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沙》短笛劈可乐

3、第三章

　　张路嘉这一觉睡得很沉，或许是因为酒足饭饱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车子一路有规律地上下颠簸。隐约里，自己仿佛做了什么梦，好像是一条怎么也走不完的林间小路，却没有平时的惊慌害怕。可是醒来之后，却只有淡淡的情绪还陪伴着他，梦里的情节却混混得记不起。这样深沉的睡眠倒真的久违了，张路嘉暗想，酒可真是个好东西。也可能是之前要去重整说明会时的心思太重，他整个人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这一路随着事情的结束，思想一放松，便整个人好像散了一般。不然怎么会在醒来的瞬间，完全对自己在哪里毫无概念。
　　定定神，略微清醒后，才回想起自己其实还在林遥的车上，车也已经熄火。不知道是刚到，还是林遥已经熄火等了他一阵子了。张路嘉揉了揉脸，和林遥打招呼道谢，便准备下车。
　　松开保险带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沿着腿滑到了地上。伸手一捞，才发现是林遥的外套。林遥眼神示意仍在椅子上即可，挥挥手招呼了声，发动准备要走。
　　张路嘉的这处住所，是太太沈睿当年钦定的。当时正是创业初期，张路嘉工作繁忙，没时间看房，太太差使着司机在市里看了几处物业，最终定下了这套依山傍江的新式别墅。张路嘉曾经妄图小小抗争一下，说能不能挑一个离厂区稍微近一点的小区，这样即便工作再忙也能顾上和孩子们一同吃饭。太太闻言还未说话，眉毛刚挑起来，张路嘉便笑着妥协，“买买买，就是这里了。地段是市中心，风水又是拔群的。不买这里买哪里。”
　　小区整体欧式规划，各家都是独栋别墅，带有自家院子。太太悉心照料的蔷薇墙犹如迷宫一般，在保护自家隐私的同时，又呈现出品味和闲暇的气派。身为业内资深美术评论家的沈睿，曾经有一篇杂志专访，使用的人物照片就是她站立在这片盛开的蔷薇墙前，姿态闲雅，婀娜多姿。蔷薇一般在五月到九月间盛开，沈睿照料得好，即使是十月中下旬的现在，依然还有几株在晦暗的夜光下绽放着。
　　扑面而来的是有着浓重水汽的江风，和着小区里种植的红雪松的淡淡檀香，在初秋的夜晚带给人一丝清新之感。张路嘉并未急着进屋，而是从怀里掏出根烟，点燃，默默地抽着，爆珠的薄荷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这一天农历初一，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和烟头的红点呼应着，一闪一闪的。吸完后，张路嘉慢步走进屋里。
　　在玄关处换了鞋，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张路嘉见到了听到声响从客厅走过来迎接他的沈睿。沈睿身着骆驼色居家服，肩上盖了块披肩，双手交叉在胸前，柔声道：“王师傅和我打电话说不能送你回来的时候，时间还挺早的。路上还是被堵住了吗？”她的头发挽在后脑勺，两颊有一些碎发，整个人呈现出娴雅慵懒的样子。
　　沈睿是张路嘉的大学校友，比他小一届，政治经济与美术史双修。家世显赫加上家境优渥，自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留学的时候，沈睿被奉为圈子里的“小公主”，和她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风趣的谈吐和亲和的姿态。也因此，当年他们走到一起时，很多人认为小公主太年轻，只以貌取人，并不看好她会和张路嘉这种默默无闻的穷小子走得长久。这一部分人自然在张路嘉敲钟时被打脸了。但仍有着为数不少的人认为，张路嘉能敲钟，主要还是靠小公主选择了他。沈睿从不关心他人看法，日常除了画油画外，也会写一些西洋美术史的稿件和针对艺坛新星的评论，这时候的她倒是凭借着一针见血、句句入骨的看法，圈了一波美术编辑的粉。
　　沈睿是很忙的，这两年张路嘉很少在家里遇到沈睿，他有一些出乎意料。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沈睿应该在她的画廊忙才对。
　　沈睿见张路嘉没有回复，继续道，“饭吃了没？我让陈姨把菜一直备着呢。刚听到车子发动机的声音才摆在桌上的，趁热我们一起吃？”
　　洛可可式装饰的客厅里，摆着一张长桌，胡桃木的，桌脚雕花繁复。沈睿自幼接受西式教育，菜式是不拘于中西的。又因觉得中餐油水太多，大多数的时候家里会吃西餐。今天也不例外。
