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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公子陷尘意冷心灰(一) ...

  •   巍巍群山,连绵不绝;山巅之上,常年积雪冰封,人迹罕至。
      冰雪融化,汇成一条河流,有时候满一些,有时候浅一些,跨越无数灵植,带起飘落的黄叶,向山下奔流而去,流经一处,被山脊分成两半,一半和别的山流相会,渐成汹涌之势,向一处断崖跌去,形成一挂滔天飞瀑,飞流直下,奔腾而去。
      而另一半,渐分成数股溪流,其中一股,向那处断崖的另一侧流去,该侧断崖不甚完整,初看竟如几块崖石挤在一起,堆砌而成。那股山溪流入其中两块之间,消失不见了。
      而山崖之下却别有洞天。
      竟是一个四面环闭的崖洞。初看之下,只有一个海碗大的洞口,正是那小溪流入之处。它从洞口流进来,顺着崖壁,缓缓流入其下一个深潭,那潭三面环壁,潭水澄澈明亮,静谧无波,像是一块深藏地底的美玉。
      阳光也从那个洞口泻进来,与空中微尘嬉戏一番,在水面上散碎成点点金光,仿若一个如梦如幻的仙境。
      突然,潭中暗流涌动,金光激烈荡漾,俄顷,一个姑娘猛然破水而出,她甩落头面清水,连连打了好几个寒噤,笑容像花一样绽放,一只手抬出了水面。
      她的手中,一尾肥硕的鲤鱼正摇头摆脑,试图挣脱,却被她抓得死紧。
      深潭岸边,高高的荆棘之后,一堆火不大不小,火边一个男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他的眼睛上盖着一块碎布,他的躯干近乎赤裸,上面伤痕累累,乱七八糟地敷着不少草药;而他的身下,是厚厚的一层枯叶。
      欧阳泺穿好衣服,任头发湿哒哒披在脑后;她将已经处理干净的鲤鱼用青草裹了,扔进火灰中,便向这个男人走了过来,取开那块从她衣服上撕下的碎布片,仔细将他检查了一遍。
      经过一番彻底清洗,又加上三日的“精心”照料,他的脸色已经好看了不少,脉气渐成充盈之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开始向愈了。
      只是,她轻轻问道:“你怎么还不醒呢?莫非是因为……”
      她不忍再说,眼前再次浮现出第一次帮他处理伤口时那副惨景。

      那日,欧阳泺背着他坠入一条滑道,在里面冲撞了许久,直撞得她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才终于在一片光亮之中,跌入了这个崖洞。
      如前所述,此处是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这崖洞深藏在一条小溪之下,洞口十分窄小,若是从上往下查看,入目的也不过是一潭深水,数蓬荆棘,绝对无法想象,那荆棘的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块不小的空地。
      他们便掉落在这块空地的最里面。
      而在他们坠落的下方,铺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挨着石壁,放着不少干柴;在那潭水之中,竟然游着不少肥硕的鲤鱼。这一切,明确说明,这个地方,显然也是整条暗道的一个部分,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
      她不禁啧啧称奇。心道这设计者居然不仅找到了此处,还早早备了柴火,养了这一潭鲤鱼,想来不仅是深谋远虑,简直是苦心孤诣。
      后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即便就止步于此,如没有无数个夜晚的苦思,跋山涉水的寻觅,以及日复一日的勤苦劳作,也是决计难成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人生出这样的决心和毅力?
      而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如此有决心和毅力的人,仍然没有信心去阻止它的发生?
      那当然,再一次地,是她那颗项上人头,决然想不清楚的。

      她想不到,却并非不好奇。而揭开秘密的唯一途径,似乎只有把他救活。
      于是,她打算大展身手,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医术。
      肯定要先将他清理干净。他受伤过重,又在滑道之中撞得不轻,虽然有“完魄”护体,但如果伤口化脓,发起烧来,恐怕也难保不出意外。然而她在替他去除衣物之时,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二人在那暗道之中又跑又爬又滑的,不察觉竟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经过这些时间,那人身上的血迹早就干涸,将衣物紧紧黏在伤口之上。她轻轻扯了一下,被撕开的一小块处,两处剑伤便再次流出血来。
      其中一处切口极深,边缘残缺不整,像是利刃刺入,拔出时又转了一下;而另一处伤口虽浅,范围却较宽,边缘齐整利落,中央可见暗红色的肌肉,显然是被一剑平削而成!
      她已然不忍再撕,也不忍再看。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须得将一个人凌迟至此?如果是他犯下了滔天罪孽,何不将他一剑毙命?
      她将他囫囵推入潭中,借助潭水的浸润,慢慢将他那身黑色血衣除下;清理好以后,也不敢再给他穿衣,以免衣物再次粘附在伤口之上。

      那潭水深藏地底,常年得山中精华滋养,很有强身健体之功,她每日均会将他放入其中浸泡一番,然后在崖边采来活血祛瘀的草药给他敷上,用篝火温煦以助药力,施针扶助脉气,每日三餐给他喂食鱼肉和溪水补充养分,仅过三日,他的情况便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他却迟迟也没有清醒过来。

