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千岁随风

2、第一章 又入轮回

　　逢七月半，川上燃长明灯。

　　这些带着萤火的河灯顺水而下，载着阳世的思念和祈愿，慢悠悠的穿过迷雾障眼的生死交界，最终流入一个叫做忘川的地方。

　　——忘川在何处？

　　等看到第一株盛开的彼岸花时，就到了。

　　盛景再次睁开眼时，入目的是满眼望不见尽头的血红色花海，深红刺目的卷曲花瓣儿像极了方才洞穿他心脏的那只弯钩飞爪，离体之时还带出了鲜红淋漓的模糊血肉，他后知后觉的“嘶”了声，真是还没来得及嚎一声疼，命就没了。

　　盛景暗忖这花生的真是不吉利：花开不见叶，叶生不逢花，生生世世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真不知鬼界是什么嗜好，种了这么些让人心哀的花草。

　　他伸出手摸摸心口的位置，感觉到剩余的仙元法力已又损了大半，嗟叹这才第一世就死的如此凄惨，往后只怕凶多吉少，早知如此…唉就算早知如此，他也没得选不是…..

　　盛景无奈的蹲下身，手指一边揪那殷红如血的彼岸花花瓣儿，一边扶着额暗翻白眼儿：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一世不过是个寒门书生，赶考途中在郊外捡了只落单的幼犬，那幼犬和他养在天宫名唤“汤圆儿”的天犬太过相像，他一时心软就抱在了怀里，天色渐晚耽误了赶路，本想在附近寻个山洞过夜，结果好巧不巧误入了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猎场，被护卫当刺客当场给扎死了，也不知那只被他护在袖中的幼犬如何了，难道说真的有一句箴言叫：神仙落难不如狗，狗有包子你没有？盛景苦笑自嘲间，眼前恍惚看见一片轻风里揉着浅红花瓣的亭台，鼻间好似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淡香，也不知是飞升前哪一世的残影。

　　或许，做回个心有执念的凡人也无甚不好。

　　他又叹了口气，腕子一撑爬起来，用手背掸了掸雪白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轻车熟路的沿着三途河走到了望乡亭。

　　那凉亭里坐着位素纱青衣的“女子”，正装模作样的摆弄着石桌上横成一排的碧色茶盏，头也不抬的幽幽道：“阁下路途跋涉，饮了这杯茶再上路吧。”

　　盛景踏上台阶，饶有兴味的转到青衣“女子”对面的石凳前，撩起衣摆坐下来，两指捏起一只小杯仰头喝了个干净。

　　“青衣”诧异地抬起头一惊，只见盛景正支起手腕托腮歪着头看他，那上下打量的眼神忍着笑意却弯了眉眼。

　　盛景戏谑道：“这是换了身打扮？嗯，倒是素净得很。”

　　青衣赶忙起身，弯腰行礼间险些踩到了略长的裙角，尴尬又十分恭敬的道：“哎呦陛下您莫要取笑小神了。”声音却变成了年轻男子的嗓音。

　　都道奈何桥上给人递孟婆茶的孟婆是位女子，实则非也，孟婆乃是位货真价实的男子，名曰孟寒亭，至于为何总以女子模样示人，乃是飞升之前一段脍炙人心的红尘趣事。

　　孟寒亭当年在人间轮回之时，末一世自出生便被江湖术士扣上了男儿身活不过十六岁的恶咒，他彼时也算生于一个富贵人家，父母高龄得子十分珍惜，为了让独子长寿安康，听信了道士的破解之法，自襁褓以来便将其以女儿模样示人，因而飞升之时乃是女子模样。

　　“陛下凡间此行顺意与否，仙元可有恢复些许？”

　　盛景垂眸放下杯盏，脑内匆匆掠过走马灯般的一世轮回，抬眼间慢慢敛了笑意，正色道：“孟卿不必多礼，我第一世便不得善终，仙元又折了大半，重归天庭之日只怕遥遥无期了。”

　　孟寒亭起身蹙眉掐指：“这…怎会如此……”

　　盛景略作无奈：“倒是可惜了你这忘忧水。”

　　孟寒亭抬眼看着他这位陛下那张不可言说的面容，神游物外的瞎想：这天宫的神官们莫不是也以貌取人，所谓色殊者常被戴上华而不实的帽子，旁人未知其里便先行妄断。盛景此番下界轮回亦是某些不怀好意的落井下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胁迫所致，思及此心头愈发怒意丛生,不由切齿自语：“他们怎能……”

　　盛景见他神色游离，眉宇间愈显忿然之色，知其定又在为自己“历劫”之事鸣不平。

　　上一世入人间时，这位鬼界的青年神官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那句：“陛下不可！再入轮回凶险万分，还望陛下三思，或有他法可解。”仿若还在耳边，分明只是句平平的关切之词，却让他那时阴郁的心绪蓦的好受不少，当即拍拍对方的肩，爽朗道：“不必忧虑，孟卿只需再备下十杯茶即可。”

　　是了，便是神仙，见惯了世间的流言恶意，道早该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可境遇潦落之时，却还是会因为一点真心的善意和温暖，忽而洒脱的释然了一切难平之意。

　　思及此，心底那股消沉劲儿潮退般隐匿的一干二净，盛景眨眨眼，伸出指尖在桌上的茶盏里浅浅一蘸，抬手便在孟寒亭眼前轻拨了一串细碎水珠：“孟卿想什么呢？嗯…这水里今次似是加了蜂蜜，颇为清甜可口，待我这帝君之位做到了头，日后倒是可以常来你这喝茶，卿下回可否添些桃花？”

