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传奇》燕杰

2、一、百花园内百花开

　　明，万历年十五年，姑苏城，百花园

　　“掌灯。”
　　“貂禅拜月灯。”
　　“鼓乐。”
　　“春江花月夜。”
　　“吹蜡烛。”
　　“商隐落泪烛。”
　　“芙蓉姐姐，吹蜡烛早点吧。”
　　“你懂什么？性急的客人早就上房了，明月照佳人，多有朦胧美！早些入港省着退货。”
　　“是，芙蓉姐姐英明神武、绝代芳华、旷世花魁，万寿无疆……”
　　“马戏。”
　　“猴子偷桃、熊猫上树、大象拱珠、鹦鹉□□、与眼镜蛇第一次亲密接触啦……”

　　“姑娘们见客喽——迎春、夏樱、秋海棠、冬凌、芍药、茉莉、红杏、扶桑、月季、山茶、睡莲、玫瑰、杜娟……”
　　一时间百花楼内莺歌燕舞、佩环叮当、凝脂软玉、温香醉人，“太虚幻境”亦不过如此！有一路过书生感叹之余，借诗圣之名赋诗一首：
　　百花园内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彩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快看哪，楼上有个大美女。”
　　“美女！！”众男人忙翘首仰望。
　　“那不是两年前嫁到钱员外家作第七十八房小妾的‘百花园’头牌状元‘白牡丹’姑娘吗？”
　　“听说当年是清倌儿出门，自此百花楼的牡丹状元一直虚位以待，无人能及啊。”
　　“白银七十八万两！创下了姑苏‘群芳谱’百年难破的记录啊，想当年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翠绿绿的玉，吹吹打打八抬大轿，今日怎么又下海了？”
　　“唉，美人迟暮，过气了。”
　　“要是早几年肯脱，价钱肯定不止如此喽。”
　　“不如今晚……”
　　“嘻嘻嘻嘻……”

　　“你踩到我的裙子了。”
　　“你碰掉我的坠子了。”
　　……
　　一队嫣红柳绿、花枝招展的妓女叽叽喳喳、嘻嘻笑笑地从楼梯上摇下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一个小妓女哆哆嗦嗦地跟在队伍的最后，只见她紧紧地抓着一位姐姐的裙带，瘦小的身体整个儿缩在宽大的裙角后，像只受惊过度的小老鼠探出小脑袋，削尖的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东瞅西瞧，焦黄的头发上歪歪扭扭地别着一朵嫩黄的小菊花……
　　“你！怎么混进来的？”
　　芙蓉姐姐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拎着耳朵把滥竽充数之辈揪了出来。
　　“芙蓉姐姐，您忘了？”小妓女吓得瑟瑟发抖，“昨天，我爹领我来的，求了您老半天……”
　　“哦，是吗？”
　　“昨天中午她爹带她来的，您老起得早没带老花镜。”大茶壶在旁边适时地提醒，“他爹说只要孩子将来有出息，不要钱白送。最后买一送一，搭了一口袋自家种的土豆，您看在土豆的份上才把她收下来的。”
　　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只有芙蓉姐姐的三分之二，胸围只有芙蓉姐姐的二分之一，腰围只有五分之一，嫩黄色的长裙罩在身上像披了一件大被单，长长的裙角拖在地上。
　　“啧啧啧，一头黄毛稀里哗啦，全身连皮带骨头没有三两重，男人抱在怀里还不硌死了？一看就知道城东贫民窟里计划生育没搞好，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没出嫁时少雇一个老妈子，出嫁了还能赚笔嫁妆钱。要不是百花园现在青黄不接，这朵蔫不啦嚓的小野花怎么能登上我这群芳斗艳的大舞台？”芙蓉姐姐伸手摸了摸她全身的瘦骨头和小胸脯，“还得养两年……叫什么名字啊？”
　　“红玉。”
　　“俗！”芙蓉姐姐瞅了一眼她头上的小野菊，“就叫雏菊吧，等会见了客人，就说你是长江上游发洪水流落此地的难民，全家死光光，只剩你一个，迫不得已，卖身葬全家。记住：扮可怜！扮清纯！看有没有哪个喝醉酒的冤大头花了眼睛把你买了回去，省着在这里浪费米饭。”
　　“谢谢芙蓉姐姐，大恩大德，来世作牛作马……”小妓女忙一个跟头跪下磕头，两只眼睛骨辘辘直转。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要多跟姐姐们请教，没事趴趴床底学学功夫，现在市场竞争激烈，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大茶壶抢在前一步掀起竹帘，芙蓉姐姐跨过“醉香伴玉”的门槛，“有相好的熟门熟户，没相好的一回生二回熟，各找各个主喽—————”
　　芙蓉姐姐冲着一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小鼻子小眼的“大猪头”飞了个千丝万缕的媚眼，“朱老板，你的‘养猪场’生意好啊！瞧这荷包鼓鼓的。”
　　“哈哈哈哈……”朱老板巨大的胸腔发出共鸣：“生意再好还没你的‘养鸡场’好。”
　　“讨厌，瞧您说的……八先生，您可好久没来了。”
　　“我昨天才来过，今天早晨才走的。”八先生捂着荷包低头喝酒。
　　“那你还不如不走呢，来回不省几个车马费……喂，你这回带钱来了吗？”芙蓉姐姐纤纤玉指点在八先生的鼻子上，“哟，钱员外，您老还健在呢……错了！是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咳咳咳……”一个“鹤发橘面、鸡骨鸭皮”的老老老先生罩在一堆黄金珠翠之间，“再过七天就是鄙人的八十寿诞，咳咳咳……”
　　“您老别担心，小芙蓉可一直给您惦记着呢。”
　　“我的白牡丹，这几天怎么没见了？”
　　“啊——”芙蓉姐姐的眼珠子瞬间转了七八十个圈，“您的夫人也太多了，哪个您要是不喜欢了，就再给我送回来，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就当废旧物品回收利用了，也是节约国家资源嘛……啊呀，李大人，今个不升堂了？你家黄脸婆病了？”
　　“唉——也差不多喽。”
　　“恭喜你啦，升官、发财、老婆又宽进宽出，好事可都让您老赶上了。”
　　“苦啊——我已经娶二三四五六七八陪她玩过家家，她还是天天喊：‘闷死了，闷死了……’”

