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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灯被盗 ...

  •   这是他入大漠的第十天。
      七天前,迷路。
      五天前,粮绝。
      三天前,水尽。
      昨天,耳边便响起了驼铃声,眼前时现城郭虚影。这幻觉反而冲淡了饥渴。
      自太阳升起,他便没走出多远。耳边不时传来驼铃声、流水声、人群喧嚣声,明知是幻听,还是忍不住随这渺无的声音寻觅。
      该是这条路的,漫漫黄沙何来的路?
      过午黄风顿起,飞沙走石击打这疲惫的刀客,撕扯着灰黄的大氅,在他露出的手背和脸面留下一道道血痕。尚未离体的意识顿时恢复,取下背上陌殇宝刀,以刀作铲,背着风掘了一个坑,连爬带栽地躲到坑中,闭上双目等待奇迹,或者等死。
      似是等了千年,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也没有死,在窒息的边缘被憋醒了。风已经转缓,黄沙只贴着地面滚动,已无飞天之力。
      他吐出灌入嘴中的黄沙,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尽,连嗓子也快化成这大漠的一部分了。他从尚算松软的积沙中探出双臂,用尽全力将上半身从沙里挖了出来。得以做一个深呼吸,解救憋闷的肺。
      “呜唉……”他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似是唤醒了自己,一时精神振奋,“师父!您老人家在么?不肖徒陆冲来了!”
      回应的只有风声。
      “师父!您老人家不出来,那就让徒儿渴死在这吧。徒儿已经掘好墓了,等徒儿死了,您老人家记得在墓前舍徒儿一杯水!”
      “这大漠,滴水贵比万千王侯命。怎能喂死人?”风中紫衣猎猎,悦耳之音恍如天边传来。
      “师姐……”

      夸父不量力,逐日渴死化为山。
      想我陆冲也是不自量,闯这万沙大漠,怕要渴死化作沙了。
      我若化作沙,散了,灵儿连哭我都找不到地方哭。
      半梦半醒间,真觉自己化成了大漠,久经枯旱等来一场甘霖。
      “慢点喝,呛死你……”急切的责备,将他从恍惚中叱醒。
      半搭的草棚子,露出半方天。
      大漠的夜,星斗伸手可及。
      今夕是何时?
      紫衣女子微嗔带笑地望着他:“可愿意醒了?”
      “师姐……”陆冲惊起,“师父她老人家在哪?我收到你的传书就来了……她老人家还好?”
      “别急,”紫衣女子推他坐下,把半碗水放回床边土台上,“师父不知道你要来,我还没敢告诉她。你敢去见她?”
      “怎么不敢……”话刚出口,陆冲就迟疑了,“不敢,我怕再气着师父。”
      “气是一定会气着,但你也是一定要去见师父……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一阵静默。
      紫衣女子凄然一笑:“你该把灵儿带来的……师父其实很想再见她一面。”
      “她在久仪客栈……”
      “……”
      “白齐商,五台山沐恩寺业为大师所收俗家弟子。去岁除夕弑杀业为大师、业能大师在内的六名寺僧和四位香客。舍义庄发玄字甲等帖,赏银三千两……”
      “上官凤娥,京师飞客上官家不肖叛女。毒杀亲夫,灭夫师门十数人。舍义庄发地字甲等帖,赏银万两。你若真缺钱,就该抓了我去舍义庄。”
      “夜道花,人称漠北刹姥,杀人无数。你带我去舍义庄问问能换多少钱!?”一个苍老的声音,怒不可遏地责问道。