      此时,鱼肉的香味传来,她翘唇一笑,将其从火灰中取出。
      青草已经变成干草,而干草之下,那鱼已然外焦里嫩,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她自己先吃下半个。然后用一片宽叶接来一些溪水,蹲到他的旁边。
      她将剩下的半只鱼仔细撕碎,放到叶片兜围的清水之中,然后慢慢倒入他的口中,每倒一口,便可见他喉咙滑动,吞咽下去。很快就已喂完,她用那片碎布擦了擦他的嘴角,颇为满意地点头道:“真乖。”
      他睫毛很长,双眼紧闭,五官轮廓俊朗柔和,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果真像个孩子般乖顺听话。
      然而,她却突然听到“噗”的一个声音,俄顷,山洞中便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她赫然站起,指着他的鼻子,不可置信:“你你你,你是不是出恭啦?”
      他当然没有回答。
      她把手放到他臀下一探,心中了然,又急又羞,道:“你这个人有没有礼貌,怎么能……”
      未说完,自己首先笑了起来。人吃五谷杂粮,有入自然有出。这几天他都未出恭,恐怕是受伤太重,脾胃运转不利所致;而现在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此时出恭,不正是一个身体向愈的好兆头吗?
      想是这样想,欧阳泺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要让她来处理这些,难免有几分抱怨。她一边帮他清理,一边忍不住就念叨几句:“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咱们都不认识,你就让我给你做这些,你害臊不害臊?”
      “以后,你可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哎呀,怎么这么多,这么臭,恶心死了!”
      ……
      清理完毕,又将他推入潭中彻底清洗了一遍,拖到火边,敷好药材,走了一遍针,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自己也再次十分脏乱了。
      她便把碎布往他眼睛上一搭,脱衣跳入潭中,像鱼一样向水下泅去。
      她在水下游得欢快,却没有看见,碎布之下,两行清泪正从他眼角流出,滚下面颊,倏地消失在枯叶之中。

      次日,再喂食时,食物填进嘴里,却从嘴角漏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她心中讶异,道:“怎么了呢,你还挑食了不成?这里可只有这个。”
      她帮他清理好,再喂,依旧同前。
      她暗暗吃了一惊。又将他上上下下查探一番,心道:莫非是感染了风寒?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仍然认认真真采集了好些疏散风寒的草药,挤出药汁给他喂下。
      药汁量少,她未见其流出,但是,也不见他下咽;她去旁处忙活一阵,再回头去看,他的嘴角便已是浓绿一片。

      又过一日,依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嘴唇已然干枯起皮,脉气也虚弱了不少。
      她看着从他口角流出的鱼肉汁,一筹莫展。
      突然,灵光乍现,她心中一动,突发奇想,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醒了,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想起一些不堪承受的往事,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想到前途艰难险阻困难重重,所以不想活了。
      醒了,发现自己身体出现异样,所以,不想活了。
      定然是这样。她心中坚信,于是她又道:“你醒了。”
      他没有睁眼,和之前一模一样;但是,她用的,却是肯定的句式。
      因她知道,任何人醒后落到他这步田地,想要去死,都肯定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因他的经气,已然尽数断裂,如一把被人捏碎的面条。

      须知:一个全须全尾能跑能跳的人,须得脉气充盈,经气流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完好,此三样,缺一不可。其中脉气为最根本,乃气血运行之所,脉气一绝,人也就没了;而经气流转全身,人才可以自由协调四肢五骸,经气越充盛,人对自己身体的把握能力就越强大,习武之人,究其根本,就是通过修炼增强经气而已;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字如其意,乃物质基础,也不可伤。上述三样,相辅相成,相生相依。脉气充盈者,经气自然也流转得更为顺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更为完好,相反也同样成立;而一旦脉气已伤,经气自然也难以独撑太久,筋骨皮肉、五脏六腑自然也要开始衰败,反之亦同样成立。
      此人受伤极重,得“完魄”护形,现在脉气得复,脏腑皮肉也已经渐渐恢复,按理说,其经气应该也会跟着慢慢得到修复才是。
      然而,恐怕他受的这身伤并不单纯,他的经气此刻仍是一盘散沙,杂乱无章。很让人觉得奇怪。
      然而,正是这奇怪,最令人绝望,因,你并不一定能找到原因,而若找不到原因,又如何进行医治呢?
      至少欧阳泺目前是一点办法都找不到。
      而他,应是已经发现自己成了一滩软肉,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连拉屎撒尿都得靠别人来照料。

      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欧阳泺仔细一想,心中一惊,脸已经涨红,道:“对不起啊,我那日并非……”
      说到此处,她也知道最好不提为妙,于是语气一转,装模作样道:“你既然已经醒了,就知道我救活你很不容易,你最好还是听话乖乖把东西吃了,否则——”
      她心中一横,含住一口鱼肉汁,俯身下去,紧紧贴住他的嘴唇;他果然用舌头来顶,却毕竟重伤在身,哪里能斗得过她。
      两人皆涨得面红耳赤,他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她圆睁的杏眼,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不肯避让半分。良久,他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喉头一动,将食物吞了下去。
      他脸上神情,无奈且痛苦,仿佛刚刚被逼吞下的,不是一口鱼肉,而是一把毒药。
      她却抬起头,用袖子往嘴唇上一擦,舔了舔,得意洋洋道:“看,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此后,他未再拒绝进食。甚至偶尔还会睁开眼睛。
      只是,这种时候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里,他仍然和之前一样,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睡是醒,甚至偶尔给人一种错觉,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欧阳泺却成日里心情都很好,游泳捞鱼烧火,给他清洗上药施针喂食,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闲,便用她那把斧子砍砍凿凿,或者扯来一堆山藤杂草编制一些看不出样子的小东西。
      她总是哼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子,一句也听不清楚,却也不难听。
      她总是突然蹲到他面前,一顿摇晃,待他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一些草扎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以及她的嬉皮笑脸,她问道:“哎,你猜猜这是什么?”
      他瞪着她,如果眼神是把刀,她已经死过无数回。但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哈哈大笑道:“你果然笨,这都猜不到,这是一只青蛙啊!”
      说着,就用那只“青蛙”去蹭他的脸,一边说道:“青蛙来啦,你怕不怕,怕不怕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怎么了呢,又生气啦?好害怕哦。”神情中毫无惧意,反而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小得意。
      他未看见。因他已然一脸痛苦,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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