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渍桂花》七夜子

6、风夜

　　虽然连昭醒了之后似乎没有一点伤口疼痛的样子，但阮青知道应该只是少年惯会隐忍，他大概只有昏迷极深时，才会咬着嘴唇发出微小的几声轻吟。
　　可他为什么会哭啊？
　　自我认知一直是脾气很好的小神医突然对自己产生怀疑……变成能把冷酷杀手骂哭的超凶医生。
　　但最主要原因一定是因为连昭还在发烧，脑子没有平日里灵光，嗯，一定是这样。
　　小神医使劲摇着蒲扇扇炉子，一边点点头，然后望着房间的方向微微抿了抿唇——她其实很欢喜的，这感觉说不上来，大概就像压在心口许长时间的大石头，突然就安安稳稳放到了地上，她得把它藏起来保护好。
　　连昭还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误会。
　　那些压抑的细碎疼痛好像全被一颗小小的蜜饯带走了，让连昭有了精力去回想小神医留在自己额头上的微凉的柔软触感。
　　连昭从有记忆就在人牙子的手底下讨饭吃，七岁时连同一大帮同龄的孩子一起被星罗教买回西南，开始学习武功、暗杀与追踪技巧，星罗教隔半月对这些孩子进行各种残酷的考核，每次末位会被当众杀掉，死亡让他们不得不学会挣扎和争斗，两年后只剩了九个人被领到了鹿堂。
　　鹿堂的杀手只有编号，排在第二十五的青年任务失败被擒，被吊在城墙上三天三夜才死去，没有所谓的同党去踩这样愚蠢的陷阱，连昭的额头被刺了“廿五”，戴上了鹿堂专用的鹿角面具，自此成为黑暗里的影子。
　　第一次出任务杀的人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凌绝鬼”段无峰，他那时身量未长，高大男人脖子上涌出的鲜血兜头洒了他一脸，连昭握剑的手颤了颤，回去后坐在浴桶里干呕到深夜。
　　后来杀人时他再没有犯这样的错，可血腥味到底是从他手里浸到了心里，早已习惯杀戮的少年突然又生出巨大的惶恐，生怕自己的血弄脏了那温暖的、软和的床铺——既已身处黑暗无间，便不应沾染光明。
　　他把那个昏沉中哭出声的少年同醒着的自己剥离开来，刺客不应软弱，但他又分明知道，那种绝望又卑微的渴望是他自己的。
　　左胸的伤好像绞一样疼起来，连昭忍着喉头血味，眼底一片空茫的死寂。

　　虽然连昭身体虚弱受不住麻沸散，但阮青还是绞尽脑汁往药里配了少量的茯苓和石斛，有宁神之效。
　　连昭确实睡着了，应是浅睡，呼吸平稳，仰躺的姿势老老实实，阮青不由放轻了步子，才微微靠近些床上的少年就睁开了眼。
　　那眼神里的冰凉一闪而逝，不会武功的小神医好像也感受到了凉意，微微后退了一步。
　　但不知道什么是杀气的小神医托着手上的白粥，暗想，一场雨过后果然又降温了呢。
　　好在粥还烫着。
　　她朝着连昭扬起一个笑来，少年微微一愣，别开了头。
　　小神医并没有注意到，她无比自然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凑到少年嘴边。
　　可连昭只是垂着眼，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看不见那双黑亮的眼睛。
　　“你从醒来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煮了粥，白粥没什么味道，你现在吃不了别的。”
　　连昭抬头望了她一眼，似是犹豫了一会，挣扎着要坐起来。
　　阮青吓得一惊，喊了一声“住手”，又反应过来“不对你也没动手，那，别动！”
　　连昭当真没再动了，哑着嗓子说了声，“我自己来。”
　　还在变声期的少年一开口就发现声音比往日还要难听些，惜字如金闭了口。
　　“可你不能动，我又不是没喂过你。”
　　“……没醒时不算。”连昭顿了一会，还是低声说了句。
　　“可你醒了我也喂你喝过药啊。”
　　……想起自己昏昏沉沉哭出来还被发现，连昭就觉得心口一梗，手里握了握拳，轻呼出一口气松开，微不可察点了一下头。
　　阮青笑起来，伸勺子给他喂粥，清粥微微的甜糯缓慢流进咽喉，让连昭痛到痉挛的胃渐渐平静下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一勺子粥塞到嘴里，一时未及反应连昭呛咳起来。
　　阮青吓了一大跳，隔着单衣拍少年的背，“轻轻咳，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扯到伤口。”
　　连昭好容易才止住咳，一张脸通红。
　　他好像很容易在她面前做丢脸的事情。
　　连昭心头一阵酸涩，隐隐好像又生出了几分委屈。
　　阮青望着少年被憋红的脸和有些湿润的眼睛，神色复杂。
　　“连昭……你还是睡着的时候乖一些。”
　　醒了又乱动又不喝粥，还把自己呛着了，小神医觉得自己要生气了，但是不能骂，会把他骂哭。
　　可他是自己拼了命才找回来的大石头呀，阮青又心软起来。
　　“以后要听话呀。”她拿帕子擦连昭的脸，少年抬眼望她，眸中一片深潭，眼角是汪汪的水光。
　　阮青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捏了捏连昭瘦削的脸颊。
　　阮青一把收回手藏到身后，指尖假装捻了捻，眨眨眼，“有米粒，你看，我把它拿掉了。”
　　连昭把头扭过去，没有理她。

　　夜已经深了，来到古代失去夜生活的小神医打了个哈欠，给别扭的少年擦干净手和脸，端着盆子就要出去。
　　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跑回床边喊连昭。
　　“连昭，连昭，我就说我一直忘了个事儿！躺这么久了又喝了药和粥，我都没帮你方便。”
　　帮你方便……四个字在少年脑子里炸开花。
　　连昭觉得自己呼吸都重了许多。
　　他应该是听错了，漂亮又温柔的小神医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连昭面上少见得露出一丝疑惑，手在被子底下揪住了腰带。
　　然后他看见少女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掏出一个便壶递给他，脸上一片坦然：“这里没来过男人，干净的，我帮你吧。”
　　连昭耳尖都红了，好在夜里也看不清，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不用。”
　　“可都一天了，这不正常，连昭你让我搭下脉……”
　　话音未落阮青就看见被纱布包得动作困难的病患刷一下拉过被子盖到头顶。
　　“倒也不用害羞，我是大夫，生理需求是很正常的事。”她认真地说。举手之劳罢了，医生是最不能怕脏怕麻烦的职业呢。
　　被子里头好像僵硬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多谢……我自己……可以。”
　　“那行吧，我放这了，你早些休息。”
　　阮青回屋洗漱之后，伸着懒腰就睡了。
　　许久之后，连昭才松开了攥紧被角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莫名觉得，小神医比他以为的，要“可怕”一些。
　　但这里，好像离刀剑与流血很远，远到他也会短暂地忘记那些东西，就好像他从未流离，是属于这里。

作者有话说

　　再次关于中药什么的知识是乱编的，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谢谢催更，更了小短章，有在努力（抱头）。
连昭：没有哭，这次是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我说真的！