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精外传－龙神王子》千江藏月

35、食梦貘

　　怀念的氛围，若狭国小滨村。
　　那是秋子的家，屋外晒着渔网，竹竿上挂着一张正在烈日下曝晒的渔网。
　　秋子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她因为太过紧张，胃有点隐隐抽痛。
　　「爹！我回来了！」秋子鼓起勇气推开门。
　　啪！
　　迎接秋子的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妳还有脸回来！」秋子的父亲高桥咆哮着，脸色铁青。
　　秋子抿着唇，默默的掉泪，却没辩解。

　　「妳让我的脸都丢尽了！居然跟男人私奔？说！是为了八云还是那个妖人？」高桥怒吼，第二巴掌又挥了过来，却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手腕。
　　「请手下留情，岳父大人。」那只白皙的手的主人──法兰说。
　　「是你这妖人！谁是你的岳父大人？」
　　「秋子已经有孕在身了，经不得打，要打就打我。」法兰松开高桥的手，将秋子拉到身后。
　　「兰！你别胡说……」秋子大吃ㄧ惊，急忙想辩解，法兰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
　　「秋子……怀孕了？」高桥吃了一惊，后退了几步。
　　「我今天是特地登门提亲的。我和秋子两情相悦，很抱歉，瞒了您这么久。」
　　「你们竟然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高桥的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咬牙切齿。
　　「我会负起责任。」法兰继续说下去：「岳父大人尽可以打我骂我，但是再过不久，秋子的肚子就遮掩不住了……」
　　高桥怒视着法兰，眼神中充满指责。

　　法兰拿出一个十分沉重的藤箱，在高桥面前打了开来。
　　箱中装满亮晃晃的黄金和珠宝，令人眼花撩乱。
　　秋子恍然大悟──法兰显然有备而来。他不像是个爱钱的人，但在接受委托时收受巨额酬劳，甚至为了酬金的分配问题和惠然法师斤斤计较，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切。

　　「我连聘礼都带来了。越后国前任国守源大人很喜欢秋子，已经收她为义女，我相信他非常愿意见证我们的婚礼。我会尽心奉养岳父的后半生，请成全我们。」法兰恳求，澄澈的眼睛注视着高桥。

　　法兰的应对无懈可击。

　　高桥陷入沉思，久久才吐出几句话：「你这来历不明的妖人……」
　　「家父姓丁名维，武藏国多麻郡人士，游历异国时遇上了化身成凡人女子的龙神，后来结成连理。龙神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本名叫丁法兰。」法兰镇静的补充：「我不叫妖人。」
　　「你是龙神之子？」
　　「是。我可以证明给岳父大人看。」

　　法兰双手一扬，屋外立即雷声大作，大雨倾泻而下。

　　「没有召请龙神的符咒……没有祈雨仪式……我能随时召唤风雨──这是我自己的能力。」法兰微微一笑：「我或许不是凡人，但是我对秋子是真心的。」
　　法兰说完一弹响指，大雨随即嘎然而止。

　　随心所欲的操控天气，这种能力如果不是神灵，又岂能做得到？

　　「成亲？」高桥僵了很久，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龙神之子……要娶我家的秋子？」
　　秋子对高桥的反应畏缩了一下。
　　「是的。千真万确。」法兰沉着的说。
　　「你不会把她带走吧？带去……龙宫……什么的？」高桥还在笑，却看得出来十分焦虑。
　　「不会，那里不适合秋子。我只会给她最好的，如果她要住在小滨，我会留下来。请放心将秋子交给我吧！」法兰说。
　　「我还有说话的余地吗？」高桥翻了翻白眼，态度由暴怒逐渐转成勉强的接受：「既然秋子有了身孕……我也不想得罪神灵。这些聘礼……你拿回去吧！我不是你想像中那种嗜财如命的父亲，只是不想让秋子像她娘那样，嫁给穷光蛋，一辈子吃苦。看来，你似乎可以让她过好日子。秋子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要对她好点。」
　　「我会的。这些聘礼您还是收下，我从来没有用金钱来衡量过秋子的身价……她是无价的珍宝。我会爱她胜于自己的生命。」法兰勾起一抹优雅的微笑。
　　「这么肉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高桥咕哝着。
　　「那……岳父大人，我可以带秋子出去一下吗？我们要商量一下婚事……」
　　「去……去吧！随便你们。」高桥挥了挥手，显然心情很混乱。

　　法兰轻轻扯了一下秋子的手，微微欠身，离开了高桥家。
　　离开高桥家一大段路后，秋子迫不及待的追问：「兰！你为什么告诉我爹我怀孕了？我们根本什么也没……」
　　「对不起。我只有这么说，妳爹才会答应。」
　　「你不该……」
　　「我……有点希望那是真的。」法兰声音非常苦涩。
　　「什么？」
　　「我明白妳对我的感觉……我也对妳有同样的感觉。为了和妳在一起……我一样可以抛弃我的一切，只是……我不想剥夺妳的权利……」
　　秋子愣住。

