍有不稳,切忌多思多虑。”
太医令躬身退下,只剩下景清陪着夏芍坐在殿中。连婢女都只能候在廊下,不敢进去。唯独英华送了一碗汤药进殿放下,只说是太医令送来的。
景清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浓浓药汁来,吹了吹,又用唇试了温度,这才送到夏芍唇边。
夏芍仍端坐,丝毫不动。
药碗放下。
“我已命人往四海寻药,假以时日,总会找到医好你眼睛与嗓子的药。等孩子生下来,我再陪你去郊外骑马。”
景清伏身向前,伸手覆在夏芍隆起的腹部:“如果是个公子,等他出生,我便立他为世子。若是个公主也好,像你当年一样,我亦教她剑法马术,你我尚无公子时,她便是楚国世女。”
夏芍仍沉默着,不语一言,白绸覆眼,也看不出半分喜怒。
偌大宫殿,只有景清一人在说话。
他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阿芍,我说过,郢都会是你的家。我会对你好,会比任何人对你都要好。”
夏芍声音沙哑:“景清,我是瞎了,不是疯了。”
死寂一般,只有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夏芍伏身,摸索着往那碗药伸手,景清先一步扶住瓷碗,免得汤药弄潵,端碗递到夏芍手中。
她低头,手捏着瓷勺,在碗中搅动:“父母俱死,手足无存,莫说人,连尸骸都化作了灰。你该知道,你手中没有任何能要挟我的人事物,不是吗?”
景清接过夏芍手中瓷碗瓷勺,将药喂到她的口中,“可你如今还肯留在郢都。”
夏芍终于展露笑容,倾身喝下一勺药汤。
“当然。我要你的命。你在郢都,我不留在郢都,还能去哪里呢?”
景清垂眼看着碗中汤药,唇角勾勾笑起来,“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总会留在我身边。”
又一勺汤药,经过景清的双唇试温,才送到夏芍嘴边。
殿门被打开,内侍来报,司马与国相进宫,在议政殿等候。
景清嗯了一声,把内侍晾着,只专心将一碗药喂完,这才放下瓷碗,手心轻轻覆上夏芍的手背:“你好好休息。晚间,我再来陪你用晚膳。”
夏芍听见景清嘱托宫人:“王后身子不好,闭门谢客,除我与太医令,谁都不见。”
宫人连连称诺。
英华进来扶夏芍回内殿时,思忖许久,还是开口劝她:“其实,王上待王后您,真心是不曾少的。当年楚越两国会盟联姻,王上就寻了我入宫中,预备着给王后您。王上为您圈造马场,还大修章华台,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夏芍走得缓慢,她的双眼并非全瞎,只是当初越王宫大火,火光烟熏,如今只能判别明暗无法视物,行走之时,都下意识往前摸。
“王后。越国之事,都是先王的决断,景代熊楚,本就艰难。不是越国,便是巴国。王后您不知道,王上如何苦苦周全,才能保全王后您的性命。”
宫室景清早已整饬过,殿内无一步台阶,木案边缘,却都用了五六层厚布兽皮包裹。
“那时候……”英华扶着夏芍,步步小心,却还没忘记替楚王说一句话,“奴婢也随婚船去了琅琊。王上将您救出火海,连自己都不顾。您昏迷不醒时,王上身上伤也未痊愈,却日日守在王后的床前,汤药都不曾离……”
走入内殿,夏芍扶着英华的手,随着光亮走到窗边,伸手摸向窗前的剑架。
铜剑冷冷,却仿佛还带着越王宫的烈火浓烟,炙热得叫夏芍碰一下,都下意识地往后缩回手去。
一铜剑,一玉玦,共放置在乌木剑架上。
英华看见那玉玦,心下一喜,道:“王后还留着这玉玦。心里,该是还有王上的吧?”
夏芍伸手,用掌心托住那片玉玦,指腹轻轻摩挲。
“自然是有的,如果没有,又怎么还会留下这个孩子呢?十月怀胎漫长,他再只手遮天,也是不能决断的。”
英华大喜过望,就差跪下给夏芍叩头,“王后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
“我乏了,扶我去歇一歇。”
“是。”
“今日来的那位章华殿姑娘,是熊氏送来的人?”
“……是。”
“熊楚虽然已经变作景楚,可终究不能小觑吧?王上,真的不去见她吗?”
“王后,您大可不必担忧。王上对您还是……”
夏芍一笑,“我出身不堪,更是眼盲声哑,一失体统,二失礼数。如今我所仰仗的,不过王上的一点点宠爱与愧疚。我知道的。”
英华心中不免钝痛:“王后,您别这样说。”
“英华,你说,王上对我的宠爱与愧疚,能有几斤几两呢?”夏芍忽地一笑,“若真可以,我倒想称一称,看看我还能用多少。”
……
王后落水的消息传来之时,楚王仍在议政殿中跟臣下议事,内侍慌里慌张来禀报,楚王半句话没听完,当着国相的面一脚踹了内侍,甩下殿中所有人,当即赶回后宫。
芍华殿内外,婢女与内侍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往外端,殿内扑倒了一大片,皆是瑟瑟发抖。太医署几乎全都来了,守在正殿外,个个面如土色。
楚王迈进殿内,大步冲到太医令跟前,单手就将他领口揪住,将人提到眼前。
景清双眼赤红,咬牙切齿:“说!”
太医令抖得不行,连话都难以说全:“刚……刚入仲春……湖水寒冷,胎儿如今……如今才刚满七个月,臣,臣实在是……”
景清手都在颤抖,将太医令甩下来,抬手就抽出手中剑,剑刃一扬,当即就要砍向太医令的脖颈。
“王上!”
英华匍匐向前,抬起头来,眼泪已经流了满脸:“王上,是奴婢失职。奴婢失职,才让熊氏有,有可乘之机。奴婢该死。”
景清手中刀刃一顿,往横一劈,架在英华肩头。
“你说,是那个熊氏女?”
“是……”
内殿侍女跑出来,伏地报信:“王上,王后……王后醒了。”
哐当一声,铜剑落地,景清脚步踉跄,走到内殿时都险些摔倒。
内殿白帷帐随风晃,景清缓了步子。慢慢走向那张床榻。
他恍惚想起那艘婚船上,婚船庐室中,也如此挂满了红帷帐,红得如同他与夏芍的婚服,红得如同他第一次带她策马郊外时,她身上那身赤红新裙。
他的妻子,要比他先一步进入婚房内,坐在那重重红帷帐后头,等着他走过去。
景清走到近前,看见夏芍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恍惚间竟叫人觉得,与她面上覆眼白绸毫无差别。
他走近,坐在她床榻边。她不知为何,竟然向后瑟缩两分。
“你当真这么恨我?恨到连一个还未出世的……”
“你是谁?”
景清半晌没说话,直到听见夏芍再问了一声。
“你是谁?”
景清低头,目光落在她放在身前的手上,缓缓伸手出去,将她冰凉手背覆盖。
“我是景清。”
“景清是谁?”
“是你的丈夫,是楚国的国君。”
“国君?我,我是楚国的……”
“对,你是我的妻子。是楚国的国后。是越国的公主,当今越王无遗的独女。”
一滴清泪落下,落在景清的手背上,细碎声响,在内殿之中却清晰。夏芍似乎并无察觉。
景清把她的手握紧,抬眼,隔着白绸,努力看清夏芍的双眼。
“你与我在云梦泽上相识,你救了我的命,楚越联姻,我亲率婚船到会稽迎亲,你我告祭先祖与上苍,结为夫妻,愿此生为连理,白首不相离。”
“真的吗?”
“真的。”
《玉碎东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