　　“这是小雏菊，新来的姑娘。”芙蓉姐姐把哆哆嗦嗦地缩在墙角的小妓女提着耳朵拉了出来。
　　“是第一次吧？到这里来，别怕啊……咳咳，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钱亿万，今年贵庚七十九，这个月二十八是我八十大寿……”
　　“老不死的，我先看到的。”朱老板抢在前面，“雏菊，雏菊，嘿嘿嘿嘿……是雏妓吧？”
　　“你……你别过来……”小妓女看到一大堵肉墙步步紧逼，一只“猪头”流着口水凑过来，直吓得浑身发抖，两脚发软。
　　“唉呀呀，朱老板，小雏菊今天可是头一天上班，你这么性急会吓到她的。对她幼小稚嫩的心灵产生伤害，会留下心理阴影嘛。”芙蓉姐姐丰满的胸挤进两人之间狭小的缝隙中，“我们这行职业病多，姑苏城里的心理医生一个时辰收十两银子都忙不过来呢……雏菊，咦？人哪？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找地缝钻进去了？”
　　芙蓉姐姐回头四处张望，突然一声狮子大吼：“老乌龟！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把一个四脚朝天的破桌子放在这里？还挡在路中间，你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
　　（小Q现在给大家出第一道有奖问答：芙蓉姐姐所说的破桌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红玉慢慢地苏醒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还在，“十八层地狱？”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摸到冰冷潮湿的石墙，“不是地狱！我这么善良、这么纯洁、这么无知，进地狱肯定没资格。听姐姐们讲，谁不听芙蓉姐姐的话，谁得罪了有钱的客人，谁偷喝了大乌龟叔叔的药酒，都要被送到后花院的地下室面壁思过。真对不起爹爹的殷切希望，也辜负了芙蓉姐姐的循循善教。笨死了! 蠢死了!大白痴！”
　　小红玉懊丧万分，恨不得咬舌自尽，摸到一块毛绒绒的东西，“不知道谁在这里留下了一块皮毯子，如果是芙蓉姐姐，那她的心肠还是不错的……”裹着皮毯子躺了下来，“好温暖啊! ”
　　黑暗中，睁开几双眼睛，闪闪发亮……

　　“呵——”
　　一张血盆大口，雪亮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鬼啊——”小红玉一跃三尺高，手脚并用顺着石墙窜了上去……
　　“嗳呦！”小脑袋重重地撞到了天顶，直线落体，一路乒乒乓乓，小屁股与土地公公第一次亲密接触。
　　“这下完了！”
　　……
　　“啊啊，喔喔，我要，我要……”
　　“有人在叫？”小红玉睁开半只眼睛。
　　“啊啊，喔喔，给钱，给钱……”一只绿毛鹦鹉鸹噪鸹噪地在铁架上扑腾着翅膀。
　　“啊，原来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小红玉一回头，这才真正地吓了一跳，只见身旁蹲着一只大块头的猩猩正呲牙咧嘴地示威，原来刚才的皮毯就是她！
　　两只小猴子被锁在墙上，一上一下地拍着手，一只大象小心地转动着庞大的身躯，大熊猫悠哉悠哉地坐在角落里，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对她仔细研究，一只铁笼子从高处掉下来，一条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蛇，满身红黑相间的花纹，吐着红红的信子，从笼子里慢慢地滑出来。
　　“原来这里不止我一只哦，咦？怎么突然变亮了？”
　　漆黑的夜晚，皓月当空、群星闪烁，地窖的屋顶被撞开了一扇天窗，一缕皎洁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阴暗的地下室……
　　“月光，很……很美，是……是不是？”红玉哆哆嗦嗦地问，眼镜蛇正顺着她的小腿向上爬。
　　两只小猴子一边一个蹲在她的肩上，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姑苏城，百花园，地下室里，一只大象、一只母猩猩、一只大熊猫、一条眼镜蛇、一只绿毛鹦鹉、两只小猴子，外加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仰望着圣洁而美丽的月光……