　　「和我在一起，会剥夺妳成为母亲的权利。我和妳是不同的物种──我一直试着跟妳强调这一点。我真希望──我是个人类。」法兰有点沮丧。
　　「慢着。」秋子深吸了一口气：「你刚刚不是开玩笑的吧？」
　　「生理上……我和一般正常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我没办法……」法兰似乎非常谨慎的在选择合适的辞汇，最后他放弃了，直接用简单明了的字眼说明：「我没办法让妳怀上孩子。」
　　「不，我不是说这个。」秋子抖得很厉害：「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为了和我在一起……抛弃你的王国？」
　　「是的。但是……」法兰皱眉。
　　「这样就好了。我不在乎没有孩子，我只要你。」秋子坚决的说。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被自己说出来的话深深震撼。
　　「即使如此。我对八云还是很愧疚……」法兰嗫嚅着。

　　「说那什么话……立刻给我收回！别毁了我天衣无缝的计画！」八云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浑身湿淋淋的，看来刚才那场骤雨，他没有及时避开。
　　「八云？这是你的计画？」秋子诧异。
　　「是啊！全是我出的主意，这样你爹就没有理由反对了……」八云得意洋洋的勾着法兰的肩膀，法兰的衣服上立刻显出一块深色的水渍：「成功了？对吧？我说过万无一失的。」
　　法兰的眼神变得深沉，在心里悄悄的说：『对不起，八云。』
　　『不用内疚，这不妨碍我们的友情。 』
　　「谢谢你！八云。」秋子说。
　　「不客气。」八云愉悦的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法兰用力眨了眨眼，别过头去。

　　他不忍心继续看着八云无法遮掩的心正在淌血。

　　「祝你们百年好合。」八云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幸福，仿佛要当新郎倌的是他自己。

　　法兰和秋子终于成亲了。

　　婚礼中冠盖云集，许多大人物都亲自到场，给足了高桥面子。看到法兰在短短不到一年之间，从落拓旅人转变为各国高官显贵敬重的神人，高桥也从原本对法兰的不信任转为稍稍安心。
　　筵席中，前越后国守源大人，为法兰和八云引见了现任的国守阪上田村麻吕大人。阪上对八云的箭法钦羡已久，于是便想方设法说服八云到越后国当一名武官。八云丝毫没犹豫，一口就答应了。

　　「八云，你真的要走？」法兰蹙了蹙眉。
　　「男儿志在四方，与其在乡下做一个籍籍无名的猎户还不如到外地去闯闯，再说我父亲原本就是个武士，如果能闯出个名堂来，也可以让我死去的父母光彩一番。」
　　「我没立场阻拦你。如果离开这里能让你好过一点……」法兰叹了一口气：「这场战事将会十分惨烈……答应我……活着回来！」
　　八云淡淡的说：「我会回来的。等我的心沉淀下来以后。永远别告诉秋子真相，就说我不愿只当伊藤兰的影子，所以要出去闯天下……我真心的希望你和她都能快乐。」
　　「那就……闯出点名堂来，我拭目以待！」
　　「不准欺负秋子，不然我会揍你！」八云轻捶了法兰的肩膀一下。
　　「一定要回来。」法兰挤出一丝微笑。
　　「一定。」

　　八云终究还是离开了若狭国，展开东征西讨的军旅生活。

　　法兰施展了幻术，在外人的眼里，秋子的腹部像妊娠的妇人日渐隆起。并且在七个月后诞下一名男婴，当然那个男婴只是个幻化的式神。

　　第二年八云追随的阪上田村麻吕升任征夷副使、没多久又升征夷副将军，数年后转任陆奥国守，当上了征夷大将军，全权指挥征讨虾夷的战事。

　　法兰在武藏国守石川大人的穿针引线下进入了长冈京的阴阳寮，职位更是直接从阴阳生越级成为阴阳师。但没多久受不了官场作风的法兰便弃官返回小滨村。
　　辞去了官阶的法兰，声名却日益远播，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绎不绝，高桥也不用再出海捕鱼，在法兰和秋子的尽心侍奉下安渡了晚年。

　　另一方面，阪上对八云十分重视，一直将八云视为心腹，几年下来八云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征讨虾夷的战事持续进行着，八云没再回若狭国，一次也没有。

　　十年过去了。

　　征夷大将军遣人送来了一张弓──八云从不离身的角弓。
　　法兰不必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掉一滴眼泪。

　　那天开始，小滨村不停的下起了绵绵细雨，细如针尖的雨丝，像似能穿透人心的冰凉。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月，雨停了，从来没生过病的法兰，大病了一场。