　　陈姨把菜端了出来，凯撒色拉、番茄冷汤和冲浪碗，唯一一份热腾腾的菜是刚刚煎好的小牛排。二人坐下，沈睿安静地吃着自己的蔬菜色拉。张路嘉望着太太，脱口道，“今天没想到碰到了林遥。真的是挺巧的。后来，托福坐他的车才避开记者，回来的路上我和他吃了点饭。没想到你在家，我应该提早告诉你一声的，不该让你等到这么晚。”
　　沈睿顿了顿，好像在回忆名字般，“林遥啊？哦，林遥，他怎么来了。”
　　“以股东的身份来的。说是当年退出的时候，还留了些股份没抛。”
　　“嗯。”喝了口汤，沈睿问，“那清算组有说找你去做什么吗\"显然，她并不关心一个久到连名字都要花会儿时间才能敷衍想起面孔的老员工。
　　“没。之所以邀请我，只是为了让媒体们多加揣测，可以增加曝光率罢了。”
　　沈睿看了他一眼，继续细嚼慢咽她的色拉。眼神飘得很远，仿佛在细细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
　　张路嘉喝了口温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沈睿，缓缓地说：“沈睿，之前给你的协议书，有空签了吧。”
　　沈睿头都没抬，说，“又来。和你说了，博闻的破产又影响不到我们。爸爸这里承受的压力他能处理好的。你没必要觉得有什么负担的。”
　　“Grace，我是认真的。”张路嘉双手握紧了杯子，直直盯着沈睿。
　　沈睿放下手里的叉子，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那么，是为了苏茜吗？”不待张路嘉解释，沈睿自答道，语气平和到仿佛是在讨论某个看中的包，“不可能的。三个月前你们就断了。难道是那个嫩模？”沈睿眯着眼睛，又是一副搜索名字的表情。“哦，Cara，对。是她么，你被狗仔深夜拍到从她住所出来的那个？”
　　张路嘉，嘴巴咧了咧，想说什么，最终没能出声。
　　看他的样子，沈睿轻笑，“还不是么？要我一个一个地报名字么？你以为过去你藏得很好，所以我不知道？我其实真的不介意而已。像你这样优秀的人，现在还有钱，我根本阻止不了小姑娘们前赴后继地扑上来。”看不出是嗔是怒，沈睿语调软软地，两眼弯弯，嘴角还带着笑。“离婚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吧。”
　　每次提这茬，总是被沈睿轻轻绕回，好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张路嘉脸色有些涨红，或许是晚上喝了酒的关系，居然脱口而出，“我真的要离婚。如果你不愿意协商离婚，那我先搬出去，我们从分居开始吧。”
　　沈睿定了定，见这次张路嘉是来真的，思忖道，“其实你想想，没有必要的。我们年轻一路过来，经历了多少风雨，怎么说都是有感情基础的。可能爸爸这里一直会让你觉得有负担，但我也一直跟你说不必理他的。”她直直地盯着张路嘉，眼里亮亮的，泛着小小水光，仿佛要唤起他对往日的温馨记忆。
　　张路嘉干咽了口口水，不敢望向她的眼睛，低下头，沉沉地说：“对不起。我等下收拾东西，明天就会搬走，车子也已经叫好了。”
　　沈睿见势，收起放低的姿态，仍是笑着，但声音冷冷地抛出一句：“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聪明人，能看得开。”
　　突然，她像是意识到这次无论怎么挽回，张路嘉都不会回头了，便索性把话挑开了说，一字一句像子弹般射了过来，“你觉得过去和我在一起，处处伏低做小，不快活？！好了，蹉跎到现在总算有钱了，开始后悔了，想要拿钱去换下半生获得真爱？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和你想要逃开的这段婚姻里的我有什么区别？你以为靠钱就能收获一片真心？你看看我的下场。我过去这么多年待你如何？你又给过我真心？你自欺欺人罢了。如果你只是想花钱买小姑娘们说些好听话哄你，又何必离婚？说到底不过是你幼稚加自私罢了，你考虑过双胞胎的感受么？”
　　张路嘉有些呆住。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沈睿第一次这么刻薄。偶尔沈睿会显得漫不经心——是的，她常常漫不经心，因为她生来什么都拥有，几乎没什么需要她额外在意。有时呢，她会神采奕奕地说些俏皮话，声调里蕴含着笑意，仿佛要下一秒笑声就会抑制不住爆开。但记忆中沈睿无论多么激动，声音都不曾高过，总是温柔的、大方的、优雅的、高贵的。两人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沈睿还有那种少女般不识世事的天真和娇羞。他从没想过这张面孔可以有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倏地一下，沈睿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神变成邻家住户一般。反倒是这样的沈睿让他觉得更亲近一些。