      漠北刹姥夜道花,干瘪如萎花,独坐石莲座上。枯指遥指踏入石洞门的陆冲,沙哑刺耳的声音骂道:“你滚出去!想带我去舍义庄换银子!?”
      “师父……”陆冲止步,进退两难。
      “怎么?你想逃?”夜道花已经神志不清,愤怒间将身边土陶药碗向陆冲扔去,“把我女儿还回来!”
      陆冲没有躲闪,连眼也没有闭,看着那药碗砸到眉间,碎陶块飞散,前额流血迷蒙眼睛。血流到嘴里,咸咸的,还带着药中黄连的苦味,心里更苦。
      “冲儿,你怎么流血了?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只一瞬间,夜道花已从石座上飘下,落在陆冲身旁,痛心急切地以衣袖去拭他额上血。
      面对跛着双脚却极力攀住他肩膀的弱小师父,陆冲眼鼻并心一酸落下两行热泪,腿比心还软地跪了下来:“师父,我没事。您腿脚不好,站久了累……”
      “冲儿……陆冲!你把我女儿骗去哪里了?把她还来!”暴怒的夜道花紧掐住陆冲脖子,恨不得要他性命般竭尽力气。
      “师父……你杀了师弟,师妹也是不会回来的!”
      未等上官凤娥出手阻拦,刹姥已经力竭瘫倒陆冲怀中:“灵儿呢?我想见见那丫头……她的脚怎么样了?能走路么?她一定是被我打断了腿,所以不能来看我……”
      “师父,她能走……她会来看您的。”
      “哦,她还能走就好……不要累着她……不要带她四处漂泊。没有地方安家可以回来,别以为在这大漠就要贫穷困顿一辈子,为师娘家塞北夜家财胜江南沈家……”
      “师父……您累了,休息一会吧……”
      老人家全然不听劝,兀自说道:“可惜我错嫁豺狼,害得家道败落,哥哥一家也被灭门。塞北夜家财可买塞外,却灭于塞北财失塞外。家传的九龙吐珠灯甚至落入朝鲜李朝……你若还敬我为师,便去盗回九龙吐珠灯为为师陪葬,为师也便不用怕那幽冥的昏暗了……为师一生杀生太多,没有它不敢踏入阴曹……不敢……”

      “想哭,就哭出来……”
      那是极为简单的葬礼。
      棺材、寿衣、孝服、纸钱,都是上官凤娥在边陲小镇寻购得来的,备放多日,已准备停当。
      “我不想哭。”陆冲头也不抬,细心认真地为刹姥梳理着鬓角碎发。
      “我也不想哭,也许以后想她时会哭吧,但是现在我只是觉得轻松。”上官凤娥伏在棺木边,手中篦梳敲击着,“她能赶在他们来杀她之前咽气,这样更好。我要在这里等着看他们失望的脸……放心,他们不敢动我,我还没有被上官家逐出族门,他们惹不起的。你打算怎么办?”
      “去江南,捉白齐商。”
      “飞龙十三岛水寨?”
      “你怎么知道?”
      “我是说九龙吐珠灯。”
      “真有那东西?”
      “夜家什么宝物没有?如果不是为了避元末战乱迁到了塞北,当年的沈家,今日的君家能有出头之日?如果不是……”
      陆冲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又要骂沉风镖局和舍义庄了。”
      上官凤娥噤声不语。

      夜家自避祸躲到塞外,便已经学会了韬掩锋芒。
      到成祖时,夜家分裂两支。
      一支守着珠玉宝物隐居塞外,渐渐被忘却。
      一支带着金银钱财回归中原,建了舍义庄,成为江湖中的“衙门”,出重金悬赏江湖中凶徒恶贼、叛理舍义之人。
      塞外的一支人丁稀少,到夜道花一代,只剩下兄妹二人。
      哥哥夜道芷娶一鞑靼女子,与妻子女儿在草原马场过着时牧时商的日子。
      妹妹夜道花被沉风镖局总镖头图老收为徒带回了中原,后来嫁了沉风镖局二代主人沉敕。
      在镖局,总镖头只是受雇于主人,镖局真正的主家莫说保镖,便是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也有。沉敕便是如此,武功一窍不通,偏爱琢磨药理毒性。此人性格阴郁,心毒手辣,凭着沉风镖局的名号在武林中有些地位,更是与京师飞客上官家攀上了异姓宗亲,收了上官家长孙女上官凤娥为徒。
      然而图老死后,沉风镖局没落。
      沉敕本就心术不正,没了图老世伯的管束,渐渐结交一些江湖匪类,打起了夜家珠玉宝物的主意。
      二十年前,沉敕等一伙密谋杀害了夜道芷一家。夜道花中毒受伤,带着女儿躲到塞北大漠,得以保命。
      十年前,上官凤娥嫁与总镖头杜万才得知此事,而沉风镖局已经彻底落为草寇恶匪巢穴。面对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师父和丈夫,她去何处都解释不清这些伪君子的虚伪。一怒之下,杀念顿起,上官凤娥杀了沉风镖局十几人,逃往大漠寻找师娘,重新拜夜道花为师,成了陆冲的师姐。

