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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少了块肉,定是隐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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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残夜。
铜月如钩,鲜红的灯花落了烛台,一阵料峭山风吹袭入室,地上剪影三晃。
庭院内,头顶蓬盖般的古树掩了几分诡华的月色,能隐约瞧见席地而坐的人——尹若水。他身披素袍的背影有些削瘦。脚前散落着几卷书,似乎在熬夜苦读。
更深了,原本清寂的院内忽地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骨骼摩擦。窸窣一阵,又没了声迹。尹若水听得仔细,缓缓搁下手中画符篆的笔,心头莫名发慌起来。
“徒儿,来。”
蓦地一声低唤,惊得尹若水肩膀微耸。
是师父。
不知何时,长松道人站在森然的邸宅前, 笑着朝他招手,左手捧着一个木篮在怀,里面盛满他最爱吃的红竹果。
他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的背影渐渐融入一片晦暗中。
“啪——”
就在他完全置身房内之际,身后的木门无风自闭。刹那间,封锁去一切光源,视野遁入黑夜。
“......又来了。”
尹若水已觉察到不对,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只是任由一种无形的力量摆布地杵在原地。
“叮——”
一阵银铃嗡咛声入耳,眼前魆黑的长廊突然燃起烛光,通天妖异的红光摇曳着、歌舞着,好似要灼烧起一片火海。
身侧的雕花门后,无数黑影疯涨,他看不见里面关着何物,但能感觉到沸腾的戾气,仿若已攀爬出缝隙,顺着脊柱负在他身上。而回廊的尽头,门户突兀地大敞,师父端端正正地坐着:
“徒儿,来吃果子。”
师父依然笑着,只是那笑似是刀锋刻在脸皮上般,硬冷无生气。亦或者,更似一张人皮假面。
尹若水想撒腿就跑,可背上被一双暗中伸出的手一推,他径直穿过回廊,跌跪在“师父”面前,撞翻了那一篮红竹果。鲜艳的果子咕噜滚散,竟是一地眼珠。
“师父你这...口味有点重啊?”
“来,吃。”
额顶飘来冷声的命令,尹若水只觉脖颈被一只怪力出奇的手钳住,压着他的头往下摁——
“吓!”
猛然睁开眼,尹若水从床榻上弹坐而起。
“哎呦——”
两声痛叫同时响起,嗯...为何会是两声。
“师父,你真是阴魂不散啊......”尹若水捂着被磕痛的脑袋,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眼前坐在他榻旁的人,正是方才梦里的师父长松道人,此时师父也揉着下巴看着他。
“孽徒,为师看你夜里魇着了,过来叫醒你,你还咒我死!”长松道人气得胡须炸毛,“嘶!”
爪子一伸一收,尹若水揪下来一根胡须,他边仔细瞧边细品:“令须有些许逼真,你极有可能真是师父。”
一个布鞋底板已经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被锤了一顿的尹若水老实了一眨眼的功夫:“师父你大半夜不就寝,在做什么?”
“大人的事,是你问的吗?”长松道人有点心虚地用袖掩了嘴,遮遮酒气。
“师父你不是个大人了,你已经是个老人了,要分得清轻重缓急。”
长松道人抄起了另一只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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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若水,上善若水。
十二年前,那个鬼火焚天的夜,尸横遍野,断壁残垣。天公降雨七天七夜,也未能浇灭这由血肉滋养的漫山火种。长松道人踏着灰烬,从倾塌的楼阁中,抱出了一个婴儿。
那婴儿睁着眼,却不哭不闹,澄明的瞳孔中,倒影着苍穹顶的一片猩红。
长松道人颇为动容,他希望怀中的这个小生命可以如水般,降泽万物,离背纷扰不休的罪恶渊薮。
于是带回云墟,取名“若水”。
然而神仙掐指算,说这事不能这么办。长松道人带回来的这股“清流”转眼变成了师门的“泥石流”。
前天,天罡宗用于给弟子授业的小鬼,被尹若水给放出来了十来个,搅得宗门上下鸡犬不宁;不出半个月,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又跑到净安宗,给无上仙人画的符篆上大改特改,画得真是有鼻子有眼,长松道人逮着他打时,他还振振有词说:那镇妖的佛陀没有眉毛,他觉得添上去好看点。
不过打归打,骂归骂,长松道人还是对尹若水疼爱有加。别人管不得,只能他长松道人亲自管。
但是近日来,尹若水安分了一点,反而让长松道人有点担心起来。
他反复观察,发现是他的“清流”徒弟,做噩梦了。事初,长松道人未放在心上,还有点小高兴,难得享受两天清闲日子,虽然也没几天。但眼下,长松道人开始揣测起尹若水的梦魇,似乎并不是那么单纯的梦境。
莫非是十二年前遗留下的。毕竟那时,他看见有一道妖异的红光,劈开了那幢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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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若水向来我行我素。
梦境里的师父师祖,师兄师弟,云墟上下万众弟子,常与现实判若两人,他先是怕了两天,瞧见谁都觉得心里发慌。但一切照旧的日子让他又觉得,不过梦魇罢了。所以该吃吃,该喝喝,抽空生点幺蛾子,一点也没耽误他。
反倒是另一件事,让他困扰了有些时日。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像是师门中的异类。
“师祖师宗在上,容弟子放肆一次,实在是忍不住了。”
搁下药篓,尹鸠飞快的在一处草木葳蕤的地方解了腰带。正当他小解时分,莫名感到一道幽幽的目光。
他缓缓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站在石阶上的尹若水。
不得不说师兄最近的目光毛毛的,总爱盯着人裆下看,时不时地还长呼短叹。该不会是对男人有什么兴趣吧,眼下不是正掀起一阵什么断袖之风......