　　过了许久，小猴子吱吱叫了几声，将栓在脚上的铁链子放在她的手。
　　红玉摸了摸冰冷的铁链，“你想要出来，是不是？”于是摘下一只发夹，掰直了，将铜丝伸进钥匙孔里轻轻地拨弄，“叭哒”一声，锁打开了! 小猴子顿时高时得上窜下跳。
　　胖胖的熊猫扭动着肥大的身躯移了过来，蹲在地上张开嘴。
　　“你怎么啦？”红玉借着月光一看，原来一只竹刺扎在牙肉上，把手伸进它的嘴里，一发狠把刺拔了出来。
　　眼镜蛇翘了翘尾巴，尾巴有一圈褪掉的死皮，粘在上面甩不掉，于是红玉小心地将死皮轻轻剥下来，眼镜蛇点了点小眼镜表示道谢，又溜回角落里盘起来。
　　“不知道能不能出去？”红玉暗想，像壁虎爬墙，纤细的十指攀住石墙的缝隙，却怎么也不及刚才灵活，爬到了半腰，脚下突然一滑……一只粗壮的“手臂”稳稳地接住她，睁眼一看，是大笨象用鼻子紧紧地卷住她。
　　“谢谢你啊，大象伯伯。”
　　大笨象摇了摇耳朵，伸长鼻子把她送上去，红玉抓住天窗上使劲摇了摇，手指粗的钢筋纹丝不动，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示意大笨象把她送下去。
　　“不知道芙蓉姐姐什么时候才放我出去，她千万别把我忘了，肚子好饿哦……请问，各位有没有残羹剩饭、满汉全席什么的留下来，赏给饥肠辘辘的小红玉一点点？”
　　各位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摇头摇耳朵。
　　这时，墙角开了一扇小门，一只小老鼠从洞口里探出脑袋，眨巴眨巴小眼睛，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吃力地从洞中滚出一个黑灰灰的面团子。
　　“吱吱……”小老鼠指着它拼命地指手划脚。
　　“是给我吃的吗？”红玉小心地捡起来：“耶！是桂花糕耶！我只有七岁那年，黄世仁嫁女儿那天当钟点工时才偷偷吃过一块，那时候我就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嫁个有钱人，每天都有一块桂花糕吃！可是，这个理想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遥望前程一片灰暗，不由黯然神伤，“又瘦又丑，芙蓉姐姐都不收我，白送还要搭上一麻袋土豆。又笨又蠢，头一天上班竟然昏过去了，呜呜呜……我上面还有八十岁的老奶奶，下面还有三岁的小弟弟，如果我挣不到钱，我七岁的小妹妹也要下海从商了，哇哇哇……”
　　红玉咬一块桂花糕，大嗓门痛哭一声，然后再咬一口桂花糕，掉两粒眼泪……

　　小红玉的到来激发了母猩猩充分的母爱，每天都把她抱在怀里睡觉，夏天夜晚地下室闷热无比，大笨象悄悄地从甩起大耳朵打扇子，小猴子Twins专门负责打蚊子，红玉最喜欢欺负大熊猫，整天“骑大马”。小眼镜花花只在红玉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溜过来亲亲她的小脸蛋。
　　百花楼每次喊“掌灯”的时候，红玉就是用灰在墙上划一道竖杠，代表又过去了一天。尘世间再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一个人被丢弃在被遗忘的角落。
　　老鼠小小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桂花糕。害得红玉都提心吊胆的，每次它回来，都吱吱喳喳地讲一些百花园的历史和即日新闻，如何与百花园的老灰猫斗智斗勇、惊心动魄的英勇事迹，并吹嘘怎么样把芙蓉姐姐的心肝宝贝波斯猫吓得花容失色。

　　这一天，月亮又升起来了，明净的月光透过天窗照在冰冷的石墙上，墙面上已经有七道竖杠了。同志们都上班去了，小小却还没回来，红玉正在担心，小肚皮也饿得瘪瘪的。
　　这时，地下室的铁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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