      “上月初一朝鲜李朝送春贡,已将九龙吐珠灯献给景帝。可惜不到半月,便被盗了。”
      陆冲一惊,很不相信地直盯着上官凤娥眼睛,问道:“在宫中被盗?”
      “就在神霄殿内被盗的。十五月明夜,殿内九龙吐珠灯并十数明烛照耀,殿外守备和殿内当值却连个贼影子都没有看到。”
      “师姐别开玩笑了,那些守备可有不少是出自你们上官家。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此事?”
      “那晚当值的正是我跛脚三叔,他因此被革了职,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知道此事。”
      “是飞龙十三岛水寨的人?”陆冲恍然悟到了是谁,“不可能是他。”
      上官凤娥轻蔑地一笑:“自元以来,武林中论及轻功,哪一代占鳌头的不是出自飞客上官家?飞龙十三岛水寨算什么。现在上官家失了锋芒,但还都精于轻功造诣。三叔跛脚,但眼睛不瞎,他都没有看到,那么这贼只有可能是名排三甲的三人。你那兄弟秦独英,四年前就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守着个承诺不肯逃出来;我姑姑上官追月,自四年前抓了秦独英就远嫁建宁府隐退镖师宇文家,从此之后不问江湖中事;那么只剩下那天下第一的龙七了。”
      陆冲摇摇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没有见过他,江湖也传闻他当年在中原武林虽然行侠仗义却为人刻毒狠辣没法称为侠。但他自南宫宪死后已有三年没有离开飞龙十三岛水寨,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不相信他会为那俗物背信弃义。”
      “信不信由你。反正你也要去那里抓白齐商,有的是机会见识一下江湖中所谓的龙九子。不过我劝你去之前再回一次久仪客栈。”
      “我自然要再去看看灵儿。”
      “不仅为了见灵儿,问问老板娘白齐商为什么要逃到飞龙十三岛水寨。她既然能探到他逃去了那里,那么一定也查到了他和龙九子有什么联系。”
      “你知道?”
      “但是我不确定。恐怕他自己也不确定,所以他要去验证。去吧,他们快来了……”
      陆冲站了起来,走到石洞口,转身撩起衣摆,俯身砰然有声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师父就交给你安葬了,如果我能带回九龙吐珠灯,再来找你。”
      “我可不一定会在这里等你!
      “那么就去久仪客栈!”
      “你怎么走出这大漠?”
      “从他们来的路出去!”

      顺天府大牢。
      那轻功天下第三的秦独英不愿意离开的地方。
      这里虽比锦衣狱好上一些,但作为大明第一的司法牢狱,在阴暗潮湿、憋闷无光、环境食饭恶劣方面真可谓第一。而且比其他地方司法牢狱最特别的一点,关押在此的犯人无论所犯何罪、所判何刑,具不许人探视。
      这里也有与其他司法牢狱相同之处,有同样贪财势利的狱卒,便也有条件相对好些的牢房关押那些或是有钱财、或是有权势、或是有关系的罪犯。特别是一些将臣官宦,未进锦衣狱而被关在这里那么就是还有一线希望,狱卒们不敢轻易得罪。
      飞客上官家的老三就关在此。

      客。
      客居于朝廷的江湖人。
      在朝廷,非臣非将,亦臣亦将。
      在江湖,非侠非义,亦侠亦义。
      朝廷需要他们在江湖中的威望监管武林,客需重忠。
      江湖需要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抵制官府,客需尚义。
      飞客。
      一些武林人士或世家,以其精湛的武艺和独特的江湖身份,而被称为飞客。
      他们多是在宫廷担任守备护卫,或是在官府担任捕快官差。
      上官家,便是这样的飞客世家。
      上官家三兄弟一小妹。
      大哥上官典,字义申。曾任顺天府总捕头。宣宗时护驾有功赐号“金爪飞鹰”,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但铁打的身子熬不过病锈,不到三十之龄便英年早逝。
      二哥上官信,字义秉。现任顺天府总捕头。为人正直英武、沉稳老练,又懂得爱才惜才,在官府和江湖都有好名声高地位,甚至让目中无人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敬畏三分。
      三哥上官博,字义得。被革了职的大内侍卫。少年时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慷慨豪爽却也鲁莽冲动,勇猛有余愣劲十足,后为救人伤残了左脚,江湖人称“跛脚愣三爷”。
      小妹上官追月,字期华。虽为上官凤娥的姑姑,但年龄大不了多少。姿貌可追月中嫦娥,更比愣三爷豪爽非常,其聪慧机敏和神勇胆识,却不是嫦娥和愣三爷可比的。在顺天府任飞捕时,地位仅次于二哥,武艺轻功却在二哥之上。英宗赐号“金影飞燕”。