　　孟寒亭被落在脸上冰凉的水珠惊的回了神：“啊陛下莫要轻言颓语，三殿下和天界众位仙官思虑多时，摘出了一卷善缘极佳的尘踪簿简卷，特意让游奕灵官送至地府，待陛下魂归时让小神交与。”说罢忙从袖中掏出一卷盈着淡金色灵光的卷轴。

　　盛景长眉一挑，这“众位仙官”怕只是个宽慰他的好听说辞，当时那些个可是都拼了命想把他从天宫撵下来，能如此费心的也只有那位三殿下了。

　　“尘踪簿？…”盛景接过卷轴，有些受宠若惊。

　　这不是北天七宿当年下凡历劫的东西么？

　　天界自鸾尘壁铸成以来，三界一域都是按照鸾尘壁上的例则循规行事，如此已有几万年之久，但天地初开时，鸾尘壁尚未铸成，彼时各界混沌荒芜，人鬼妖魔各族屡战不休，生灵涂炭；为挽狂澜，北天七宿星君倾尽全力，用各自的星宿石融成了一块刻录三界章则矩法的石壁，石壁倾注了整个天界的法力，在人神鬼魔四族间立起了三道界域法门：凡冥生死交界的忘川，鬼府与天庭间的不念镜台，以及北冥魔域与三界交汇的幻沉海。此后三界轮回有规可循，自此尘埃落定。

　　鸾尘壁正面布满了叶脉筋络般的纹路，远观如两棵被嵌入岩石之中的花树枝干，一正一逆，根脉相连。枝叉上镶嵌着无数星辰宝石，有明有暗，每一颗星辰都代表芸芸众生在三界的位置，明者有主下缀其名，暗者意其陨亡或待主而归。石壁背面则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天宫戒律和三界距法。

　　三界以天界为尊，天宫神官的职位按照五级次第分布在’正枝’也叫做“天枝”的脉络上，依次从最顶端的紫微星尊为帝君之位，到次级的各路天宿星君，昆仑主冰夷，南海尊浮黎，人界山川掌司玄夙以及青朱白玄四方之神则敬称一声殿下、天君或是上神，再到第三级唤做各路元君真君，第四级就简称一句神君即可，至于这第五级便是天宫的各方仙宠灵植了。

　　而人界的星辰则布在’花树’的根脉处，依次按星芒的明暗代表着人间的君王、官员和百姓。

　　冥界之职则是’逆枝’的三层枝叉，从上至下由卑到尊，分别为众鬼差、判官以及鬼界之主——冥君殿下。

　　若要问这壁上的位置是由谁来命定的，那便是：石头自己视心绪而为。
　　不错，鸾尘壁融天地灵力，自成一格框定三界命局，在何处成人为鬼升仙全在它一念之间，故而这神人鬼三界的神官和君王都是鸾尘壁自己认定的。大多数时候，它都是按众生的实力而定乾坤，清清楚楚的强者为尊，少部分时候，或者说是极少，大家会对某位尊者强在何处看的不甚明白，当然，这极少极少。

　　三界安稳后，天界众仙君元气大损，北天七宿也到了仙源枯竭弥留的境地，为尽早恢复实力，天枢星君窥后世之景，同禄存星君从鸾尘壁中按着七宿的仙元星象，摘录出了七卷凡尘命旅供其下凡历劫，待十世轮回结满善缘功德，补齐仙元方可重归仙位，此卷正是尘踪簿。

　　此后，北天七宿：天枢，地璇，天玑，天权，音衡，开阳，摇光七位星君都按着鸾尘壁上的规矩，一一入了轮回，千年转瞬而过，第一归位的天权星君兮和被鸾尘壁认作了天界第一位帝君，而后天枢，地璇，天玑，音衡，开阳五位星君殿下也陆续回归星君天位，只余七殿下摇光至今不见踪影。

　　三千年前，神魔交战，魔君栖风倾全族之力欲毁了北冥魔域与三界间的结界，未免三界再起动荡，帝君兮和同栖风在幻沉海大战四十九日，以仙元本体困住栖风，最终同归于尽。

　　而后，天界帝君之位便虚置已久，鸾尘壁上的紫微星象一直暗淡无光，直至三千年后，壁上的紫微星忽又燃起了星芒，只在人间轮回了十世的盛景稀里糊涂飞升成了天界的帝君，大名被明晃晃刻在了鸾尘壁的最上头。

　　新官上任不到百年间，天界众仙有些个早年飞升的老顽固一直对他这位修为甚短，飞升却如此迅猛的帝君心存鄙夷，都猜测这鸾尘壁会否经年失修，糊涂的认了个毛头小子当帝君，故而各种设法刁难：今日上奏时过境迁，该改了各殿匾额上的名讳，由盛景亲自书写才合规矩；明日进谏如今仙君众多，应多置办几场琼瑶盛宴，邀各方上神为新任仙官们引路教诲；再过几日又个个老泪纵横的来盛景的玉清宫哭诉思念已逝的兮和帝君，希望盛景能在鸾尘壁旁立个兮和帝君的塑像…….

　　盛景在玄霄殿的玉座上如坐针毡，额角抽了抽起身走下台阶，手上温和有礼的扶起正弯腰拭泪的广元神君，却悄悄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没算错的话这广元真君该是两千八百年前飞升的，神魔一战都过去三千多年了，他怕是连兮和的衣角都没见过，能思出个什么来。

　　面上却是诚恳从容：“广元真君不必担忧，我这就安排游奕灵官寻来兮和帝君的画像，择日便可塑成。”

　　“多谢陛下，如此我等就放心了。”

　　回到玉清宫，盛景一边宽慰自己神仙亦有神仙的难处，一边勤勤恳恳处理诸多政务杂事，写完匾额写名册，立完塑像修花园，每日默念三百遍：莫生气莫生气，气大伤肝。

　　揉着心口也不知神仙还有没有肝。

作者有话说

　　就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