雾气氤氲的山涧中,此时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对持而立,场面有点尴尬。处高的少年身形削瘦纤细,雪白的衫袍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一举一动间总有风盈袖,这正是尹若水。而位低的少年是尹鸠,他肌腱有力,漆黑的眸子明熠有神,略杂乱的浓眉也衬得正是蓬勃朝气的年纪。
四目相对,面对师兄眉头紧锁的神态,尹鸠轻咳两声迅速整好了衣衫:“师兄莫见怪,你肯定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吧。”
而尹鸠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尹若水此时心中思忖的是:他为何站着解手。
这也不是初次撞见了。
尹若水十分困惑,自半年前撞见一次二师兄也在干此行径,他便想,是不是自己生下来时少块肉。这应该算是隐疾了吧,就跟无上长老没有头发一样。大抵他只能专心从道了,望日后略有小成之时不要有个什么“独孤道君”,“自宫长老”的称号。真是天妒英俊,纵使是他这般鬼才,也会有所缺憾。
“快走吧,一会我还要去见师父。”叹口气,尹若水背着药篓不等尹鸠跟上,就自顾自地往回走。
“师兄,你隔三差五地跟师父到底在做何事啊?”尹鸠追上好奇的问。
“怎么,你也想跟师父干干?”
“......”这话听起来是没毛病,但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儿。尹鸠不太敢往下接,索性闭上了嘴巴。
说起来,尹若水倒是觉得玄乎。不过是几个梦魇,师父就总叫他去后院的敬师堂。给他又是念经又是观穴,一弄就是一个时辰。昨个半夜夜起,师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床榻边,害得他现在看见红竹果还有点阴影。
就这样,一个想着“别是断袖”,一个想着“少了块肉”。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师兄弟走在云墟崎岖的山路间。
“怎样,我这十乘霜剑法,今日再有谁来比试比试,我还赌我这袋子黑蝶骨。”
路过瀚林苑,山坡下的对话吸引了尹若水的注意。只见竹林掩映后的院角边,三三两两围着一群人,看那袖间飘飞的饰带和绣着暗纹的金边黑靴便知,是仲鼎宗的弟子。云墟众宗中,最花里胡哨的宗门。
“我来,赌一颗璞生珠。”一名唤罗逸生的少年出列,拱手作礼,“师兄请出招。”
那人墙中间叫嚣比试的叫姜坤,他眉目间很是得意,但也恭敬地回了礼。下一瞬,便反手刺出一剑。
罗逸生却也似早有防备,提臂横过剑身堪堪挡下一击。一声铁器嗡鸣震得心下紧提,但不容半息分神,那剑刃游蛇般又刺向他的腰腹。
一时间,你来我去,剑花参参落落,如霜雪飞天,正应了剑式之名。看得旁人惊赞拍手。
然而如此精彩的比试,亦有人关注点全然不在其上。已盘腿坐在坡上的尹鸠用手肘撑着脑袋,了无生趣的咂咂嘴。姑娘都是别宗的,何时他练功的时候,旁边也有师妹捧场啊。
“师弟承让。”
最后一式直指咽喉,罗逸生便也不敢再动,悻悻地掏了珠子给姜坤。而姜坤接了珠子也准备收手,毕竟对手是这群同门中相较优异的,方才也是险胜,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且慢,我也想比试比试。”
闻声,即将散去的仲鼎宗弟子们又面面相觑地站住了,却察觉都不是彼此,这时有人发现,声音来源于东边,那个从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纵跃下的一道白影。
“你是......青松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