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原本满心满意期待的家庭生活，在认识到自己不过是沈睿想要的名牌定制口红后便结束了。是的，他就是一只名牌口红，带着沈睿定制的标志，在需要的时候被沈睿从包里拿出来，增添一下气色、彰显一下身份和品味；不需要的时候，“啪”地合起、“噗”地扔到包里。谁想过口红会说不呢？买完签单、包装完毕不就一切尘埃落定了么？所以他们之间的爱情，在婚礼结束时，一个才刚刚开始萌芽，而另一个已经买单结束。怪就怪沈睿做派太地道，明明只是买卖关系，却套着真爱的幌子，而张路嘉又太蠢，察觉得太晚，等到张路嘉想要反抗时，沈睿反倒惊讶起来，一直以来这个模式过得挺好的，咋么突然作妖？肯定是张路嘉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才不安分的。她都豁达表示不计较了，张路嘉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双方陷入了沉默。
　　张路嘉觉得尴尬，起身道，“那你先吃。我去理东西了。”
　　回了客房，张路嘉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东西其实不多，这点在两年前张路嘉搬到客房住时就意识到了。没多久二十寸的行李箱就已经理好，加上一个旅行洗漱包就是所有。给远在A国的双胞胎儿女们发了条消息，表示最终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后，张路嘉便去洗漱。
　　湿着头发靠坐在床上，张路嘉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林遥的车——淡绿色映衬着的暖暖的一团桔色。额，张路嘉努力思索，叫“小桔灯助学”？然后自言自语回答道，“没错，就是这个”。手机搜索结果显示出一个公众号，关注后张路嘉看到屏幕底部有个“关于我们”的栏目，点击弹出的“了解小桔灯”后，页面自动跳转到了一个网站。
　　整个网站的色彩风格和小卡车一样，淡绿的底色映衬着桔色的Logo。Logo下附一行小字，是网站的标语：一盏豆灯，共同守望农家子弟。网站介绍到：小桔灯助学成立于七年前，三年前正式注册为一家民间非营利机构。善款由社会爱心人士与企业捐助。成立时深耕Q县的助学点，在过去的七年间已经蓬勃发展至C市境内共计三处。
　　张路嘉粗粗浏览，发现网站的公开信息非常透明，定时更新善款捐助汇总信息与使用去向。每年还有外部审计师的报告。但应该保密的信息也做的非常巧妙，比如捐助人要有捐款信息才能查询自己的捐助金额，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信息暴露；受捐助的学生们上课的照片虽然有上传，但从来都避开正面，以防学生们以后步入学校或社会时，有任何的负担。
　　唯一露脸的人是林遥，他在网站开设了一个守望人日志，记录办学过程里的新鲜事、有趣事。也在视频网站开设了频道，介绍学校的日常、Q县等地的风土等等，作为一个公益账号，粉丝人数倒是比预料的要多上一些。
　　林遥离开博闻资源后，没有回归大学执教，而是去做了助学公益项目，这件事现在想想虽然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张路嘉记得第一次遇见林遥就是在Z大的市集说明会上。那时候他刚刚回国，带着专利，约了几处他觉得有可能落地的机构和大学去做宣传。来B城之前，他已经做了四五次宣讲，大家都表示项目本身很有前景，但真正愿意谈具体合作的却很少。回国是太太沈睿坚持的，她看张路嘉处处碰壁，有一天听说B城的Z大在办一个针对海龟人才的市集推广活动，于是拉着张路嘉去碰碰运气。而张路嘉的运气之泉，果然在那里。
　　那时候林遥应该是研究生刚刚毕业没多久，一边做着助教代课，一边以辅导员身份在创业中心帮忙。不听介绍的话，张路嘉几乎要以为林遥是大学生。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牢靠，真正接触下来林遥做事非常地道，考虑也非常周全。这一点，张路嘉本来也像大家一样从未察觉到，只是随着上市后林遥的离开，在博闻的运营遇到了各种磕碰与掣肘后，才让张路嘉开始意识到林遥存在的价值。现在看到林遥从零起步把助学项目做出声色，张路嘉反倒毫不意外。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双胞胎在群里回复消息了。
　　亦心：爸爸，做人开心最重要，认怂也是前进的姿态。Just follow your heart. ( ` )比心
　　亦然：我和姐姐会去做妈妈功课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