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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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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闻上市的过程,完美得好似按着教科书里的理想模型来走的:有着实际项目经验的科学家带着专利技术和启动资金,从发达国家回到祖国母亲怀抱,借由当地相对低价的劳动力和土地成本,建厂调试后投入生产,形成竞争优势,杀入国际市场,实现弯道超车。
整个过程不仅顺遂,还特别地幸运,仿佛被点了金手指一般:刚刚投入试运营的工厂就收到了巨额订单。因为是新兴领域的关系,收货方对于产品技术参数的要求并不挑剔,这使得工厂可以在完成订单获得高额利润的同时,调试生产过程中的各项参数。对于化工行业来说,很多厂子建起来,起码要调试三至五年,算上开业成本等摊销,所以业内人士看新建工场的盈亏平衡一般预期在七年左右实现。因此,如果不是这股幸运的西风,博闻的故事在上市时,对于资本市场来说,不会那么性感热辣。
然而,幸运在胜利者口中总有些暧昧模糊,因为更多时候,它是用于掩盖千般算计和见不得光手段的最佳借口。
见不得光的手段,张路嘉自认为没有使用过,但千般算计里,有一条是关于股权比例的:身为创始人,他是希望在任何时刻,都对博闻能有绝对控股的。而这在一开始,就因为现实妥协了。
天使轮算是林遥找的他,带着人、带着政策来的:科技新区并不傻,一开始肯给的政策都只是“使用权”—— 土地使用权等支援以实物计价,算作可转换为股票的债权。创业中心则给了税收减免政策和微薄的补贴。起始的工资,是林遥自己掏腰包垫的。
在最终版公司章程上要签字的时候,张路嘉犹豫不决,还特地把资料带回家,坐靠在床上思量了很久。太太沈睿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看他为难的样子就问,“遇到什么事情犹豫不决,需要我来帮你参谋一下吗?”张路嘉解释说,包含科技新区在两年内的可转换权(他自信对方一定会到期行权),他只能有50出头点的股权。这还只是第一轮,他担心之后还有两三轮的资金要拉,这么一稀释,恐怕保不住绝对控股的地位。
太太沈睿那时候一头栗色卷发披在肩上,笑吟吟地,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倒是觉得这个比例安排很合适啊。你想,企业刚起步,你作为创始人当然坚信并且知道它会成功。其他那些相关方呢?不给人家一点在前方的甜头,怎么绑住他们出力?提交这个方案给你的人,是个聪明人。”说罢,敷上面膜,开始撰写她的艺术评论。沈睿见识广泛、眼光独到,这一点直到两人分开后,都不影响张路嘉这么认为。
诚如沈睿所说的那样,有了利益掺杂其中,加上接连而来的好消息,每一方都齐心协力,这反过来更促使博闻这条大船航行得更快、更远。加上风向完美,不久一群老道的冒险家就寻着业绩来敲门了。
“张博士,我是建瓴亚洲的Chris,和您在K.B.L时的同事Mark是高中同学。这次拜访是想和您讨论一下,博闻去N市上市的方案。”来人风姿秀美,身着宝蓝色套装西服,加一双白色皮鞋,手拿黑色编织信封包。不说是来谈生意的,张路嘉还以为是哪家的模特来取景拍照的。
不请自来的冒险家眼里冒着金光,贴心无比,不仅带来了新的资金,还给了他前往新大陆的地图和踢走大副的方法。冒险家们常年在海上漂,见过的船长如过江之卿,三两下便洞悉了张路嘉对于失去控股的恐惧。但一艘船,冒险家们要上,去了新大陆还要分出更多的仓位,只能踢人下船才可能航行得起来。
张路嘉先约了产业基金的基金经理谈,提供的退出方案价格非常合适,基金经理开开心心地收下方案回去了。按理说,没听说过投了创新企业没到上市就可以拿着十几倍收益率变现的。上市了还有限售期,哪里有现金早早落袋为安靠谱。基金经理盘算着年终花红,心满意足。
产业基金好糊弄,方川却是个老江湖,直接回了产业基金,说不批。方川那时候还只是处长,辅佐分管产业基金的省领导处理基金宝贝上来的投资决议。张路嘉只好亲自给方川打电话解释。
“哦,我知道这个事。这条件太好了,我怕被说产业基金强行要求利益输送。”方川亲切和蔼地说。
“不是的。我们的主承正好想借博闻的案子为自己在亚洲市场,尤其是Z国市场树立一块能为民营企业做上市的招牌。这么好的条件其实是他们给的,为了自己在总部和全球那里的地位。我想平白无故一口肉,产业基金帮了我们这么久,自己人吃下挺好。”张路嘉难得撒谎,笔在手里不停地赚着。
“这样啊。那我看协议里股权的交割和现金的兑付不是同时进行的嘛。交割的生效日和对价的支付日放在同一天嘛。事情做得干净一点。”方川笑着说。“我们到时候也会衷心地为我市支持下第一个赴N市成功上市的民企加油助威,多多曝光报道的。”
就是这个时间点,张路嘉对方川留下了深刻印象,精明强悍,不但确保了利益,还要好听的名声。但他也松了口气,至少他要完成的事,成功了一半。