      跛脚愣三爷,朝廷中有品职,江湖中有侠名,又是总捕头的亲弟弟。进了顺天府大牢,也被狱卒们安置到了最好的牢房。
      愣三爷不晓这些规矩麻烦,有酒有肉又有干净被褥,过得倒比在宫中当差时舒坦。
      要说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埋怨自己不济,那日居然连个贼影子都没有看到,待日后想交个朋友讨教一番也难。还有就是不许人探监,愣三爷不是好说妇人,但是心直口快,平时与一帮朋友弟兄少不了海侃湖吹的,突然一个人关在小屋里,也有憋闷的时候。
      上官信,官差。到狱中或是押送犯人或是提审嫌疑,进出大牢比进出自家门还频繁容易,却守着规矩未曾探望过愣三爷。还说因为是自家亲戚更要严守,只有专司此案之人来探问案情才可以入内。
      愣三爷在狱中关了半个多月,才等到专司此案的官差,竟是侄儿上官孤。

      上官孤,字鸿逸。御前从五品侍卫,在顺天府二叔手下听职当差。年纪轻轻却已屡次建功,此次他便是于汉中抓了通缉的妖僧才极速赶回,更是连夜冒雨来了顺天府大牢。
      愣三爷见到这侄儿,不禁地放心与骄傲。
      上官孤穿着一身淋湿的皂黑武服,立在那里便是魁梧凌然。此人气宇轩昂,朗目英容,掩不住的铮铮侠义正气。
      上官信不是用人唯亲更不是为徇私情,只是这案子交与上官孤正好,甚至说非他不可。
      虽不肯定,但是上官信也清楚,能如此盗走九龙吐珠灯的,嫌疑最大的,就是飞龙十三岛水寨龙九子中的老七。那龙七轻功天下第一,比之第二的金影飞燕上官追月更是快得连个影子都不留。上官孤在飞客中是年轻才俊,武功造诣自不用说,轻功更是堪比他姑姑上官追月,只有他有可能追到龙七的影子。
      而且上官孤虽年纪尚轻却沉稳冷静,为人更是温文谦和,既有侠义气度又有仁义气量,在朝廷江湖都有好口碑。龙九子是江湖中有名的侠义,又多是前辈,由上官孤一人前去既不是小觑了他们也不会锋锐太过、正式尴尬。上官信也在江湖中行走过,作为飞客,他更懂得惜才,相对将龙七捉拿归案他更希望能让与龙七年龄相仿的侄儿前去化此干戈,以龙九子的侠义明理也许可以还回九龙吐珠灯,最好能招为朝廷所用。
      上官孤在狱中见过三叔,问清当日情形,代家人问候平安劝三叔放心。又去差营见过二叔并几位当日在场之人和熟悉九龙吐珠灯的人,大概明白了当时情况和以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对九龙吐珠灯也有了些了解这才回家准备。

      上官信回家后,又对他仔细交代了一番:“……遇事一定要冷静,稳重一些。虽然要早些捉犯归案,但是依情形费些时日也要有所把握再出手。能以情理说服龙七或他其他兄弟最好,若不能也不要惹下他们……”
      “逸儿谢过二叔教诲,一定牢记此言,谨慎行事。”
      “那么去拜别你母亲吧,她还等着你带去的消息呢。”上官信点点头。
      上官孤一怔,单膝跪下,以实说来:“请二叔责罚。逸儿不该在出外差追缉凶犯之时徇私情,不该为私务荒废时日,不该瞒着二叔去见大姐。”
      “这些不该你都知道却做不到。”
      “逸儿甘愿受罚。”
      “打伤了你谁去飞龙十三岛水寨?等你回来再罚……”上官信摆摆手,端起茶杯,威而不怒地问道,“你姐姐还好?”
      “是,姐姐她一切还好。逸儿有送她到大漠,一起准备了棺木……夜前辈时日无多了。”
      上官信一怔,茶杯停在了嘴边,随即无事般咽下一口苦茶:“下去吧,明早出发不要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灯被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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