　　随着时光流逝，秋子终究免不了露出年华老去的痕迹，而法兰却仍旧是二十岁时的俊俏模样，时间一长了，村人也开始指指点点。
　　龙神赐与龙神使者不老的容颜，这种传闻不径而走，村人对法兰更加崇敬，但比较起来，秋子的外貌却越来越配不上法兰。但两人始终恩爱逾恒，龙神神社的庭院中总是充盈着孩子们的笑声，那是法兰特意用四季花草幻化而成的式神，都是模样清秀的小男孩、小女孩，稍稍弥补了秋子无法成为人母的缺憾。

　　没有不凋的花朵，每一天，秋子的容貌都在枯萎中。而法兰却永远凝结在他二十岁的样子。

　　到秋子六十岁时，法兰看起来已经像是秋子的孙子，两人悄悄离开了小滨村，到越后国一处僻静的海边隐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偶而差遣式神到市镇买点用品，给人治治病、卖卖药草，倒也衣食无缺。
　　法兰经常带着秋子去看海，望着海的时候，法兰眼神里的淡淡忧郁才会稍微化解。秋子知道，法兰虽然不愿承认，却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他的故乡──亚特兰提斯。

　　秋子六十八岁那年，在一场重病之后，再也无法下床。即使法兰用了全力救治，秋子的病情仍然无法好转。
　　「我竟然无法减轻你的痛苦、无法挽救自己心爱女人的性命……」法兰将衰老的秋子搂在怀里，低吻着她花白的头发。
　　「我不怕死……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被夫君如此的宠爱着……已经没有遗憾了，秋子的眼神泛动着只有恋爱中的少女才有的神采，松弛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八云走了，如果妳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法兰的泪水溃堤。
　　「是啊…好怀念……年轻时…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各国游历的日子……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不该自私的占有你…八云就不会那么…早死……夫君…谢谢你陪我这么久……」秋子的声音越来越低，躺在法兰怀中。

　　秋子的心跳静静的打完最后一拍。

　　法兰感觉到指尖的温暖。有人在拨他的头发，碰触他的脸颊。
　　「醒醒…醒醒……兰……」

　　法兰的意识逐渐清醒。
　　映入眼帘的是八云的脸。
　　「八云……你还活着？」法兰露出震惊的神情。
　　「终于醒了…还在说梦话呢……哭得这么凄惨，梦到什么了？」八云笑着说。

　　熟悉的面容
　　爽朗的笑声
　　法兰伸出手碰触八云的脸。
　　「你……干什么？」八云吓了一跳。
　　「原来只是一场梦……幸好是梦……」法兰颤抖着，捧着八云的脸。
　　「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一觉醒来，我们居然躺在荒郊野外，我们昨天不是借宿在梦野大人家？他还有个女儿叫莫子──看起来很古怪的女孩。该不会是遇上狐狸了吧？」八云也是满脸困惑。

　　法兰打量着四周，除了荒烟漫草，并不见任何人家。秋子还躺在他的身边。
　　「刚刚的一切都是梦？」法兰注意到身旁的秋子还在沉睡，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发：「我也在纳闷，我们借宿的梦野家全是幻境？」

　　秋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夫君……我不是死了吗？」秋子见到法兰，一脸迷惑。
　　「夫君？我们该不会是做了同一个梦吧？」八云惊愕的看着秋子。
　　「我在梦中娶了秋子，度过了五十年……」法兰喃喃。
　　「我变年轻了？」秋子伸出自己的手，发现已经恢复成原来光洁细致的模样：「我在做梦？这梦……也太真实了。」
　　「在梦里我在陆奥和虾夷人交锋，遇到了埋伏，好像死了吧……所以就吓醒了。」八云仍处在震惊状态。

　　「童颜白首，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浮生若梦啊……」法兰叹气。

　　「梦野父女……究竟是什么人？」秋子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十岁的小女孩──莫子小姐，穿着一件黑衣，围了一条很宽的白色腰带──真是怪得可以。」八云咕哝。

　　法兰在身旁的草丛上拾起一撮黑白两色的兽毛：「我们遇上了食梦貘。」
　　「食梦貘？」秋子不解的偏着头。
　　「莫子小姐是专吃恶梦的神兽食梦貘，梦野大人是她的式神。」法兰点了点头。
　　「吃梦？我们的梦没被吃掉啊！梦中的情节，我记得很清楚。为什么莫子小姐让我们做了相同的梦，却又把我们丢在这荒山野地呢？」秋子摇了摇头。
　　「我们的潜意识……在梦里交错，共同制造了一个复杂又完整的梦。或许是有我加入你们的梦境里了，我的脑电波和人类不一样，可能不好吃吧？」法兰苦笑。
　　秋子潸然泪下：「那或许是我们未来的命运。这并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