还有一半,在张路嘉那里。彼时,张路嘉是团队里的灵魂人物,流水线上的员工也好、现场管理的中层也好,都和他相熟,因此项目管理上,他不但评估得准,实际推进也很顺滑。这其中很大部分得益于林遥带来的创业中心的学生,从创业期开始源源不断地加入博闻,形成了稳定而广泛的管理网。
为了晓之以情,张路嘉特地在午休时去办公楼的天台找林遥——林遥喜欢在天台晒着太阳眯一会,脸上盖一本《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那时候正是夏末秋至,中午的天台有一丝未消的暑气,还算得上温度宜人。夏天的晚上,张路嘉有时候会和林遥在这里聊一些公司之后的发展、人力配比之类敏感的事项,通完天台门的钥匙,也是两人各一把。
“Lin,你果然在这里。”张路嘉喊了声。认识林遥的时候,张路嘉刚回国,更习惯喊英文名。于是林遥就变成了亲昵的Lin。
“哦,怎么了?”林遥抓下脸上的书,坐起来问他,睡眼惺忪。
“建瓴的Chris跟我说接下来要开始为了上市做准备了。股权结构里,他建议设一个员工持股激励以显示对中高层干部的约束。”
“那很不错呀。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吗?”林遥不解地看着张路嘉,人事权并不在他,显然这个时间点,张路嘉也不是来和他讨论新一版的员工持股计划书的。
“Chris觉得用你名下的份额来设立会比较好。听上去显得我们从很早就开始关怀这一点了。”张路嘉低头,只顾着看林遥白色的跑鞋。
“哦哦,的确,我名下那点股份本来就是代持的。这么做的确显得老早就有员工激励计划的雏形。”林遥思索着点头,他名下的股份是以创业中心的名义集合了所有在创业初期就加入的学生们应有的比例。只是,到博闻踏上轨道的三年之内,学生们的薪水大部分都是林遥个人垫付的,所以并没有人认为林遥多拿了不该他得的东西。
“你放心,和产业基金的退出方式一样。我们股权做完交割,按上市日当日的股价直接在一周内支付给你。”
林遥无所谓地笑笑,“好呀。”这一瞬间林遥脸上毫不在意的笑容,让张路嘉想起了沈睿漫不经心的笑容,他们果然才是一类人。
沈睿的智慧在上市之后又应验了一次。科技新区拿着博闻的成功案例,开始了新一轮的孵化,与博闻的联系就淡了很多,随着之后各省如春笋般涌现的各式光电企业,博闻对政策和行业的把握都变得迟钝了起来。而林遥呢,则在庆功宴后突然追随着“绯闻女友”简琳一起离职,没了牵挂、没了利益制衡,走得轻轻松松。
冒险家只管到岸带走酬劳,并不在意是否还有下一次航程。张路嘉做为船长,开始想念过往的美好日子。至少,在林遥把控财务的时候,采购不可能闭着眼睛签下巨额衍生品合约,在价格高峰承诺每年按此价格购买大量的多晶硅...这份合同,可以认为是压垮博闻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路嘉陷在回忆里,没有意识会议已经结束,小吴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轻声邀请他去方川的办公室详谈。
方川的办公室就是以前张路嘉的办公室,看着布局相似的办公桌椅,张路嘉觉得有一丝荒诞的不真实感。
方川的办公桌面上很干净,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就是他喝功夫茶的茶具和水壶。文件都是规规矩矩放在背后的文件柜上,显得十分清爽有条理。见张路嘉进门,方川站起身和他握手,然后一起在办公桌前的两张旋转椅坐下。
方川手上一边泡着茶,一边慢悠悠地问张路嘉,“今天听下来感觉如何?”
张路嘉看着方川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顿说,“我觉得你小心翼翼地努力在平衡两边,非常不容易。要给潜在接盘者希望,但同时又不能让债权者燃起100%能追回债务的希望。”
方川大笑,“我没让你评价我的工作。我是说,你听下来觉得我上次的提议怎么样?”言罢,递给张路嘉一小盅茶。
“我听说你和沈睿是发小,我才和你直说的。我上次说不可行,是因为我并没有钱。”张路嘉真诚地望着方川的眼镜,毫不退缩,“我相信你之所以会提出那个方案,是基于对我资产的估计。老实说,我对你的提案很感兴趣。但是,沈睿和我的资产早已转入不可撤销的家族信托,我对那笔资产没有处置权,只是一个每个月领零花钱的。”
方川眉头微皱,沉默着思索张路嘉的话。“那你和沈睿商量过吗?”
张路嘉知道方川想问什么,喝了口方川递来的茶。茶汤呈金黄色,有独特的蜂蜜和熟果香,让人感到放松。张路嘉思索着找了个委婉的说法,“或许你应该从沈睿嘴里听到更合适一点,我们要离婚了。”
方川手上摆弄茶具的动作顿了顿,点点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逸路光电的老总黄玉成,我想他应该很有兴趣接手。”张路嘉回忆着刚刚和黄玉成的对话,“虽然我们过往没什么直接接触,但我知道他为人正直。在博闻这个时候,我想和报价相比,人品和声望有时候更重要。”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今天特地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